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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 ...

  •   吹过长州的北风也同样吹过了千里之遥的京城,将白色的雪花吹落到神京恢弘庄严的宫殿和庙宇上,吹落到妩媚旖旎的水榭和阁楼上,吹落到远处与近处逼仄的甬巷和低垂的屋檐上,大片留白之中仅余寥寥墨线勾勒出神京盛大而精巧的轮廓,而将一切的繁华与龌龊尽数隐藏在皑皑白雪之下,天地间空灵洁净似一方澄明琉璃。
      东府落雪亭中,年轻的太子正与他的近臣宴饮。
      “武德侯来信说,要给逢恩寻一门亲事。”
      许昌平静静地听着,他知道那个人还在长州。那日顾逢恩决绝的神色已然说明,只要有她在,他绝不会再娶别人。太子将此事说给他,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那个姑娘,张陆正已经许给君了吧?听说连聘书都下了。如此一来,本宫也不知道该如何断这桩公案了。”
      许昌平仰头饮下一盅酒,两靥已是酡红一片,郁郁地说:“殿下不必顾念臣。她这一世,都不会再与臣相见了。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猝然离京。”
      萧定权伸出手去,勾住他的肩膀拍了拍,叹道,“许主簿还真是豪爽意气。不过本宫还是好奇,你擅自出京,都追到长州了,怎么,果真能够放下吗?”
      “不能……”那人果断摇了头,萧定权正要开口,却又听他说:“……又如何?她不会再与臣相见了。与其两个人互相折磨,倒不如丢开手,至少她不会日日衔恨臣,臣的心中也能好过一点。”
      萧定权静默不语。
      在最后的时刻,被他无数次伤害和舍弃过的神女宽恕了他,而他亦宽恕了无数次背叛和伤害过他的惨绿少年。他们都犯下了无可弥补的过失,却终得宽宥。只有眼前这个人,这个于她而言并非罪大恶极、却仍旧罪无可恕的人,一生一世,都得不到神明的救赎。
      萧定权举杯陪他饮酒,两个人都没有言语。这样的争斗在青史上并不乏先例,可那些或身被衮冕、或身野膏沃的人,却都不是最终胜者。杀戮者手染鲜血,被杀戮者亦手染鲜血。杀戮者引颈自刎,被杀戮者执起屠刀。被皇权同化的人失去了人心,未被皇权同化的人便只有被迫舍弃人性。他们的鲜血滋养了脚下的沃土,那片令无数人为之倾倒的江山也因此而变得欣欣向荣。他们都深陷其中,甫一降生便蹈足泥犁地狱,又如何选择、如何挣脱?即便是终有一日幡然醒悟,想要抽身时,才发现大错早已铸成,为他人编织的地狱亦将自己载覆其中,终其一世,都不可能挣脱。
      满园雪色落入许昌平眼中,那些过往的记忆随着滚烫迷离的醉意复又变得清晰起来。只是在月初的夜里,彤云散去,月光仍旧吝啬地不肯落入他的眼中。他茫然望着那一切,闭上双目,眼睫上沾了点点泪痕,被满园冰雪映衬着,晶莹剔透。

      *

      张陆正一案本是由太子处置的,张氏子女发配、嫁娶的旨意也该以东朝的名义发送。可此事早已结案,又事关河阳侯,皇太子不敢擅专,还是向皇帝请了旨。奏书很快被批复了,皇帝命礼部立刻着手办理此事。赐婚的旨意下达长州时,顾逢恩尚未及回营。他满心愉悦的同时亦感到忧愁,虽说是他向太子讨的恩典,可他并不想让张荣之知道这件事情。正如去岁那场兵凶过后,他对许昌平说了什么,他一生一世都不会让她知晓的。
      张荣之却并没有感到喜悦,也没有感到意外。她隐约能够感觉得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心意就变了,对她的态度也改变了。她不知道该怎么接受,也不知该如何回绝,她从来没有尝试过用爱人的方式与顾逢恩相处,他们从很久之前就是朋友了。他们是那样相似的人,也是那样熟识的人,他们此生都不可能成为恋人。
      可是对顾逢恩来说,那却是不一样的。他们的起点是不同的,他的情义之下始终掩藏着不可告人的爱欲。不可告天地,不可语父母,连他自己都无从发觉。他始终都不清楚自己的心意,直到他在幕离下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她始终是不同的。那个女孩,对他来说,始终是与别的女子不同的。
      那天晚上张荣之坐在房中很晚都没有睡,直到顾逢恩去找她,告诉她他心里是多么的欢喜。她就像天上遥不可及的一片云彩,他曾无数次像抓住年少时像流云一般的梦,却只能任凭云絮在他指间飘散。如今那梦里的云朵终于渐渐聚拢,凝为他真真切切拥在怀中的具象,他终于可以满怀欣喜地告诉她,他一直都在期待这一刻,期待她能够回首望向他的那一眼。
      可是张荣之还是拒绝了他。
      “我并不喜欢你。”她十分坦诚地望着他,“如果只是为了帮我脱罪就牺牲掉你的婚姻,这不公平。”
      顾逢恩眼里的光芒闪了闪,渐渐黯淡。他避开了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眸,像是被烫伤了一般,胆怯地问:“还是……因为他吗?”
      她愣了一下,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么多事情过后,她早已经没有了执念。可如果说她此生真真正正爱过、亲近过的,也就只有他了吧?她没有办法抹平旧日的痕迹,可是他所犯下的罪行,她亦无法宽宥。她此生都不会再与那个人有任何瓜葛,哪怕有再多情愫、再多不舍,她都没有办法再与他相见了。
      “我不会再记起他,也不会再喜欢他。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和你成婚。顾逢恩,我们是朋友。”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他轻轻笑了笑,像长州城头落下的一片朗月,云淡风轻。
      “我叫顾逢恩,你叫什么?”
      这句话蓦地将她带到了十四年前,他们初初相见的那一晚。她想起了九曲桥上挂的那盏小兔纱灯,想起灯下那个紫服的少年公子,他光洁如玉的面容映照上橘色的火光。她想起后来的很多事,想起那年上元夜的灯会,想起甬巷里那个少年,想起他冰冷的墓碑和坟茔,进而想起了她的母亲、父亲、姐姐、妹妹,想起了所有已经离开她的人,想起了那个欺骗过她却又不能自持地爱上她的那个绿衣少年。
      如果这一切都能够重新来过,那该有多好。
      她心里酸涩,垂了眸,眼泪大颗大颗的滑落下来。她多想冲破宇宙洪荒重新开始,冲破那些无可挽回的时光和无可逾越的鸿沟,回到他们初初相见的那一天。
      就好像,以后那一切残忍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过。
      她声音哽咽,艰难地开了口:
      “阿樱。”
      顾逢恩把女子撷入怀中,拥住她,抚着她的脸颊,恳求道:“阿樱,嫁给我,做我的夫人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她觉得那一夜很漫长,可是他很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应。她不知该如何收场,最终还是在他的瞩目中轻轻地点了头。

      那之后顾逢恩一次都没有回过军营,就在府中等候着大婚。期间今上数度封赏,恩宠之隆重,混不像一个戴罪的人。她知道,那些珠玉锦缎属于河阳侯的夫人,那是顾氏的荣耀,与并她没有半分关系。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声名赫赫的顾氏独子竟会迎娶罪臣之女。
      顾逢恩并不在意那些流言,命人将赏下的锦缎全部制成衣裙送给张荣之,她全然接受了这番美意。少女锦缎般润泽的青丝被挽起,戴上金冠和耳坠,施了严妆,在两鬓贴上雪色的珍珠。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望着被脂粉修饰过的姣好的容颜,眼中茫然,渐渐转为麻木和清冷。她觉得自己并不认识镜中的这个人,真正的张荣之早就已经长长久久地死去了。
      她像一只精美的傀儡,被装入锦衣华服之中,行走在梦幻泡堆起的金殿明堂之上。她觉得总有一天这片虚假的繁华会轰然倒塌,烟消云散。
      他们向天偷来的光阴,总有一天,要他们连本带利地,加倍偿还。
      顾逢恩却并不做此感想。他在被中搂着新婚的妻子,恋慕了半生的女子如今正乖巧地伏在他怀中,他心里跳动着从未有过的欢愉。终于切身体会到为何世人会把洞房花烛叫作小登科,他此刻的欢愉,并不亚于那年金榜题名时。
      算起来,那也不过是去年春天的事情,现在在想起来,却恍若隔世。
      那时的他喜欢的女孩还是遥不可及,如今却终于成为他的帐中人,叫他如何能不欢喜。
      他低下头吻了新婚的妻子,看到她垂着眸子,白皙的脸晕开了一片绯红。
      “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新妇羞怯低着头,小声唤了一声:“儒哥哥。”
      他笑着搂住她,抚着她的发,中心被欢愉填满了,再也容不下别的什么人、什么事了。
      就这样吧。他想着。前半生所有的缺憾在这一刻都已经圆满,从今往后,他的人生里,只有圆满。

      顾逢恩确实把所有的宠爱和温柔都给了她,甚至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长情。他学着给新婚的妻子画眉,学着帮她挽起发髻,在入夜时帮她卸去沉重的发饰和妆面,拥她入眠。他托人从京中带回各种精巧的玩意和钗裙,带她去乐坊听曲饮宴,带她去草原戈壁纵马射猎,看金红的落日缓缓没入金红的曲水尽头。张荣之渐渐开始接受这位熟悉却陌生的丈夫,在接受他给她欢愉时也带给他同样的欢愉。河阳侯在营中的时候,她便安心地在家里等候他归来。像所有的新妇那样,在床前为他留一盏灯,在灯下描摹着他们的未来。
      只有一次是个例外。
      顾逢恩说要带她去关外看杏花,可她等到花期要过了也没能等到他归来。便索性不等了,差人到军中知会了顾逢恩,自己带着人出城去了。
      军中接到线报,说在关外活动的沙盗因为冰消雪融又折回了关内,常在长州城一带活动,打劫过往的行人和商队。顾逢恩正在追查他们的行踪,却听说张荣之往沙盗出没的山里去了。
      他急得恨不得立刻带兵去把她堵回来,可有了上次的经历,他不敢私自出营,只得耐着性子去找杨盛商量。杨盛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硬要跟他在这事上计较,不许他带兵救援,只遣了一小撮人去打探消息。顾逢恩不敢私自带兵出营,又不可能不出营,只好一个人骑着马去寻她。横竖不过是回来再被打一顿,可要是他的夫人出了什么事,他可是再活不成了。
      顾逢恩推算的确实不错,沙盗并没有因为张荣之是河阳侯的夫人就打算放过她。可她带的府兵也不是吃素的,两班人马战在一处,倒也未叫那伙贼人占得什么便宜。
      双方在黄昏时偃旗息鼓,沙盗却并未让出退路。张荣之提着刀靠在马背上,看着远处杀气腾腾的强盗,只盼着天上立刻劈下一道雷,劈死这群杀千刀的。
      雷没有盼来,却盼来了一个人。
      她甚至看不清那人的身形,只看见一把大刀雪片似的挥舞着,所到之处大片的血雾喷洒在万顷黄沙上,而那血珠甚至来不及溅上他的盔甲。
      余下的强盗反应过来,试图阻止反击时,却发现他们的人生已死伤过半,只能落荒而逃。
      最后她看清了那个挥刀纵马的少年将军,他背后的天空湛蓝如洗,那一身银甲被塞北高原上白灿灿的日光照得炫目逼人。那只能是一个人,那个长刀银甲、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只能是一个人。
      她眼中温热起来,顾逢恩直冲到她面前,猛一收缰绳,未及马蹄落稳便从马背上跳下,紧紧将她抱入怀中。
      “阿樱,你是要吓死我?”他的指尖颤抖着,双臂也颤抖着,他的心绪仍如秋风里的一片枯叶那般瑟瑟颤抖着。曾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时,他没有退却,可如今抱着他的妻子,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后怕却让那双在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的手如风中的枯叶一般颤抖着。
      “我不是故意的,可是再不来的话,这花就要落了。我就是想来看看……”她软软地解释,眼泪一个劲地落下来,委屈,害怕,却不见有人回应。她小心地抬起头,看见顾逢恩沉重的脸色,打了个哆嗦,怯怯地说:“我再也不敢了。”
      小手紧紧环在顾逢恩腰上,她害怕得紧,又不敢说,只是蜷在他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她的发髻乱了,一缕绒毛飘出来,顾逢恩抬手拨弄,触到少女柔软的发丝,他的心立刻就软了下来。
      “好了好了,不哭了。是我不好,我以后会多回来陪你的。”他搂着小女孩子,曲起指弯替她揩了揩脸上的泪。“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许一个人在外面乱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已经失去你一次,我真害怕我会……”他顿住了,抱住他的妻子,紧紧地贴在怀里。
      她并没有受伤,顾逢恩却径直将她抱上马,搂在怀里,直到回府了都不肯放开手。在侍女喁喁私语的目光里,她羞怯地低下了头。
      顾逢恩叫人服侍她沐浴更衣,也没有立刻回营里。他洗掉了满身血污和沙尘,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裳。
      重新绾好了发髻,顾逢恩坐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低着头,怯怯地问:“你有没有,有没有……哪怕只有一刻,喜欢过我?”
      小娘子没有说话,红着脸,倾身偎在他怀中,展臂抱住了他。
      顾逢恩头一次觉得,能做河阳侯真好,至少她不会再把自己当成那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笨蛋同学了。他搂着张荣之,亲吻她的脸颊,双唇,一直吻到颈窝里。一朵朵绯色的花朵开了又谢,她被他呵出的气息吹痒了,娇笑出来,推搡着,白皙的肌肤下红透了,像一只吃醉了酒的雪梨子。
      顾逢恩自是欢喜她这般模样,伸手解开她的中衣,想要完成那件他此前从来不敢相信的事情。可那件轻衫从雪色肌肤上滑落时,他手中的动作却蓦地滞住了,那些欢情也蓦地凝滞了。
      褐色的疤痕从抹胸下蜿蜒而出,狰狞可怖,像雪地中匍匐的千足虫,死死地粘在胸前。他半坐起来,看着纱帐里衣衫半掩的小娘子,绯红的脸颊像染红的云彩,双眸低垂,嘴角含笑,娇羞之态,何其之可亲可爱。
      冰冷的指尖触到了她的肩膀,慢慢滑落,红绫抹胸亦渐渐滑落。抹胸上绣着一对交颈的鸳鸯,那亦是他的心机。他的指触到那道疤痕,却激起了一阵痉挛,像是被烫伤了,蓦地缩了回去。
      他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地说着抱歉,可是如果那件事情重来一次,他果真就能够升起那面令旗吗?
      他的呼吸凝滞了,似乎连心跳都要在胸前里凝滞了。他并不愿选择成为这样的人,他只是在那场战役中选择了顾氏太子,选择了顾氏的权力和兵柄,他并未选择将那些鲜活的血肉化作一具具枯骨,可他们却在他的选择之下化作了枯骨。
      颤动的指尖被一双温暖的手心握住了,张荣之拉他躺在自己的身边,望向他的目光里带着安慰和鼓励。顾逢恩此刻才发现,她其实比她的妹妹更像已故的太子妃,她们是一样的勇敢而又温柔。
      那是她给他的柔情,河阳侯只有在看见她的时候,才会发觉自己尚在人间,而不是那座由他亲手织就的无间地狱。那是萧家与顾家的恩怨,纵然他妄想逃脱,却因为流着顾氏血脉而终究只能眼见自己越陷越深,一生一世都不能够挣脱。
      那是河阳侯的抉择,而他从头至尾都无从选择。
      他拉上锦被,侧身搂住了妻子。张荣之伏在他怀中,听着他的心脏,扬了嘴角,很快便睡着了。
      难以入睡的,只有河阳侯一个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她差一点就做了他踩在脚下的骨。那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毒刺,今生今世都无从拔除。
      河阳侯抱紧了他的妻子,那亦是他的珍宝。失而复得的、他此生唯一的珍宝。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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