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传说》悲人悯天

31、第31章

　　没有人可以看穿玄则皇帝的心思。

　　就好比此时，没有人知道，玄则皇帝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一样。

　　但琞碧，心头却有种直觉，这个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皇帝的皇帝，是冲着她来的。面对齐齐跪拜的众人，他没有任何回应，视线也不停留在任何人身上，与底下的凡人相比，他的存在，确实是真正的鬼神。司徒丰城远远望着他，那股自上而下的威赫，将他最后还保留的一点活着的感觉给击溃了，回想当初，是如何无知，才胆敢反抗这样的存在啊！他猛然惊叫起来，而后便是疯了似的磕头，口中不断地念叨着“皇帝陛下、皇帝陛下饶命”等等碎语。

　　琞碧默默回握住星燎的手，万千无言。

　　片刻后，她将她的手拿开，让她无力的身躯靠在廊柱之上，随即心念一动，精纯灵气外放、又入体，碧光流转之间，水波荡漾，她身上的污迹尽数洗去，不伦不类的服饰如黑灰凋零散落，包裹住她全身的，是淬灵成形的凌波长裙，她的长发逐渐披散开来，两鬓鳞光图腾若隐若现，海族真身完全显现。

　　与数百年前的海族人相比，唯独失了一条鱼尾。

　　琞碧的双眼合开间，土柱拔地而起，原本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的司徒府被震了个七零八落，地动山摇，屋舍不再，死人长埋，活人退散，巨大的土柱将她托升到了玄则皇帝的面前——眼前这个人，就是她踏足陆地的目的，而今他到了她面前，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这是她要做的事情，为了给海巫一族正名，也为了她自己，她要做的是在七海扬名立万的琞碧，是初代海皇姬之后，惊荡十万尺深渊的存在。

　　玄则皇帝岿然不动，不过视线，倒是终于，更为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她身上，他的嘴角牵起一抹笑意，这浅淡的笑容，在他这张脸上，骇人的超凡脱俗、摄人心魄，且，满含蔑视，琞碧的心也不由得颤了颤。

　　她所诧异的，不是他长得有多好看，而是他这张脸，美得太虚假。

　　这份厚重的虚假，甚是可怖。

　　“讶异么？朕的俊容——你可得好好欣赏，不免辜负这张天下数万美男子中挑选出来的一张无双面皮。”玄则皇帝轻声开口。

　　琞碧这才知道，他不仅仅是姿容绝世，声音也格外清朗动听，犹如碧山寒泉流响、春冬花绽之音。她之前听说过，玄则皇帝不老不死，这么多年来，面容始终年轻俊美，但他的脸，并非是他的脸，而是取了别人的面皮，造化而成，而且他的样貌时常更替，因为玄则皇帝着实是个反复无常、喜新厌旧之人，每隔数年，便会有一些生来俊美的男子惨遭其毒手，被他剥了人皮。想来，他的声音也不是他的声音。

　　这哪里还算是人啊，根本就比远海深处最恐怖的海妖还要妖怪。

　　看着琞碧脸色凝重，他似乎很高兴，嘴角始终留着似有若无的微笑。

　　玄则皇帝说：“你不是海皇姬后人。”

　　琞碧说：“我从没说我是。”

　　他说话的语气始终浅浅淡淡，不疾不徐。倘若不是因为早了解他，此时也很难凭着他现在的样貌与声音，与传说中那位暴君联系起来。

　　“朕知道你不是，海皇姬血脉不会像你一样，在这里做这么多蠢事，搅得朕的江山不得安宁，不过，朕也没想到，来的会是巫灵海女。你如此主动，想来是冲着朕来的，如此，倒是与朕不谋而合了。”

　　琞碧觉得他话语带着古怪，只是也没来得及细想他说的“不谋而合”是什么意思。脑中最一目了然的，只有被他的蔑视牵着走的愤怒。

　　“我搅得你的江山不得安宁？你怎么不说，你盗走我海族圣物，搅得我海族不得安宁呢？今日，我便要替海族，取回圣物，亦还天下太平，人间自有人间的公道，再无神力恶鬼乱世。”

　　“海族圣物？”

　　玄则皇帝轻笑着，发出带几分疑惑又带几分轻蔑的声音。

　　琞碧说：“你心里清楚。”

　　他拥有的这份力量，充满了深海的气息，断不可能和定海灵汐无关。

　　只是，如今亲眼见了，对海族皇室的疑惑就更深重了。

　　难道，她的族人，当真都麻木至此了吗？放任一个盗走定海灵汐的恶鬼，为祸陆族？海皇姬血脉传人就不做点什么吗？

　　玄则皇帝的回答简单直接，轻描淡写：“我不清楚。”

　　琞碧觉得他在装蒜：“把定海灵汐还回来，我并不想插手你们陆族人的事情。”

　　她的确、不想插手陆族的事情。

　　玄则皇帝听罢，笑意加深。

　　“盗？还？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琞碧疑惑不解。

　　这男人，在说什么？

　　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的俊容男子动了动手指，眨眼间，空中积气成水，水瞬化冰，凝结成爪，脑门大的冰爪按在了她的头上，琞碧动弹不得，一股灵力从上而下导入她全身，这股灵力很纯粹、透净，熟悉的低语在她的意识里伴随着灵力的流淌而回荡。

　　深海、自然之神、月与潮汐……

　　琞碧顿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看。

　　“你、你是灵汐……”

　　他——他——玄则皇帝——苏玄则——不是什么路族人——

　　这份力量带着的气息不会错，她是巫灵海女，是族里最优秀的巫女，她不会认错的，他根本不是陆族人，他就是海族失踪多年的定海灵汐，他是灵汐，是圣物本体！

　　天呐！

　　月神呐！

　　海族圣物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自然之道淬炼而成，无比纯净的海族至宝，怎么可能变成妖邪乱世之力？！

　　他看着她惊愕不已的表情，收回灵力后，直接笑出了声来。

　　“哈哈哈——”

　　既是对她如今狼狈模样的满意，也是一种真正的、发自内心的高兴。

　　在将定海灵汐的气息完全传达给她时，他也探知到了她心中纯粹的念想——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海族巫女，骨子里倒是个无畏的大冒险家，诚如她所言，她踏足陆地，为的就是海族圣物定海灵汐。她的愿念很纯粹，这份纯粹，当真是罕见的，打动到他了，不是为了她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她希望在海族能够有所成，无关她自己个人的名利，她的梦里，缥缈着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身影，那是第一个分化鱼尾为双腿的海族公主。

　　这份愿念，执着且倔强。

　　几天前，旧都城外，身负传承之力的苏廉贞丧命于萧月歧之手的那一刻，苏玄则就有了感应。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廉贞是忠诚的廉贞，对于他赐给他的一切，这么多年来，他始终记在心上。世人常道，国相苏廉贞心思深沉，不喜与人交流，却不能明白，与镜胧和世越相比，他才是心思最单纯的那个，苏廉贞的内心，只有完成自己该完成的事情。哪怕苏玄则让他把他自己，一片一片地片成几千段，他也心甘情愿，甚至为此感到心满意足。

　　多好的忠诚。

　　可苏玄则，有时候也会觉得，此等忠诚无趣至极。

　　与苏世越相比，苏廉贞是无趣的。

　　这一点，苏廉贞自己也知道。

　　但却改变不了什么。

　　一个无趣的人，并不会因为知道了自己无趣就变得有趣起来。

　　虽是如此，但苏玄则养育他长大，如今他身死旧都城外，他也不能全然无动于衷，他苏玄则，从来都不是什么冷血无情之人。于是，他当即便找来了连归玉，让他快马加鞭地通知贺飞云——拿下旧都、血洗全城、不留活口，几十万卑贱的蝼蚁，必要为他的廉贞陪葬。

　　贺飞云是拿下旧都了，只是到头来，却打算跟他耍把戏。

　　他将这耍把戏的方式看在眼里，倒也不介意他们这一群人，跟他耍一下这样的把戏。就好像贺飞云理解的一样，他抗命，以沈星燎为理由拒绝屠城，他也不会把他怎么样，然而理由，却非贺飞云想的那样。不是因为，把自己手底下的人全部杀光，对身为皇帝陛下的他没有什么好处，而是因为，这平淡的、毫无悬念的杀戮，早已无法平复他内心的躁狂与愤恨。

　　盯着苏世越的头颅看了很久的他，心头突然就有了思路。

　　他决定，要去做点什么。

　　所以，他将亲临旧都，慷慨赠予数十万蝼蚁们，一场盛宴。

　　遇见这份来自故乡的纯粹，实在令他喜出望外，苏玄则莫名觉得，他今日的喜悦，都是世越的在天有灵，他相信，是世越打裂了那冰封的潭，可他仍旧无法去相信，他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