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传说》悲人悯天

34、第34章

　　生命的诞生之初，婴孩的存在，就好像寄生于母体的寄生虫一样，汲取母体的养分，吸干一切，当胎儿破开浓稠的白膜包衣，裹挟着自己十月的秽物，吸入这个世界的第一道气息后，胎儿都会发出脱离母体的哭泣，那一瞬间，失去了全能的安全感，也是成为人的开始。作为海族，生命的顽强更胜陆族，就好像琞碧幼时见过的，一个尚未完全成形的胎儿，给扔进了死去的蓝鲸的脑髓里，几个月之后，胎儿还活着，而蓝鲸的脑子，被吸食成秽。亲身经历之后的琞碧第一次察觉到所谓生命的本质，惶惶不安的她做了好几天的噩梦，不得安眠，母亲麟致夜夜相守，给她讲述她出生时的状况，她的话语里，没有诞下新生命的可怖，没有母亲的伟大，只有她自己的选择和决然。

　　“小琞碧怎么会是寄生虫呢？小琞碧是一个人，一个可以在大海里自由自在地海族人，有没有那条尾巴，都会是个独立且自由的人。”

　　“当然会很疼呀，嗯……既然会很疼，为什么还要将琞碧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呢？因为生命、也是最本真的美，生命、也是自然之道，阿妈呀，从爱着这份美开始爱小琞碧，小琞碧，是因为爱与美，才来到这个世界的、独一无二的灵魂……”

　　琞碧想到了麟致说过的话，可还是觉得悲恸难捱，整个人像是回到了刚破开胎儿包衣，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不仅如此，她还来来回回地反复体验着，初尝试到失去安全感的那一秒，她能做的，除了啼哭，还是啼哭。她不能、也不敢再去想别的，一旦去想，便会陷入那段不堪入目的梦境回忆，难以挣扎脱身。

　　她只得一遍一遍地，回想麟致跟她说过的话，一遍一遍地，忆起她从小到大做过的事情。她想到，小时候，周围邻居家的小孩，时常被父母敦促，要努力上进，琞碧不知道什么叫努力上进，麟致从来都没这么教过她。于是，她跑去问她，为什么从来都不像别家的母亲一样，让她努力一点，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努力。

　　然后，麟致说：“为什么，从来都不对小琞碧说努力？因为人努力，也是为了获得快乐的生活，既然如此，还努力做什么，直接快乐不是更好？琞碧不用努力上进呀，琞碧只要过快乐的生活就好了。”

　　琞碧觉得她的话好有道理，还将这话讲给了同学们听，引来了一番嘲笑。她还很小的时候，邻里便有说，麟致是个不太会管教孩子的母亲，养了个女儿小小年纪就野得紧，常有无忌童言。麟致倒也坦诚，她总说，自己是不会教导孩子的母亲，她唯独学了一个，那便是以身作则，她也绝不拿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来约束琞碧，麟致有麟致喜欢的事情，有一颗自己清明的内心，不为外界纷扰所动摇，所以琞碧，自小便想着，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去认清自己的内心。

　　“阿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呀，教养之道，实在是粗浅得很，不过呀，阿妈也是当过孩子、当过女儿的，总不至于太差劲才对……”

　　琞碧困锁于自己的、有时候是灵汐的回忆之中，来回往复了很久很久，久到她自己都意识不到挣扎了多久，直到突然某个瞬间，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么一瞬间的，抓住了清醒的契机。苏玄则、大越皇朝的玄则皇帝，海族的定海灵汐、造化之力，给她种了溃梦灵法，因着灵能盛人，致使她半点没有反抗的机会。倘若是寻常人，恐怕是要深陷幻梦痛苦之中，永远不能解脱了，但琞碧自小生活纯粹，没有什么阴面，母亲长年教化与陪伴，于她受益匪浅，这才能得到一瞬契机。

　　她醒来时，正平躺在一张铺了软垫的床上，入目是长木板整齐垒建的房顶，构架精细但不繁琐，床榻不远处悬着几条长纱，室内暗有水气幽香浮动，是个陌生但不令人讨厌的地方。琞碧微挣扎了几下，被角处就灌进去几口凉气，她拧了拧眉头，索性继续躺好。

　　很快，几步之外，传来杯盏茶具摔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随之，一道人影掠了进来，近乎是惊慌失措的。

　　是星燎。

　　琞碧的呼吸变了。

　　她知道，她醒了。

　　琞碧转了转僵硬的脖子，看向她，一瞬间，又是泪意盈盈，眼眶湿润，她仿佛有好多话要跟她说，却完全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她想告诉她，能够再见到她这张安定祥和的面容，不论真假，她的内心深处有多感动，她想告诉她，身陷旧都时未能帮她一分一毫，她有多惭愧，她还想跟她讲，她自己的委屈，想抱住她，跟她讲一切，她从海上来，踌躇满志，自以为无可不能为，却在面对真正的对手时，一败涂地，原来她是多么的脆弱不堪呀，这份脆弱，竟是那么希望，被她看见，被她抚慰。

　　星燎坐在她身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知晓琞碧心中诸多疑惑，不用等琞碧开口，她就自顾自地说了好一通，琞碧这才知道，今距当初旧都血海，已二十日有余。当初，玄则皇帝亲临，致使旧都尸山血海，沦为无头鬼城，血腥飞扬百里不消，尸臭绵延十余里，周遭皆是炼狱之景，数万铁甲镇国军也遭屠，战马都没留下个活的，镇国将军贺飞云老当益壮，伤势在身但终是活了下来，如今已回皇城复命。与他同行的几个将军，除了一个尚算清醒，其余的都疯了，见过那等人头横飞，血洒不止，无数血龙腾飞而起的骇人景象，很难不被震撼到的，就连所谓的幽冥使凌子曦，也在被旧都血雨浇灌半日之后，痴傻疯癫了。

　　星燎恢复神智和几分气力之后，那个地方就已经没几个活人了，就算是活着的，也是浑浑噩噩着，她找了个牛车，拉着失去知觉的琞碧离开。几天后，她们在距旧都主城二十里的长林山道遇见了月歧，相伴至距离较近的东池镇，月歧联系上了灭玄阁安置在东池镇附近的“针”，正是当初撤出旧都的青绮姑娘，原来她也并非毫无动作，撤出旧都后，她不愿独自离去复命，寻了能够联系到的最近的同僚，交接了任务，之后便一直守在东池镇，观望着静待时机接应。

　　琞碧连日高烧不退，始终没有恢复清醒。

　　她们租了船只，走水路上东南浮雨港，去到希城。

　　而今已在河上船行二十日，再有几日便能到那边码头。

　　“现在外界都在传闻，海族有圣女出世，与玄则皇帝强战旧都城内，致使两败俱伤，圣女与暴君都不知所踪了。这显然，又是玄则皇帝的诡计，我知道，镇国军那些人不是你杀的，天下大乱，正是他要的局面，这段时间，月也出去了几趟，探听了一些消息回来，她说、她说，旧都一战后，玄则皇帝好像确实失踪了，皇城现今是监权司连归玉掌权，海军统帅苏镜胧未得召令，便领兵二十万，从西海绕北海回来了，她现在有数百艘战船，停靠北境天坤河道，只是，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其他动作了，她并未反连归玉掌权，只是以吊唁国相苏廉贞之名回来的……”

　　她一下子说了很多，琞碧只是听着，也非是她不想接话，或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而是大多数时候，确实接不上话。总之，苏玄则在旧都杀了那么多人之后便消失了，如今大越皇朝内忧频频，暗流涌动，监权司连归玉代掌皇城王权，唯一有能力反抗他的便是身负玄皇灵能传承的苏镜胧了，她也恰好是苏玄则仅剩的亲信之人，但苏镜胧并未趁机夺权，将二十万兵力放在了天坤河道后，只带了亲兵几十人，以凭吊苏廉贞之名去了皇城月都。

　　“他是想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有没有玄则皇帝，都一样的不好。”沉默良久的琞碧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有些喑哑，语气淡淡的，又带着点黯然神伤。

　　当玄则皇帝在的时候，他们说这个世界民不聊生。

　　现在玄则皇帝没了，看吧，世界还是民不聊生。

　　苏玄则只是想让她们明白这个。

　　“这个，都不需要他来说，我又何尝不明白呢？就好像还小的时候，学堂里的先生教我历史时，我那时的感受一样，人们在历史中学到的唯一一件事便是，人类不会在历史中学到任何事、吸收任何的经验。这天下，向来如此，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有些地方好，有些地方不好，好与不好，都不是我一己之力能够掌控的，而我能做的，只有向着自己心中的路，做好自己的事情，假若再来一遍，旧都城变时，为了那几十万城民，我也还是会义无反顾，哪怕我知道，一切都于事无补。就好像，我对你说过的话一样，哪怕我明白，你对我……”

　　星燎的话并没有说完，她似乎是无法再说下去了，只能用两只手，攥紧琞碧发凉的手掌，像是捧着某个无可替代的珍宝，竟有些发颤。

　　琞碧的心抖了抖，张嘴想说点什么，外头就传来了数着木板走近的脚步声，一节一节的、一块一块的。

　　月歧伸手拂开纱幔，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