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传说》悲人悯天

2、第2章

　　时有时无的痛感将沉睡之中的沈星燎唤醒了，她挣扎着起身，入眼便是睁着一双漆黑的杏眼盯着她看的少女，少女两侧脸颊映照着微蓝的光，零落的几块鳞片反射着礁石洞外投射进来的光，熠熠生辉，她穿着一条淡蓝色的水光群，赤着脚坐在自己身边——是个海族人，失去鱼尾的海族人。

　　“你救了我。”星燎深深呼吸着，哑着嗓子先开口了。

　　少女听罢，点了点头。

　　星燎垂眸道谢，“谢谢。”

　　少女随之露出清而甜的笑容，温暖且真诚地说道：“你没事就好。”

　　一时之间，星燎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与她相比，少女的尴尬则转瞬即逝，很快便问起了她的名字，以及随之而来的，意料之中的问题，那夜的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兴许是因为身上的伤，星燎又茫然了一会儿，仿佛少女的问题太多了，她得思考一下才知道自己要先回答哪一个。可憋了小半晌，星燎也只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星燎，沈星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星燎。”

　　满心好奇的少女微微一愣，星燎看不出她是在对于这个回答感到失望，还是在想别的问题，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来得及尴尬，少女随之便应了话。

　　她告诉她：“我叫琞碧。”

　　“圣……圣碧……”

　　“是日月玉，碧水蓝天的琞碧。”

　　“哦，你、你是海族人。”

　　“显然正是。”

　　少女的语气始终温润平和。

　　星燎对海族的了解其实颇为有限，她从来都不是个阅万卷书，通晓一切的人，在她对海族绵薄的记忆里，她们是远离陆地，活在传说中的存在，曾几何时的她们，还有着健美的鱼尾，与只占据了这世界三分之一的陆地相比，她们的世界才是真的能够称得上“地大物博”，遍地奇珍异宝，她们拥有姣好的面容，可随意穿行水上的世界和水下的世界，人们称呼她们为——美人鱼。

　　随着日月斗转，时代变迁，在仍未可考究的某一天，美人鱼们彻底失去了她们的鱼尾，在陆地上，有关于海族的传说层出不穷——七海、六十九国、海皇姬、三叉戟……不过星燎也明白，真实的世界远不如传说那般精彩纷呈，海族人与陆族人一样，每一个个体都有着自己的琐碎生活，她们所处的世界，也实实在在是另一个世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海族人与陆地人属于井水不犯河水，因为海族人与陆地人生活习惯迥异，海族人赖以生存的东西，陆地人并不在意，陆地人之间的争锋相对，对海族影响甚小，双方没有直接利益冲突，她们也鲜少与陆地人往来，所以星燎对她们的了解也不过如此，此时此刻逐渐清醒过来的她，有种沉寂多年的梦境被唤醒的恍惚，她回想起了自己所知的，海族与陆地人的第一次接触。

　　“很久很久之前，在大海的最深处，有一位人鱼公主，她有着绝世的容貌和熠熠生辉的鱼尾，她的歌声有如天籁，她是海族女皇最疼爱的女儿，她从未踏足陆地，她的生命漫长且孤寂。直到有一天，滔天巨浪呼啸的声音将低寐之中的她唤醒，浮上海面的人鱼公主看到了即将被伟大的自然海洋之神吞没的陆族大船，船上成百上千的陆地异族人命悬一线，仁慈的公主救下了船上所有人，包括一位英俊的陆族王子。这之后，那日的海上雷雨与黑夜闪电始终在人鱼公主的心头萦绕不去，她回想着那一艘险些在海中倾覆的大船，回想着船上所有新奇的陆地人的造物，回想着那个穿着从未见过的陆族服饰的王子——终于，人鱼公主下定了决心，她找到了蛰居大海深处的巫师，求到了能够让她长出双腿的魔药。尽管巫师告诉她，她将付出何等代价，她将失去她美妙动听的声音，从此嗓音沙哑，她在陆地上踏出的每一步，都会给她带来钻心的疼痛——这位人鱼公主仍然向着陆地勇往直前。公主成为了来到陆地上第一位海族人……”

　　星燎娓娓叙说着，面前的少女始终认真地听着。

　　直到她说到停顿处，少女才开口，她接着讲完了那个遥远且古老的传说。

　　少女的声音在她听来，别样的美妙空灵。

　　“公主找到了当初蒙受她救命之恩的王子。通过王子的帮助，她得到了一切能够得到的东西与知识——陆地人的文明与历史、陆地人的艺术与音乐、陆地人的创造与发明，她了解了陆地人各式各样的文化与生活。她将这一切都带回了大海。然而彼时的她，身体已是饱受折磨，气力耗尽，故事的最后，伟大的人鱼公主化为了海上最美的泡沫。”

　　这是海族的起源，自海族神陨、后代族人失去鱼尾之日，这个故事便开始流传，更迭几代，已未可知，其传说有几分真实性，亦成难题。但终究，海族人都更愿意相信海皇姬对海族历史的至关重要。

　　星燎忽然问道：“你相信这个故事吗？”

　　琞碧轻轻地笑了起来，而后摇了摇头，语气一如既往的柔和空灵，却口出惊言：“我不信。这个故事可以说是漏洞百出，我们有着更广大的生存空间与资源，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文明之光，为什么要去往陆地，才能把这些东西带回来呢？阿妈说了，陆族人野蛮好斗，热衷于自相残杀，大肆繁衍后代，那里充满了垃圾与糟粕。”

　　“……”

　　星燎一时无言以对。

　　少女认真地看着她，又继续说道。

　　“你瞧，他们连你都会伤害。”

　　一句看起来很简单的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意思却有点莫名，仿佛伤害她这样的人，是一件多么不寻常、多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星燎听着，脸颊隐隐有些发烫，或许，只是身上伤势的缘由。

　　察觉到少女眼中仍未消退的好奇，星燎主动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她告诉她，陆族一直以来，都有着各式各样的历史变迁，新旧更迭，只是如今，情况有些非同一般。大约百年前，陆地上出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那个人与别的会生老病死、百岁将木的普通人不一样，传闻他得到了神的恩宠，他代表着神之黄昏，身负神力，而且长生不死。在声名鹊起后，他招兵买马，推翻了他当时所在的国家的统治，建立了大越皇朝，自封为玄则皇帝。在他的治理之下，大越很快吞并了周边数个小国，然而连年战火，寻常百姓的情况并不乐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权在握的玄则皇帝，只手遮天，哪怕他说黑不是黑，白不是白，也无人敢纠正反驳，他性格诡谲，阴晴不定，常以凌虐他人为乐，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手用缝衣针将一个多看了他两眼的文臣的两只眼睛的上下眼皮缝合起来，只因他判断那人看他的眼神里带有不忠，他还处处掳掠女子，纵情取乐。

　　曾有一反对大越暴政的组织，派出了多名刺客去刺杀他，在刺杀失败后，他将俘获的刺客中，唯一的女子关押虐待，折磨她长达数年后，逼迫她生下了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他目的只是为了将这个孩子养大，然后让其去屠杀亲生母亲的故乡。

　　“他自恃不凡，暴戾程度远超数千年来所有的有史所载的暴君，心血来潮之下，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奇怪。对他之统治的反抗，已经持续了数十年，这些年来，有志有勇者辈出，决心推翻他的组织不计其数，然而他长生不死，并非凡胎，还在坚持、还有能力坚持的人，越来越少了……”

　　说到这里，星燎没有再说下去了，似是有些心灰意冷。

　　琞碧说道：“所以，你是一个反抗者。”

　　兴许是错觉，星燎隐约听出了少女语气中的安慰之意。

　　这一念头，转瞬即逝。

　　星燎忽觉得自己，没有胆量去正视少女的面庞。

　　眼前的女孩，整张脸，都好像在发光。

　　片刻之后，星燎才又开口说话：“不管是何种族群，何种地方，都有各式各样的人，有好人，有坏人，有压迫者，也有反抗者，陆地上，也不只有垃圾与糟粕，我想，这一点，你也是认可的。”

　　琞碧抬起手指，轻轻压在了她自己的下巴上，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假装沉思：“嗯？为什么这么说？”

　　星燎只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心跳便莫名丢了半拍。

　　她急忙说：“因为我是个陆族人，假如真如你所言，你就不会救我了。”

　　琞碧应声：“嗯，听起来是这么回事。”

　　哪怕是向来自诩聪慧的星燎自己，也难以解释自己当下的复杂的心情，有点紧张，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激动，难以自控，甚至还夹杂了些许恐慌，以及迷茫，她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过这般复杂的心境了，这绝不是因为她在反击苏玄则这一使命中再度受挫那么简单。从前的她，不论败在苏玄则手中多少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未曾迷茫。

　　脑中思绪万千的星燎，良久之后，又重复了醒来时对琞碧说的那四个字。

　　“你救了我。”

　　初次陈述起这一事实时，她的语气轻飘飘的，而今带着几许沉重。

　　琞碧想了想，说道：“我觉得，用救这个字眼，有点小题大做了，有时候这个字比我们想象中要沉重的多，我想，应该是，我——遇见了你。”

　　星燎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睡了一觉醒来，见到那个自称名叫琞碧的少女，正端着一碗水走过来。

　　琞碧问道：“你好点了吗？”

　　星燎未经思索便做出了回答：“我很好。”

　　“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人们似乎永远都是这样，面对这个问题时，倘若不能强装坦然，维持自己的顽强不倒，便是罪大恶极。”琞碧一边说着，一边将水碗放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冰珠子，而后，她告诉她，那是她从海中带给她的海族创伤药，还有轻微的止痛效果。

　　星燎顿时有种认输了的感觉。

　　“好吧，事实上我不好，我一点也不好，我糟糕极了。”

　　听到这么坦诚的话语后，琞碧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她正在帮她处理伤口。

　　星燎说：“我……我很担心源岛其他人的情况。”

　　她告诉她，她来自一个叫做源岛的小岛，那是远离大越，远离玄则皇帝的世外桃源，更是抗击玄则皇帝暴虐统治的一颗希望火种，岛上聚集了近万名曾遭受大越皇朝压迫、视死如归的战士，而今，又是一场大战失利。其中比之战败更令人感到气馁的，非是战败本身，而是这场仗，玄则皇帝并未参与——他们的敌人，已经强大到不需要出手，便能重创他们的地步，这对整个源岛而言都是莫大的打击。回想起数日之前，源岛的那场守护之战，她的心还是战栗不止。

　　“源岛是我母亲的心血，推翻玄则皇帝，是她的夙愿，也是我的复仇。”

　　“你母亲？”

　　“她是源岛的奠基人，黑暗时代的引路者，她和我父亲一起，一步一步将源岛打造成了为这个世界上，受暴君迫害的可怜人的避风港，几十年来，不改初心地为那唯一的一个目标而付出，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源岛的一切化为乌有，我对此竟无能为力。”

　　“抱歉。”

　　“干嘛道歉？说得好像你有什么错一样。”

　　“我……”

　　“也许事情也没有那么糟糕，至少我倾我所能，将这颗希望的火种保留了下来。”

　　琞碧的话好像很少，星燎自认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此时却像是中了邪一样，对她说起了一些，这段时间来堆积在自己心头的事情，没头没脑，又仿佛难以自控。她将那场持续数日的守卫之战告诉她，将源岛的覆灭告诉她，将她是如何拼尽全力，掩护成千成千的人离开源岛，隐没在海上，那些保留下来的力量，会前往陆地，重新积聚源岛的反抗之力，坚持不懈地向着抗击暴君玄则皇帝的路前进。哪怕失去源岛，她们所有人都不会放弃，而她，为了保留这份源岛的力量，就算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