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三) ...

  •   “许先生,想见夫人一面。”
      女人没有抬头,懒懒地半阖着杏目,望着金猊口中吐出的缭绕烟雾,半晌,才沙哑开了口,缓缓地道:“他知道,我这一世,都不会再见他了。我们都知道,又何必再相见,只是平白地折辱彼此罢了。”
      游鸣听了,低下头,似乎有些歉疚,却仍跪在那里,没有离开。他再一次恳求道:“先生是知道的,除非碧落黄泉,永不再晤。”他顿了一顿,抬头望着张荣之,“先生临终之前,想再见姑娘一面。再一别便是黄泉,先生说,他大概,也不算失信。”
      女人身子一动,坐起身,皱着眉问游鸣:“这又是从何说起?他总不会这么想不开,要服毒自尽吧?”
      “殿下从赵王处得知有人要对武德侯不利,便请托许先生到长州来示警。先生从控鹤衙出来便上路了,可是因为刑伤过重,奔走过急,已经……”
      他并没有把最后那句话说完。
      他等的人,已经离开了。

      美人白皙的柔荑急急推开了深掩的重门,那间寻常的斗室并不因即将迎来一场别离而变得有丝毫异样,它平静得像每一个清晨和黄昏,像关外瀚海中潺潺流淌的河曲,像河曲旁金色的胡杨,在傍晚的微风里沙沙作响。
      她跨过门槛,孟春时节关外依旧料峭,冰冷的石阶侵染了单薄的罗袜,她瑟缩了一下,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开始感到惶恐和不安。
      张荣之打量着这间斗室,纱厨后传来一声低掩的咳嗽声,她依稀看见了坐在帘幕后的人。他必然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到来,张荣之掀开帘幕走了进去。
      那个人靠坐在椅子里,确如游鸣所述,苍白的脸上看不到一丁点血色,那双慧黠的眼眸也因为虚弱而失去了骄艳的神采。没有人能够制止生命的流逝,他原本是一方寒玉,一片骄阳,可玉山之崩塌,夕阳之迟暮,正如江河奔涌而下,谁又能拦得住呢?
      许昌平抬起头,强撑着缓缓朝她笑了一笑,张荣之攥紧了衣裙,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人这么攥了起来,直闷得她透不过气。
      “你说,你要死了。”她深深吸了一口,忍住哽咽,强笑着问:“也是骗我的吧?你只是想要趁机见我一面,然后就离开了。其实你不会死的,你这样的人,不会就这样没了的。”
      许昌平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么久了,他终于能够这般毫无挂碍地开怀大笑出来。三年未见,她还是这般模样,还是和从前一样地天真和痴傻。天各一方时,他思念着她,他觉得有好多话想要告诉她,如今见着了,他却觉得什么都不必再讲。他知道了她已经不再怨恨他,他也知道,她终究还是牵挂着他。她还是那个在汴京街头纵马欢笑的少女,从不曾变过分毫。
      这世上还有别的什么事情,比故人相逢还要令人开怀的吗?尘世数载的打磨,也并未让玲珑剔透的少年少女改变分毫,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值得欣慰的吗?
      在那一刻,他已经了无挂碍了。
      “其实我也希望,今天我所说的一切都是骗你的。”他笑得像琼林晏上打马走过的少年,那一年的春风,吹皱了多少春水,又吹落了多少落花?他们在那一年的暮春时节分别,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干净明朗的探花郎。
      “可我确实有一件事情,要请托你。——还是坐过来吧。”他欲言又止,目光碰了碰手边的椅子。
      张荣之坐过去,神色忧戚地望着他,惴惴不安。可是许昌平接下来的话,却令她愈发不安起来。
      “你一定是骗我的……”她无措地低着头,无处安放的目光又一次落到他的断指上,她终于没有忍住,伸出手碰了一下他的指尖。下意识的瑟缩的痉挛,他亦将手收进了袖中,张荣之仍旧不敢相信那一切都是真的。控鹤卫炮制出的那一身刑伤,还有他,炮制出的那一番谎言。
      他抬起衣袖掩了口,却掩不住那愈发粗重的咳嗽声。呼吸牵动着肺腑,亦牵动了全身,到了此时此刻,身上每一寸的肌肤和骨肉,没有一处不是痛的。殷红的血溅在牙白的衣袖上,淌过苍白的嘴角和下颚,愈发他的面容像冰雪洗过的寒玉,那样寒凉,那样冰冷。
      他想起那个夜晚,她衣不解带地守在他身边,手里的巾帕沾染了他唇边的鲜血。
      所有这一切,原来,都只是个轮回。
      许昌平握住了她伸来的手,用尽全力。
      “你此刻不信我,也没有关系。一旦事发,能够阻止他的,除了殿下,就只有你了。”
      那双沉黑的眸子望过来,像天边的乌云一样向她压来,张荣之腿一软跌坐在地上,茫然无措地望着周遭陌生的环境,只有掌心下意识盖在了小腹上。
      只那一个动作,他便看懂了。
      “我还能……信你吗?”天纵英才的探花郎迟疑了,她是人,可她也是一个女人。她终会成为某一个人的妻子,和某一个人的母亲。是张姑娘,还是顾夫人,抑或是小顾公子的娘亲,他不知道,她最终会做出何等抉择。可是如今,他只能相信她了。
      伸出手,她摇摇头,眼中晕开了一层水雾,“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必明白。”许昌平说,“我只要你向我保证,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是吗?”
      那个女学生摇了摇头,“不会的。”她说。“可是我害怕。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他费力地合拢了掌心,虚笼着她的手,“我会陪着你,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的。只要你能……你能够不改初衷。”
      张荣之跪在地上,无助地哭了出来。
      直到门再一次被破开,帘幕被狠狠扯下,顾逢恩一身铁衣出现在女人的视线里。她的双手因恐惧而抽搐,许昌平握紧了她的手,她似乎听到骨茬碎裂的声音。
      顾逢恩冷眼看着,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他的妻子从另一个男人手中抢了回来,拦腰抱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间屋子。

      “没有关系,你和他的事情,我不会问。只要……只要你能忘了他。”他的眼中蒙着一层泪光,坐到她身旁,双手握紧了她的手臂。他那么害怕会失去,怕到咬牙切齿,亦恨到咬牙切齿。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顾逢恩眼底的杀机,她的丈夫带着一身那么重的杀气,他丝毫都没有试图遮掩,而她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
      张荣之双目通红望着他,惊讶渐渐转为了绝望,她也是想问他的,可是她也不能。她紧紧咬着牙,死死没有开口。
      可是他却误解了,他将那眼泪误解为了别的什么东西,他恨之入骨的掠夺与背叛。他没有办法恨他的妻子,他只恨那个夺走了他妻子的人。他再也不能忍耐,忽的从卧榻上站起来,拳头握得咯吱响。
      “顾逢恩!”张荣之惊呼一声抓住他的手,他走得决绝,直将她从榻上带了下来。
      她在惶恐中撒开手,转了身,肩膀和脊背触到冷硬的地面,好像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脑袋嗡嗡响着,眼前一片黑雾,再清醒时,顾逢恩已将她抱回床榻上,站在一旁看着她,眼中含着刻骨的仇恨。
      “他就要死了。”张荣之绝望地望着他,“他只是同我说,若他死了,请我将他的灵柩送回岳州去。他只是想回家,他并没有与我说别的事情。我不会……不会再想起他,但是他不该死,不该死在这里……他毕竟是殿下的近臣,你能不能……”
      那个人发出一声冷笑,迟缓又残忍的声音,像刀剑刺穿铁甲一般冷冽,“你果真,能够为他做到这般地步吗?”
      她明白在他的心里她已经无从辩解,咬着牙,狠狠道:“顾将军,你索性……连我也一起杀了吧。”她双目血红,带着泪,带着恨,带着羞恼,带着愤怒,她牵起他的手,将掌心放在平坦的小腹上。
      “你觉得,我不配做他的母亲,就请你,杀了我们吧。”
      顾逢恩一愣,他怀疑很久,方在她那言之凿凿的目光里明白了这一举动的确切含义。突如其来的喜悦盖过了满腔怒火,他坐到她身边,惊喜地搂住他的妻子,指腹细细描摹过她的眉眼,眼底写满了喜悦和爱慕。他年少时爱慕的、如今依旧深爱着的女子,她的肌肤恍若琼脂玉露堆砌而成,像融化在指尖的雪,白皙而柔软。
      顾逢恩吻了他的妻子,将她搂在怀里,手心贴着她的小腹,低下头,轻声在她耳边呢喃:“不是这样,阿樱,我是喜欢你的。从很久之前,我就是这样的喜欢你。从很久之前,我就在期待这个孩子了。”
      她想到那个晚上他喝醉了酒之后跟她讲过的话,想到他们一起想象的那个未来,她今日才知道,原来在那个时候,甚至从更早的时候起,他们做的,就不是同一个梦了。靖宁元年的春天,那一年京城有许多明艳耀眼的少年,可是他们都已经死了,死在了靖宁元年的春天。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在她的丈夫怀中颤抖着,从很久之前她便知道,将自己的后背与后颈展露在一名男子面前是一件多么令人恐惧的事情。如今她再一次落到这般境地,另一个男人这样温柔地抱着她,在她耳边诉说着残忍又凉薄的话语,他身上冰冷的铁甲透过了她的衣衫,将那彻骨的寒意送入了她的心扉,她再一次感受到了这样的惊恐。
      “我也没有要杀他,阿樱。我知道,他是殿下的人。并非是我不肯救他,他自己也是知道的,大限将至,没有人能够救他了。”
      怀中的小娘子呜咽出来,虚弱、无助地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他并非不知道自己的残忍,却无意改变。他已经成为了这样的人,再也没有人能够改变什么了。
      顾逢恩低下头,吻了妻子的脸颊。
      一滴泪从他的唇上滑过,冰冷,又绝望。
      那是她,最后的告别。

      大夫来为张荣之诊脉时,她拿了一枚金锭子放在大夫手里,“我想求你,去看一看驿馆的许先生。他是殿下的人,你救了他,殿下一定会感激你的。”
      尽管河阳侯叮嘱过,不许与她交流无关的事情,可他收起了那枚金锭子。他以为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推开门时,却看到了一身铁甲的河阳侯站在门廊下,手按在剑上,望着他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她给了你多少钱?”
      男人吓得面如土色,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顾逢恩并没有动作,对手下人说:“让他那些钱,回家养老去吧。”

      张荣之知道了这件事情,她决定用绝食来反抗。顾逢恩不得不抽出时间去看她,那小女人缩在软榻里,背对着他,恹恹地提了条件:“我要出关。”
      顾逢恩摇头,果断拒绝:“过几天就要回京了。”
      “我听说那曲河两岸有一种很漂亮的树,树上开满了红色的花,我想去看看。”
      “没有那种树。”顾逢恩说,“前年秋天我到过那里,河岸两旁只有胡杨。”
      张荣之掀了毯子坐起来,“我不信!你就是不让我出去!”她气鼓鼓瞪着顾逢恩,
      “我骗你做什么果真有那那么漂亮的花,我早就采回来送给你了。”
      “反正我不信!”张荣之推开他,赌气坐在一旁,“除非你让我亲自去看一看!”
      她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就总爱这么闹腾,顾逢恩也没有生气,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都是这般喜怒无常的,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跟她计较。
      但是让她出门,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想了一个折衷的办法,“不如让你哥哥去看一看吧。他总归是不会骗你的,对吧?”
      顾逢恩将出关的文书交到了张绍筠手上。他依旧很厌恶这个同学,即便他是自己的舅哥,爱屋及乌也是不存在的。他让张绍筠好生劝一劝他妹妹,张绍筠也很高兴,因为他终于能做舅舅了,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很久。
      张荣之同他说了传闻中那棵树长什么样子,张绍筠就离开了长州。跟随的人说他并没有出关去,因为他在半路上就把文牒弄丢了。回来时编了一通光怪陆离的谎话哄张荣之,也不知道她信了没有,总之是没有再提过要出关的事情。
      顾逢恩十分满意,也并未起疑心。张荣之又说想上街去逛一逛,顾逢恩却依旧不许她出院门,就把张绍筠调了过来看院子。他并不限制那个傻小子的行动,他拿着长州都督的令牌,可以在长州城通行无阻,只有一个地方去不得,便是许昌平的院子。
      那个天纵英才的探花郎遗世时只有游鸣在身边,听他念叨了一些糊里糊涂的梦话。他听到了一个女人,一个从未出现过,却被他深深怀念着的女人。那一晚天边坠落了一颗星子,张荣之披衣立在院中,也看到了这颗星子。
      顾逢恩同她说,许先生很好。他很快就能回家了。
      他很快,就能见到父亲了。
      第二天,太子鹤驾抵达了长州城。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