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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一) ...

  •   张荣之在顾氏私宅里养伤时,顾逢恩常常来陪她。张荣之劝他不要总是在家摸鱼,他却说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也懒待往营里去,镇日尽耗在这里磨洋工。
      他如今并不像原先那般聒噪了,静静地坐在她身边,或作画,或弄香,只管陪她解闷儿,却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张荣之总觉得他好像有什么心事,却不能告诉她。
      她开口问过,顾逢恩却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只说是些日常的军务事,叫她不必忧心。
      张荣之知道他有事情瞒着自己,可是他不愿意说,她就不再问了。
      后来顾逢恩晋封为河阳侯,要带兵驻扎北大营,旬休时才能回家一趟。因为张荣之在府上,不管驻地有多远,他都会回来。见她一面,说几句话,再带些小玩意儿给她。他们之间的交流并不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有所增长,只是短短的几句问候。这一年他在长州所经历的一切,他都不想告诉她,他害怕用这副陌生的面孔去面对她,生怕她会失望或是厌烦。他却并未想到,京中发生的事远比他想象的复杂,也不再是个镇日里只知道在酒馆妓楼里厮混的傻姑娘了。她知道他有身不由己的事情,也并未因为这些改变就疏远他。
      到了冬月,她的伤渐渐好些了,想起顾逢恩以前贪玩的时候总爱抢她的荷包,就向府中的掌事所要了一些锦缎和绣线,想给顾逢恩做一只荷包来感谢他。结果顾逢恩拿到谢礼时却哭笑不得,她在那鹅黄的菱花型绢面上绣了两只毛绒绒的小白兔,一双眼睛像日光下闪着光亮的石榴籽,嘴唇和耳朵也是红红的,十分可爱。画面上还有桂花和山石,微毫之处也精细之至,不可谓不用心至极。
      只是那毛绒绒的荷包过于可爱,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带出去。只能放在衣箱里,还要祈祷杨盛查房时不要把它给丢出去。张荣之见他不喜欢,又隐约想起她好像喜欢喜鹊,便又绣了一片小小的雀华图,粉色的绢面上绣了大片的桃、樱、杏,一只小小的蓝色喜鹊点缀其间,十分热闹。这次她做了个葫芦,顾逢恩着实不知道该如何答谢这一番盛情,只好跟她说,军中不许带这个,叫她少费些心思,安心养伤。
      长州的冬季漫长而寒冷,冬季的黑夜同样寒冷漫长。几场大雪过后,河面覆了厚厚的冰层,檐下也长出了冰凌。在一个响晴的午后,她终于见到了张绍筠。他将京中的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了她,说到父亲伏罪,妹妹远嫁,两个人又垂了一回泪。她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她也已经寻过死了,不会再死第二次了。
      张绍筠流放长州,走了许久的路,衣裳都磨破了。张荣之见了心疼,就缝制了几件冬衣,叫胡桃给他送了过去。顾逢恩也是头一年在长州过冬,张荣之不知道他有没有衣裳,便依样给他做了几件袄子。原本要等他回家时给他的,可是一连大半个月都没有见过他。天气愈发冷了起来,张荣之也不由得担心起来。想托人将袄子送到军中,却听说关外又起了战事,河阳侯领军在外,他们也见不到他。
      她隐隐担心起来。她那同学打架不过是个半吊子,受祖荫才得了爵位,哪里就能带兵打仗了?她此刻才想起烧香拜佛,可长州地处偏僻,鲜有庙宇,她病急了乱投医,竟在城隍庙里祭拜了起来。
      到了岁末,张荣之终于又见到了河阳侯。他身上又多了几处伤痕,旁的倒不要紧,只是眉尾那一处刀伤,日后恐怕要留疤。他颓丧得紧,做什么都没有精神,大白天的也躲着张荣之,不愿她见到自己这般模样。过了几日,武德侯也回来了。张荣之去请安时,武德侯竟然主动提起了这件事情,说顾逢恩脸皮薄,请张姑娘略施抚慰。
      张荣之便将做好的衣裳给他送了过去。顾逢恩屋子里的铜镜都收起来了,连使唤的下人都没有。他一个人坐在台阶上,院中扫开了一片积雪,支着簸箩抓鸟。
      年轻的贵公子仍穿着那件玉绿色的团领袍,双手撑在地上,还是和刚刚被剥夺功名时那样,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好像什么都不上心。
      臂弯被一双温温的小手抱住了:“地上凉。”
      顾逢恩回头看见是她,下意识低头去挡脸上的疤痕,薄怒道:“谁让你进来的?”
      张荣之并不害怕,小鹿似的黑眸望着他说:“令尊让我来的。他说你这几日闲得慌,叫我来跟你说说话。”
      她抬出了武德侯,可顾逢恩还是下了逐客令。张荣之揪着他的袖子:“天冷了,我给你做了几件衣裳,你不来试试吗?”
      “冬天都快过完了。”
      “京里的冬天过完了,长州可还冷着呢。”
      顾逢恩没奈何,只能任由她拉着进到屋里,张荣之拿出新衣裳要给他换上,却忽然想到一件事,“你的伤要紧吗?我怕我手笨…”
      顾逢恩摇摇头,“皮肉伤,没什么大不了的。”
      张荣之将他身上那件袍子解下了,放在手上掂了掂,皱眉道:“天都这么冷了,怎么还穿着夹衣?”
      “要戴甲,穿棉袄不方便。冻习惯了,也不觉得冷了。”
      “那怎么行?伤口要生冻疮的。”
      顾逢恩乖觉噤了声,听凭张荣之将棉衣给他穿上。
      “你看看,不合适了我再改。”
      顾逢恩低头看了看,长度、大小都十分得体,穿着也暖和。他含笑望着那小娘子,故意放缓了声音念道:“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张荣之最恶他这调笑的语调,嗔道:“都跟你似的?这么大人了,冷了还不知道穿衣裳!”
      顾逢恩却难过起来,拉住她的手,委屈道:“我娘没得早,我爹又不在家,谁还管我穿不穿衣裳?以前在东府的时候,还有蔻珠姐姐。到了长州……”他顿住,思量再三,才低头,看着张荣之,“到了长州,也只有你了。”
      张荣之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岔了话:“我娘也没得早。在家时……都是大姐在当家。”
      “嗯……抱歉。”他抓了抓后脑壳,口齿也变得笨拙,期期艾艾地说:“我是想说……我……我是在想,我在外面打仗的时候,你有……想我吗?”
      张荣之愈发的不自在,不知她这同学葫芦里又卖什么药,总归是小时候被他捉弄烦了,抽了手就要走。“想你做什么?我才不想你呢!”
      “嗳嗳嗳……”顾逢恩急忙又拉住她,“你别走。你不是来跟我说话的吗?我想……跟你说说话。”
      张荣之被他拦住,不满地回了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照出了他的影子,顾逢恩心跳得快了起来,心里慌得紧,却想不出一句言辞,低着头拢了拢襟子,支吾道:“这衣裳……真暖和。”
      张荣之看傻子似的看着他,点点头,哦了一声。她长这么大,虽说比姐姐妹妹都淘气,可还没人说过她针黹做得不好的。
      “我们……我们去外头玩儿吧?”顾逢恩急中生智,扯住她就往外走,“快过年了,街上也该热闹起来了。”
      张荣之被他拉着在长州城里逛了一大圈,顺便采买了些年货,回来时已经很晚了。顾逢恩像条小尾巴似的黏着张荣之,她要回屋去睡觉,到门前了,顾逢恩忽然拉住她,磨蹭了半晌,才支吾着问:“我还是想知道,我不在长州,你会想我吗?”
      张荣之觉得这人脑袋是撞傻了。虽说在长州确实闲得无聊,可哪有这么问的?分明是做贼心虚,谁知道他想的什么呢。张荣之将他推开溜进房里,牢牢栓上了门。
      顾逢恩却并没走。
      月光被窗棂切得细碎,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他站在门外,被风吹着,她能够听到风吹动窗纸的声音,和门外那人沉重的呼吸。
      手指敷在窗棂上,他立在风里,对着那道门倾诉着塞北西风里打散的往事。
      “在关外,风兜头吹过来,像刀子割进肉里、鞭子抽到骨头上那么疼。我便会想到你,想到你在家中,炭盆够不够用,会不会觉得冷?你是不是还在绣荷包,你绣荷包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我总是会想起你,想到你在长州,便是再冷、再难走,我也得上前线,将敌人打回去,绝不能让他们靠近长州城。”
      他低下头,看着手背上一道渐渐褪去的鞭痕,那道肿胀的伤痕是关外鹅毛般的大雪中唯一滚烫的东西。
      “那天下了雪,我身上冻僵了,握不住刀,杨盛的马鞭兜头就劈了下来,骂我没用。”他抬起头,看向窗棂上那道安静的影子,“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很没用?”
      他听见门栓与门板笨拙地碰撞在一起,紧闭的门支呀一声开了一道缝隙。室内黑着,他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里面那个甜甜软软的声音说:“其实我有替你祈祷。我跟佛祖说,请他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顾逢恩眼睛一亮:“真的?”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不过我是跟土地神说的,也不知道灵不灵。”
      他想到城东那座破落的庙宇,门户生尘,他途径时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祷告。那日的荒唐竟有了敌手,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少女微怒道:“你笑什么?——不过想来是不灵的吧。我下次不求他了。”
      顾逢恩含糊道,“……其实我也有跟他祈祷过。”
      “你说什么?”
      “我跟他说,希望长州可以常常下雪。这样就会有一个女学生,可以常常想起我。”
      他听见“砰”的一声,那扇为他而开启的门重重合上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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