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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32章 ...

  •   “你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她口中的“你”,仿佛不是在对着他说,而是对着她心中幽远的旷古之地,他知道她对此不能理解,但她实该想到的,这么多年来,海族对定海灵汐之事不闻不问,怎会是她所说的“盗”那么简单呢?他本无意与她多说些什么,只是她心中溢满的那份愿念,似乎罕见地激发了他暌违许久的表达欲,那些沉积多年,不得解的愤怨,多么想传达给她。

      失落又震惊的琞碧,好像丢了魂。苏玄则看着她,缓缓说道:“我会让你知道的,并且是用最无法令你忘怀的方式,让我瞧一瞧,承接初代海皇姬的精神,向着海洋与月潮证明你自己,你到底有多少决心呢?”

      他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便不在她面前以皇帝自称了。

      于她,巫灵海女,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失去了意义。

      苏玄则话音落下的同时,依稀能看到边的旧都城,摇摇晃晃起来,地崩城毁,屋舍坍塌,手无寸铁的城民数不清的惊叫声交织成一团模糊的吼叫,那些毫无反击之力的人,在城中逃窜,无形之力拉扯之下,人头拔落,血柱喷飞,积血成巨龙,腾飞在灭世之神般的男人周身,盖住了半边天空,天色暗沉,血热之气很快便笼罩在了数十万人头顶。

      拔头地狱,暴君屠城,只在弹指之间。血城之上,一袭华贵白衣的他岿然不动,衣着仍旧皎白,半点不沾血红。琞碧惊得瞠目结舌,她知道,他的力量与她相比,自是天壤之别,可她没想到,他要用如此残暴的方式屠城。她是受月潮庇护的海族子民,作为海巫一族的传人,她一直以来都超乎寻常的优秀,但是在他面前,她的自信满满,终将溃散,因为他是开了神智的定海灵汐,是海与陆最纯粹的自然大道,他不是海神和月神,却又是真切的神之化身。

      惨绝人寰的杀人手法,让整座城哀鸿遍野,血水积地,胜过滂沱大雨之后的旧都,未受其害的镇国军士兵,一个个抖得像筛糠。难以动弹的琞碧跪伏在了土丘上,全身都在挣扎,然而这无法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屠灭星燎拼命救下的城池时的无能为力,竟然只是她痛苦的开始。

      陌生且久远的画面清清楚楚地灌入她的脑海。一切,始于数百年前,海族还能甩动鱼尾,畅快游动、安生大海的时候,身负海皇姬血脉的人鱼公主——決,在见证了陆地上,人们连年战火,民不聊生的惨状后,于海族圣物面前,落下了至纯至善的慈悲之泪。与长久和平安定的海族相比,彼时的陆族,多国混战不休,各路霸权争夺天下共主之位,而平民百姓,饱受战火之苦,乱世之下,苟且求生,卖身为奴者有之,易子而食者有之,決公主心怀哀叹,人何以为人?

      決公主泪落成珠,这颗明亮的、闪着皎月辉光的泪珠,造化为心,从此,作为海族圣物的定海灵汐,突然开了神智。灵气成躯,灵汐逐渐生长成了一幅像极了決公主的样貌。那是一张光彩照人的脸,肌肤雪白光洁,海藻般的长发卷曲着,垂落至腰间,鬓边的海族图腾,像是被潮汐冲刷过的最美的贝壳,两条藕臂上的浅碧色海纹,与決公主可谓一模一样。

      从灵汐造化为人的那一刻,海族逐渐分化出了两条腿,后辈出生再无鱼尾,她成为人,却又不是人,她不是神灵,体内翻腾的灵力又不断地在呼喊,她的执愿,是陆地的日和月、天和地。于是,她离开了海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这个陌生的世界,与決公主曾见的一样,连年战乱,寻常百姓早已苦不堪言,青壮男子皆被送去了战场,还乡者十不存一,赋税沉重,收成大部分被征收,使得原本便穷困潦倒的平民百姓们的生活,雪上加霜。

      灵汐初踏陆地,来到一个渔村。村民本以打渔为生,勉强糊口,但因为打仗,青壮男子大多充了军,村中大多是些老弱病残,再难出海打渔,无能缴纳朝廷征收税款的渔村村民,生活艰难,方圆十里地。能吃的草根与树皮,都快被啃光了,几乎每天都有人饿死。她心生恻隐,引鱼群冲上浅滩,村民轻松打捞,自此脱离困境,他们有了吃的,还卖了鱼钱,缴了税款,把她这个外来客当成了救苦救难的神女,他们跪拜在她面前,感恩戴德。

      一连半月,灵汐都这么帮助着他们。

      然,人心不足蛇吞象,贪欲难填,在得知她即将离开渔村时,村民们起了歹念。

      他们将她骗到了房子里,五六个妇人死死钳制住了她,而后整村六十五口男子,从三十五岁到五十八岁,轮番玷污她的身躯,那时的窗外,也站了几个面无表情围观的妇人,半月前,她们一个个的,还都面黄肌瘦。他们希望能够把会召鱼的神女,永远地留在他们的村子里,他们想到的办法,是让神女怀上村里的孩子,可谁又能独占这美丽至极的神女呢?没有谁,神女、该当属于他们所有人。一旦能让神女怀上孩子,神女便注定,只属于这个村子了。他们口口声声,为了村子,为了所有人的未来,一点一点地摧毁了一颗至纯至善的悲悯之心——殊不知,在他们对她施暴的那一刻,她便听到了他们所有人的心声。他们的灵魂里都充斥着野兽的嚎叫,脑中只有最简单的利与欲,他们既把她当成神女,贪恋着她的躯体,又将她视为荡丨妇,厌憎着她——凭什么他们要受这么多苦,她却可以不用忍饥挨饿,不食人间烟火,还能露出那般纯真的笑容?

      那一天,灵汐的哭嚎穿透苍穹,撕裂了平静的海面。

      那一天,她第一次知道,她所拥有的不是引得鱼跃浅滩的力量,而是造化万物的诸神之力,她是海神的化身、是月神的精魄、是整个海族所有的自然之力。

      灵汐不再是灵汐,成了杀人的恶鬼。

      她撕烂了那张与決公主相似的面皮,选择成为了苏玄则。

      苏玄则,这个名字,原本属于一个即将入赘都尉府的男子。

      他的母亲是青楼妇人,为了养活他,早已身染重病,为了给他凑些将来娶妻的礼金,用烙铁烫了下丨身患处,以缓病情,坚持接客。而他为了娶到都尉府的千金,亲手杀了自己那个身染花柳病、不干不净的母亲。

      灵汐又一次杀了人,杀了多少,他已记不清了。

      他盗了一个名字,盗了另一张面皮,造化出了全新的躯体。

      一步一步的,平定乱世,成为了大越皇朝的皇帝。

      起初,他们都说,他是天命之子,是拥有真龙之力的救世主,他们给他讲那个久远前的故事,讲太元始皇帝的故事,他们和他说话,总是卑微又谄媚,他们极尽讨好之事,只希望能够得到他一星半点的青睐,可他清楚地知道一切,他们怕他,怕他身上那份不属于人的力量的同时,又都渴望取代他。

      没过多久,他们就开始叫他“暴君”了。

      暴君、昏君、狗皇帝、老妖怪、恶鬼、玄则老狗……

      他自己都快数不清,他们对他有多少种称呼了。

      苏玄则花了很长的时间,杀尽各国前朝余孽,见证着他们一个个贪生怕死的丑陋模样,他们都恨他,但没有人奈何得了他。又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戏耍身边这群猪狗不如、贪恋权势的家伙,他看着一代一代的朝臣更迭,对于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漠不关心,不过他知道,看似统一的太平盛世之下,早已蛀了蛆虫。

      不知不觉间,这个世界又涌现出了沈觉和萧闻璎这些家伙。他原本只觉得枯燥乏味,毫无悬念的杀戮,再也激不起他的心绪了,直到深受他信任的世越,为了所谓的“爱”,背叛了他。

      “他跟我说,他爱她,甘愿为她放弃一切,并且,当真那么做了,真是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惊讶,我还以为,世越只是被他自己的幻想迷了眼,可、不是幻想,他是认真的,我看着他长大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这么认真的样子。我问他,什么是爱,他只说,只要看着她,他的心就觉得暖融融的,要化掉了一样,最要紧的,便是她能够高兴、快乐、能够得偿所愿、能够闪闪发光。你知道,这种事情有多好笑吗?如今想来,那股好笑还是散不去,这个世界上,竟然还真有人相信这种东西?爱?你知道,这么多年来,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跟我说过,她们爱我吗?多到我自己都记不清、数不清了。爱、这个字,还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冠冕堂皇的借口,那些愚蠢的女人,一个个都对我充满幻想,她们渴求我的力量,迷恋我的面容,贪慕我的权势,原本都是多么正常的啊,可她们偏偏要说她们爱我,她们怎么不去爱路边的乞丐呢?所谓的情与爱,其本质,都是贪与欲。”

      苏玄则想起了那些死在他手上的女人,觉得好笑极了。

      微微上扬的嘴角染着几分阴狠与残忍。

      这个世界上,竟然当真有这么多女人,那么自信地以为,他会对她们另眼相待。

      皇城月都的街头巷尾,不知道流传了多少,关于玄则皇帝的愚蠢幻想。

      “不——不是——”

      琞碧颤抖着,直不起身来,脑中一幕幕地闪回灵汐在渔村时的画面,只是灵汐已不再是灵汐,而是她,遭受着那一切虐待的,都是她琞碧,她的身体像是被碾成了齑粉,而后又一点一点地重组起来,疼得她浑身冒汗。

      “你看看这个世界,真真正正的,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那些跪在我脚底下的,全部都是人,我并没有要求他们跪下,可他们就这么跪下了,对这一切习以为常,这些人,不需要去思考,甚至不需要去生活,世人总以为,当这个世界奉行跪拜之规的时候,自己总该是站着的,就好像那些话本集子一样,他们都是集子里的人物,都是该站着的,一切故事的发展都那么有逻辑,有条理,无人睁开眼睛看看,这个真正的世界。这个真正的世界里,故事的发展是不需要讲条理的,人并不总是有那么多难言之隐,他们只需要跪着,便能完成他们的任务。所以,我也从不和他们讲条理,讲逻辑,诚然,杀光这里所有人,不会让我感到快乐,可那又如何呢?杀人,需要什么理由……”

      他还在自说自话,一字一句的愤恨,穿透琞碧的脑子,她满含惊愕,心中回荡着他所说的“杀光这里所有人”,一时之间还以为他是说错了,然而紧随其后的异变,让她大惊失色,他要做的,不仅仅是杀光旧都城数十万城民。

      血龙翻涌,浓云腾飞,苏玄则一个闪身,已将琞碧提了起来,气流涌动,卷着他们迅速消失,身影越升越高,惊雷银电一次又一次乍起,一颗一颗的人头砸在地面上,惊吼之声淹没了哐当哐当的声响,凡人之躯,谁也不能反抗此等撼天动地的力量。

      随着冰龙钻地而出,一根一根刺穿了镇国军士兵们的铁甲,直插他们的脑门时,琞碧才知道他是认真的,他连大越皇朝的镇国军都没打算放过。

      “你……你……”

      她抓住了他的衣裳,提不起劲来,半个身体都是攀附在他身上的。对她来说,他身上的恨意,以及那份无可比拟的威压,早就让她喘不过气来了。

      “很意外吗?对你来说,我是什么呢?一个暴君?一个皇帝?你再清楚不过了,我不是人,那些人眼里,视若珍宝的东西,对我来说毫无价值,我恨这个世界,可摧毁这个世界也太简单了。人是一种很奇特的生物,假若我要毁掉世界,一旦成为众矢之的,那么这群乌合之众,偏偏又会团结起来,举着无数伟大光明的旗帜,共同对抗我,他们会将我视为地狱的恶鬼,任谁都巴着除之而后快,所以,我给他们权力和地位,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他们便开始自相残杀,他们才是恶鬼。你看,那些惨死的镇国军将士们,他们在这里牺牲,不是死在我手上,而是死在你手上,连同我的战败一起,你将成为全新的救世主。”

      苏玄则认真地盯着琞碧的眼睛看,嘴角始终挂着浅淡的笑意,他眼神中的残忍,却令人心悸。琞碧缓慢地反应了过来,他是要把那死掉的几万镇国军,都算在她头上?就好像源岛之乱引动的野心一样,旧都的混乱,将牵动天下各路势力,暴君的失败,会让她成为全新的救世主,那些早已受够了玄则皇帝的人,将相继如司徒丰城一样,铤而走险。

      天知道,她在他面前,一点还手的能力都没有。

      “你不喜欢我给你选的这种杀人方式吗?可我已经是给你选了一个好看的方式了。”

      他问她。

      “灵汐……”

      琞碧回想着定海灵汐所经历的痛楚,无言又无言。

      她不知道她还能做什么,事已至此,她再不能实现她最初的愿念,她只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被眼前这个男人给击溃了。

      “当然,有些人我会留着的,我到底还要留着他们给我办事。”

      他说。

      琞碧终于没能忍住,大哭出声,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她想喊叫,却只能随着哭泣,艰难地抽噎,脑海里,全是他强行塞给她的怨与恨,是从渔村开始的凌丨辱与虐待。面对她的崩溃,苏玄则并不意外,他轻轻地扶着她的身体,脸上仍带着那股笑意,看着她丢盔弃甲的模样,意识越飘越远,仿佛回到了久远前,海族決公主对着定海灵汐黯然神伤的时候。这么多年了,已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了,他终于又见到了故乡来客,一个带着宏大愿念的,小人鱼。底下血海滔天,他默默将她抱在怀里,若是远远地看过去,只觉得他的姿态柔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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