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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   姜三的人生中有几段记忆总是模糊的,陈珩之被掳走到刘猎户重新让他振作起来是一段,另一段就是他刚刚进入暗卫队的这一段。

      姜三只记得这段时间被黑、白、红三种颜色充斥。黑是姜三在地下的牢狱中熟悉各种沾满血肉的刑具,有时这些东西沾的是别人的血肉,有时是他自己的血肉;白色是每次从牢狱中出来所见的刺眼日光,或者是从牢狱的窗户中刺穿黑暗的几束阳光;红的是鲜血,他身上的、别人身上的、地上的、墙上的……

      他不知道这段日子过了多久,只知道他再次站在陈珩之面前的时候,陈珩之第一眼看见他,眼神里就充满了他从来没见过的怜悯和哀伤。

      天枢领着他,两人都是一身普通的侍卫服,向陈珩之行礼:“世子殿下,您要的人,我给您带来了。”

      姜三抬头看见陈珩之的眼神,朝他笑了笑。他并不觉得自己受了多大的苦。在他眼里,这世上,能和一个人始终相守,就算是很幸福的事了。

      而他情愿相守的人,一直都只有陈珩之一个。

      他就像一株地府里长出来的植物,浑身都是鲜血开出的花。他一路努力向上,想着有光的地方生长,因为他知道有光的地方一定有陈珩之在等着他。

      如果有光的地方没有陈珩之呢他还会向着光去吗?

      姜三并不知道答案。他有时候觉得,或许自己应该庆幸,陈珩之总是站在有光的地方。

      姜三在这一天正式成为陈珩之身边的侍卫。而在姜三成为一名合格的暗卫的这段时间里,西康节度使已经在京城整理完了内史和丞相留下的势力。而丞相家族作为外戚,所拥有的势力并不只是京城中人们所见的这一点。还有无数的旁宗和姻亲,散布在天下的州府之中。

      这天姜三在书房内帮陈珩之研磨。姜三看着陈珩之皱着眉头,提笔写下端秀的小楷,渐渐明白了为什么陈珩之明明应该只是一个吉祥物,但节度使却如此看重他。

      陈珩之正在给节度使回信。节度使信中说自己有收服丞相家族散布在全国的势力的打算,向陈珩之询问有何良策。

      姜三以为这只是节度使对“吉祥物”表面上的恭敬,但从陈珩之的回复来看,显然不是。

      如果陈珩之只是一个吉祥物,那么他不大可能如此条分缕析地为节度使出谋划策——毕竟陈珩之一定明白自己的身份,最多也就是夸奖一番节度使的忠心和才智,让节度使全权行事即可。

      陈珩之在纸上缓缓写着。姜三随着他的分析,仿佛看见了那些确实存在于世家公卿之间却又不可见的关系,错综复杂,却又有迹可循。

      陈珩之把依附于丞相本家的势力分为几类:借势者、借财者、借荣者。

      借势者是贪图丞相家族的权力,借与丞相家的关系谋得官职。此类人和丞相家的关系最为密切,是整个计划的最后部分。

      借财者是整个计划最容易争取的,也是最容易倒戈的部分。但这个部分必须争取,有了他们的支持,收服丞相的势力才算是迈出了第一步。

      以重利诱之,并且要同时展示自己的实力。最好的方法,就是带着人马直接上门和借财者谈判。

      一旦收服大量的借财者,节度使在朝堂上就有了足够多的支持者。下一步,就是给借荣者足够的荣耀和声势。有荣衔者更上一层楼,有实力而无官衔者得到足以匹配自己实力的职位。

      虽然这一步有一定的隐患,但是之后节度使手中的权力足以抵消隐患。而收服了借荣者,这群人就会自发的为节度使宣扬正统性,并不需要节度使在大义名分方面太过操心。

      最后,陈珩之建议,让自己回到襄阳侯的祖庙祭祖。

      姜三看到这里的时候,心里明白这是一招险棋。这招成功,那么节度使保护皇室正统的名声就算是竖起来了,之后要收服丞相家族的核心势力可以说是易如反掌;如果不成,那么节度使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会付诸东流。

      而这一切成功的关键,就在于陈珩之自身的安危,以及陈珩之是否能得到襄阳侯夫人的承认。

      而不巧的是,襄阳侯夫人的娘家,就是借势者。

      还有一个更关键的问题是,如果陈珩之到时候倒戈,那么节度使的势力就会停止在这一步,接下来局势会怎样发展,就不好说了。

      陈珩之能留在节度使经营多年的别院之中,还拥有类似于军师一样的地位,是因为他不仅是一个吉祥物,更是以他自己的智谋补充了节度使力所不能及的方面。

      甚至可以说,如果他不是襄阳侯世子,也许他的才智,也足以辅佐当世任何一个枭雄立于不败之地。

      姜三看着陈珩之写完回信,替他将墨迹缓缓吹干,脑中忽然想到,陈珩之的计策中很少直接建议节度使使用武力,到底是因为他向为节度使谋一个仁德的名声,还是另有所图?

      陈珩之摊在椅子上,自己给自己捶着肩膀。他今天没有穿和姜三重逢时的那套隆重礼服,只穿了一身白色的麻衣,神情轻松,仿佛还是多年前在村子里的那个少年。

      陈珩之也算是这节度使别院里的头目了,他的信件文书都算是机密,只有节度使和陈珩之都信任的人才能知道。陈珩之自然是信任姜三的,而节度使因为姜三还要受天枢的辖制而信任姜三,故而姜三可以站在一旁看着陈珩之写了什么。

      姜三将信放进鸽子脚趾上的竹套里,双手向上一送,鸽子想着京城的方向而去。陈珩之看着姜三,躺在椅子上仰头问道:“你……觉得我信里写的东西怎么样?”

      姜三一愣,明白陈珩之特指的是最后的一计,即陈珩之亲自去祭祖,想了想,走到陈珩之椅子后面,低下头盯着他的眼瞳道:“你不用担心,我会保护你的。”

      陈珩之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不过他看着姜三的眼睛,心里的不安似乎真的被他眼睛里的坚定和平静安抚下来,于是笑笑:“你说得对,车到山前必有路。”

      姜三伸手捏陈珩之的脸颊:“是的,世子殿下,刚才我让人去烧了热水,该洗澡了。”

      陈珩之瞬间大窘。姜三作为他的贴身侍卫已经一段时间了,但他还是不习惯两人几乎是耳鬓厮磨的一些事情。比如……洗澡。

      姜三是陈珩之的贴身侍卫,由于他的暗卫性质,自然是要时刻保护陈珩之,半步也离不得的。陈珩之洗澡,姜三也是要贴身伺候的。

      虽然姜三没做过什么逾矩之事,陈珩之总觉得似乎……

      算了,一定是我的问题。

      陈珩之看着姜三单纯又清澈的眼睛,暗骂自己为老不尊。

      节度使采纳了陈珩之的全部意见。接下来的日子十分简单,陈珩之和姜三每日在别院里读书练剑,喝茶逗鸟,当然了,一般是陈珩之做浪荡子弟,姜三在一旁称职地一声不吭,只是看着陈珩之默默地笑。

      如果不是陈珩之有时会一天收到节度使好几封信,这样的日子都快让姜三忘了外面还有连天烽火、铁马金戈。

      节度使的信几乎是一封接着一封到,而两地之间信件来往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节度使的举措从未慢过,陈珩之的信到达节度使那边的时候总是能赶在事情实施之前。

      姜三有时觉得,即使没有陈珩之,节度使一个人也能收服天下,只是可能会多死许多人。

      天枢作为节度使手中最锋利的毒剑,这段时间自然也是忙得脚不沾地。他往往刚从西域回来,就要往荆州赶。身上小伤套大伤,血肉模糊处有时候连见惯血肉的高郎中都看不下去。

      陈珩之有时也给高郎中打打下手。天枢第一次从昏迷中醒来,看见守在他身边的是陈珩之的时候,十分惊奇:“哟,世……子殿下,您怎么在这儿?”

      陈珩之的回答十分简洁:“高郎中几天几夜没合眼,帮你把毒箭拔了,解了毒,实在撑不住,去休息了。本世子略懂岐黄,帮他守着你。别乱动。”

      天枢虚弱地笑笑:“还真是劳烦世子了。”

      “不敢,能救一个是一个。”

      天枢诧异地看了陈珩之一眼,他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一个有点小聪明在乱世中骗骗大人物混饭吃的穷酸书生,但这句话让他觉得这位世子殿下似乎在阴谋阳谋之下还有点别的心胸。

      天枢抛开自己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趁着还有力气,决定和陈珩之再说笑几句:“我那好七弟呢?”

      陈珩之眼睑微垂,看样子是对这位病人保持着最后的耐心:“其他人不在,他去训练新来的了。”

      天枢莫名心里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后面的话可以随便说了。他还记得有一次当着瑶光的面和世子殿下说笑,那小子的眼神就想要吃了他一样。

      天枢道:“世子殿下生得一副好容颜,应该多笑笑,怎么成天板着个脸?”

      陈珩之冷哼了一声,对天枢道:“天枢大人早些休息,对养伤有好处。”说罢拂袖出去了,天枢的小厮小一进来服侍。

      天枢觉得委屈,听高郎中说,怎么这世子在瑶光那小子面前就笑得跟朵花儿一样?

      天枢还没继续想下去,疼痛和疲惫就强押着他进入了梦乡。

      这样的日子一直继续到了两年之后。

      节度使按照陈珩之的计划,多地同时展开行动,能达成协议的大小王们,自是为节度使马首是瞻;不能达成协议的其他山头,多半首领被天枢和他手下的人暗杀了,一小半落得了个城毁人亡的下场。

      相比起每一座城都用强兵去攻,这样的结局可谓是以极少的伤亡完成了对天下大多数势力的整合。

      姜三不知道这结局是节度使在陈珩之到了之后才顺着陈珩之的计策做出来的,还是节度使早有这样的设想。

      姜三至今还记得,那封信到的时候,杨花飘在屋檐之下,春水又一次皱了眉头,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平凡日子。

      他在陈珩之身旁,和陈珩之一起读完了那封信。信十分简短:“时候到了。”

      陈珩之和姜三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襄阳侯是先帝的幼弟,香襄阳侯的祖庙自然是当今皇室的宗庙。陈珩之此去祭祖,要去的是京城。

      天枢穿着正经的侯府侍卫服,进到书房中单膝跪地道:“节度使大人在京城已清君侧,还请世子殿下移步京城,祭祀先祖,顺应天命,正位为君。”

      陈珩之什么都没说,只是姜三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始帮陈珩之收拾行李。姜三刚刚把贴身衣物打包完毕,陈珩之就道:“其余的都不必带了。想必京城是什么都不缺的。一切有天枢大人和节度使在呢。”

      天枢低着头,面上没有露出心中的半分惊诧。他早就知道世子很聪明,没想到这么聪明。

      节度使在给他的信中嘱咐,虽然瑶光不像有异心的人,但是处在这样的关头,还是要他把世子的衣食住行都掌握在手里。

      说得好听是节度使对皇室忠心耿耿,说得难听是节度使想随时随地将皇室唯一继承人的生死掌握在手。

      是忠是奸,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天枢正下不来台,姜三却道:“若是什么都不带,旁人未免会觉得节度使大人亏待了世子殿下。世子殿下还是挑几件心爱的东西吧。”

      陈珩之笑道:“你帮我收拾,我的东西向来是你管着,我自己是找不到都在哪儿的。”

      虽然知道场合不对,天枢还是觉得自己的牙酸了一下。

      姜三替陈珩之收拾的东西自然是很妥帖的。一行人很快就出发,日夜兼程地向着京城赶路。

      马车上,天枢时常感到自己的牙会酸上一酸。他辛辛苦苦买的点心,陈珩之是就着姜三的手吃的;他找了半天打来的酒,陈珩之喝完还要让姜三也喝一口;陈珩之说看上了一样东西,他买了来,原来是陈珩之想送给姜三……

      天枢十分愤恨,为什么节度使要把这差事给他?!

      只有在高郎中每天来请平安脉的时候,天枢才能把自己的一腔愤恨对着高郎中用眼波的方式发泄一通。

      而高郎中每次只能同情地看着他,同时也递给他一个写着“忍耐,这差事一完我陪你喝酒”的眼神。

      而在陈珩之和姜三的眼里,每天高郎中来给陈珩之诊脉的时候,才是他们自己要瞎了眼的时候。

      路上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行人在一个黄昏到达了京城。天枢先下去放好脚蹬,姜三扶着陈珩之从马车上下来。陈珩之穿的是那套月白蜀锦地银麒麟戏球的礼服,看上去丰神俊朗,眉眼间又带着一股风流贵气。

      城门前西康节度使早就带着仪仗来接陈珩之了。陈珩之现在的身份是襄阳侯世子,虽然没品没级的,但却是皇室唯一正统血脉。

      先皇英明一世,继位之初把同胞兄弟杀得只剩下一个无能的襄阳侯,继位之后又对后宫及其严苛,除了对有娘家为依仗的皇后尚算以礼相待外,对其他嫔妃,一旦生下子嗣,便留子去母。而失去了生母的孩子,大多数都死在了后宫的争斗之中,只有一个成了中宫的嫡子,却在最后先帝病重太子监国时因为反对外戚,被丞相暗杀了。

      这样一来,皇位只好落在了襄阳侯世子的头上。

      西康节度使领着许多大臣向陈珩之行见皇子的礼节:“见过襄阳侯世子!”

      陈珩之面无表情的一挥手:“免礼。”

      这样行礼当然是不合适的。就算陈珩之是板上钉钉的皇位继承人,他也只是个没品没级的,照理是不该有这么大的阵仗。但是,这本来就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

      更重要的是,这位襄阳侯世子是如今坐拥半壁江山的西康节度使李将军认定的皇位继承人。

      今天这场面,就是向丞相家族示威,展示节度使要拥立陈珩之的决心,也给节度使挣了个力挽狂澜、匡扶皇室江山的面子。

      陈珩之按照官服的礼制认人。果然,丞相势力的官员今天都没有到场。

      西康节度使让陈珩之上了另一辆更加符合皇室子弟排场的马车,让早就准备好的仪仗队跟着陈珩之的马车进城去。天枢和姜三自然还是作为侍卫跟随,其余人各自安排妥当。

      时值初夏,自然是不能闷着皇家子弟。陈珩之的马车是之前皇太子的座驾。车壁是用镶金铜丝编的网,繁复的铜丝形成了卐字不到头的图案。铜丝网里面是一层串着米粒大小珍珠的鲛纱,十分细密,为的是防虫。

      姜三看了暗自咋舌。如此奢靡的皇室,自然不是天下百姓供得起的。

      陈珩之、姜三、天枢直接被送进了东宫。几人舟车劳顿,好在节度使周到,早就嘱咐了膳房备好酒菜,要给陈珩之接风洗尘。

      节度使安排完事务,就进宫来和陈珩之用晚膳。此时京城已经十分炎热,节度使一头大汗的给陈珩之行礼:“见过世子。”

      陈珩之没等他真正拜下去就上去扶住了他:“李将军快快免礼。将军是治世能臣,为我江山呕心沥血,是该上凌烟阁的功臣。”

      节度使还是跪了下去:“是我朝国祚绵长,臣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聊表为臣存心。”

      陈珩之扶起节度使,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入席。姜三自然是站在陈珩之身后,为陈珩之夹菜的却是天枢。

      姜三眼皮略微一跳,看来天枢是要继续监视陈珩之了。

      节度使和陈珩之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客套话。酒过三巡,节度使脸上一片酡红,大着舌头说道:“下官和世子有些事要谈。”

      侍立一旁的宫人们无声无息地退出大殿,关上了殿门。殿中只留节度使、姜三、陈珩之、天枢四人。

      节度使听着门外的脚步声停息,才开口道:“下官与世子相识,也有六七年了吧?”

      陈珩之自斟自饮,笑道:“将军好记性。”

      节度使也吃了一口下酒菜:“世道太乱,记性不好不行啊。”他说着叹息一声,“我还记得几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在街上跟也够抢剩饭吃的小乞丐,这不,如今也能有上金殿的一天。”

      陈珩之不想和他多费口舌:“本世子年轻,吃过的饭还没将军您吃过的盐多。您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

      陈珩之这话如果换了别人来说,难免会显得软弱谄媚。但是陈珩之说起来,偏偏就有股青年人的锐气,硬生生在这位浴血杀出现今的天下的将军面前撑住了气势。

      节度使大笑:“哈哈哈哈,明人不说暗话。当年下官找到世子之初,就看出世子不是池中物。想必世子也明白,这进京城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才是腥风血雨呢。”

      节度使稍微顿一顿,接着道:“还请世子,再次回忆当年是如何在襄阳长大,这些年又是如何还朝的。”

      陈珩之明白,这是节度使在为他的叙述中可能出现的漏洞做准备。即使他是真正的襄阳侯世子,这么多年过去,也难免有记忆出错的地方,需要在和丞相一派对峙的之前确认一遍,免得到时候被人攻击质疑。

      时间悄然过去。在宫中的滴漏漏出一半的水时,节度使从殿中出来,陈珩之叫来宫人,让人又端来新的饭菜,招呼姜三和天枢坐下来吃饭。

      天枢正打算自己悄悄去御膳房随便找点吃的对付一晚,没想到陈珩之想的这么周到。等他坐下来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世子殿下只是在关心瑶光的时候顺便捎上他而已。

      姜三才坐下来,陈珩之就给他的碗里夹满了菜。姜三笑道:“你一下夹这么多,我怎么吃得完?”

      陈珩之道:“慢慢吃,不着急。”说着还给姜三倒了杯酒。

      天枢一个人埋头狂吃,又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多余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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