《人鱼传说》悲人悯天

5、第5章

　　深究起来，谁也无法描绘出缘分伊始时，具体的形状。某些信任的开端，也是如此，很多时候你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相信另外一个人，但你就是选择相信她了——琞碧想。想归想，她也没有将这些当成头一码事，她自觉能够在陌生的世界好好照顾自己，星燎的理想世界，她听见了，知晓了，但她自己，也始终有她自己要做的事情，感同身受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此时此刻的她，并不全然能够理解星燎，却又是由衷且真诚地钦佩她的所作所为。总有一些人，为她们心中的信念而活，琞碧自认不是个有着这般强烈信念的女人，但总是会为她人的决心而深受触动。初代海皇姬如是，沈星燎亦如是。

　　于星燎而言，她很庆幸，自己在彻底吃腻了海族食物之前，有了动身前往希城的气力。否则，她实在担心自己在这位令她有些惶恐的海族少女面前失态。

　　“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离源海附近，北上一百里小渔村，又一百里农田，可以到达离源城，那里有如今最便携的飞空艇，可直穿三百里到旧都，再往东去六百里，就能到东南浮雨港了，路途有些遥远，但我非去不可。”

　　琞碧问：“你很着急吗？”

　　“不……比起着急，我更担心的是，我无法真正到达那个地方……”

　　星燎的声音不大。说起这句话时，她的神色明显惴惴不安，可她自己很清楚，她的忧心不是因为她自己的安危，而是如今，她不再是一个人行动了，她的身边多了一个，陌生之中暗藏熟悉、熟悉之中浅藏陌生的海族少女——非是将她视为累赘，而是她的心，忽的有了某种负担。

　　她开始产生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琞碧倒是一脸不以为意，一路上，她的眼神总是闪烁着光，仿佛对即将要看到的一切都充满了期盼与好奇，她总是一边与她搭着话，一边东张西望。事实上，琞碧对离源海附近的这些小渔村，谈不上陌生，此前因着对陆族的好奇，来过很多回，但如今和星燎走在一起时的感觉全然不同，就连路边的草株，她好像都只在梦里见过，在梦里，她离开大海来到了陆地，在梦里，她看到渔村的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现在，也像是在梦里。

　　星燎觉得琞碧神态敷衍，忽然问道：“你在意陆地上的人们捕鱼为生吗？”

　　“啊？为什么要在意这个？”

　　“它们和你一起生活在大海里，和你一起，与潮汐相伴。”

　　“我们也吃鱼。”

　　“……”

　　琞碧说：“不管是在有鱼尾的时候，还是在没有鱼尾的时候，我们和陆族人都没有什么两样。大海自有其生态与循环，依照我们的话说，一切都是海神的馈赠，丰饶的海产就是海神最大的馈赠，正如陆族人依赖着陆族的生命循环生活着一样，我们海族人也有自己的生命循环。你不会以为，我们是会说话的鱼吧？拜托，我们是长着鱼尾的人……”

　　海族人民，不是会说话的鱼，是长着鱼尾的人。

　　至少，曾经如此。

　　说到自己，琞碧还没等星燎缓过神来，自己便显露黯然神色。

　　不用她说，星燎也猜得到她在想什么。在数千年来的古老传说中，海族还是有着绚烂美丽的鱼尾，倚靠海神福泽而生的种族，神秘且令人神往，然而，在未可知的多年前的某一天，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海族降生了第一批没有鱼尾的海族人，自此，再不见人鱼摇曳长尾，海光斑斓。

　　琞碧说：“小时候，在我看的话本子里，陆族人都是捕杀海族人做食物的大坏蛋，他们吃我们，就好像我们吃海里的其他鱼一样，他们掠夺我们的财宝，利用我们的淳朴良善伤害我们，无恶不作。”

　　星燎纠正了一下她话语里的“他们”。

　　“是，我们无恶不作。”

　　琞碧对着她笑了起来：“其实都是吓唬小孩子的东西，陆族人不吃海族人，海族人也不吃陆族人，不同的生存环境注定，陆族与海族像白天与黑夜，除了那细微的交叠之处，永远都互不影响、干涉。长大之后，我越来越明白了，与其说，是生存环境有所差异，倒不如说，海族在这方面拥有先天优势吧，海族有着更丰富的资源，更广阔的栖息之地，你们陆族人吃一点鱼，对整个海族的影响微不足道，所以我为什么会在意，陆族那些捕鱼而生的人呢？”

　　又是一个——你们陆族人。

　　你们——陆族人。

　　你们——陆族人。

　　一时间，星燎心中方才还在升腾起来的对她之黯然的心疼，荡然无存。

　　她这个救命恩人，骨子里是个傲慢至极的家伙。

　　再回想起两人曾经的微妙分歧，她想要发火，却又找不到出口，莫名觉得自己像只困兽。

　　憋了小半刻，星燎还是直言不讳地开口了。

　　“你真是个傲慢的女人，生活在你温暖的海洋城堡里岂不是更好，为什么要去往陆地人的世界呢？难道就为了满足你那点可耻的好奇心吗？如此，那可真是你傲慢的又一罪名。”

　　她不过是想要与她聊聊天，寻些话题，哪曾想她动不动便是“你们陆族人”的，高高在上。星燎的愤怒油然而生，然而这愤怒，却并非是因为琞碧，更像是因为她自己，因为她自己心中的不得宁静。自诩坦然真诚的星燎，始终没敢在心中承认，自己的不悦，不仅仅是因为琞碧浅藏的高高在上的傲慢，更是因为，她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流露出的那股遥不可及感，那一瞬间的遥不可及，似乎刺穿了她。

　　全然没有感觉到自己傲慢的琞碧一时有些懵，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她这是生气了。琞碧还未来得及解释，便发觉两人已经进了村，一个挑着担子的妇人出现在视野内，星燎远远地看了一眼后，转头看向琞碧。

　　“你的样子……”

　　琞碧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她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海族痕迹之后，道：“这些海族人的特征，是可以藏起来的。”

　　当着星燎的面，琞碧缓缓闭眼，迅速隐去了自己身上海族人的特征，有如多年前，将自己的鱼尾化为双腿的海皇姬。

　　星燎略显惊讶，未来得及问她，是否所有的海族人，都可以做到像她这样，不远处的妇人的身影便越发清晰起来。

　　她只得先走上前去，向妇人打听起这个村子哪里可以食宿。

　　琞碧紧随其后。

　　星燎其实并不担心，此等偏远之地，会有人认出她来。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也根本不会关心，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所有人的一生，不过是从出生走向坟墓的，沉默着生存的过程，非是玄则皇帝的手，伸不了这么长，而是他从来都懒得去管，所有边远之地，生活困顿的人们，在他眼里，这些村民对于他之目标，也毫无价值。

　　询问到村中民宿的所在之后，星燎径直找了过去，用所剩不多的钱付了饭钱和留宿的钱。她告诉经营民宿的一对夫妇，她们是家住离源城的姐妹，身为长女的她带着妹妹外出探亲，如今亲人已离世，她们也正好回离源城。夫妇两人看她们的眼神都充满了好奇，毕竟她们两个女子，身边没有男丁随同就出此远门实在少见，但他们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如今这世道，什么事情都算不得稀奇。

　　除了食宿费用之外，星燎还置办了一些换洗的衣物，以备将来进城用。

　　她看上去一直在忙自己的事情，无暇顾及琞碧。

　　但她却没有办法，彻底回避琞碧。

　　作为姐妹的她们，终究是要住在同一个房间，睡在同一张床上的。

　　饭饱之后，回到房间，琞碧先坐到床边感受了一下。房间不大不小，光线略显昏沉，天还未黑去，便已如日暮黄昏，几块泛黄的布挂在窗前，打理出了一个蹩脚的样式，床是木板子铺成的，只垫了一层毯子，和房间中的方桌一样，都是颇有年份的灰色老木，但总体干净，除了一些不算难闻的陈旧气息之外，没有什么别的气味。

　　星燎说：“夜里你先休息，我守着你便好，三个时辰之后，我会叫醒你，我们两个人，不可同时睡着。”

　　“你如此警惕。”

　　“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

　　“那你为何又信我呢？”

　　“你……你若要害我，就不会救我了。”

　　琞碧撇嘴，似是对此说辞不满。

　　但她没有开口。

　　星燎搬动凳子，看了看，发现还算稳当，便默默坐在了桌边，她让琞碧先睡，语调生硬，不似起初。

　　琞碧看着她，神色竟带着点微妙的委屈。

　　“你生气了。”

　　“没有的事。”

　　“你就是生气了。”

　　“我……我没有……”

　　星燎乱了阵脚，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答这种话，自己又为什么，非得反驳。从小，母亲就教导她，不论发生什么，内心的宁静永远都是最重要的，平静的内心是最至关重要的力量，唯有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自己不想要什么，整颗心才会懂得平静。而如今的她，就是从某一刻起，不那么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