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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祭祖吉日已经由钦天监占好。早有官员向陈珩之禀告了流程,陈珩之只等着那天按部就班即可。

      离祭祖还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正好要过中秋节。京城的治安一向是不错的,只因这座古城即使在这样杀人不见血的年代里,也保持着最后的颜面。

      节度使觉得自己收复天下指日可待,早下了令说中秋节不宵禁,好让百姓相信乱世真的要结束了。

      中秋节当晚,陈珩之按礼制穿上隆重的礼服,前半夜给群臣赐了宴,他只在宴会上露一面,喝了几杯酒,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就走了——毕竟现在他不过是一个傀儡,怎么好一直在宴会上让节度使一直遵守着臣子的礼数呢?

      陈珩之离开宣政殿,秋风吹过大殿角檐上的风铃,叮叮咚咚一阵脆响。

      天凉了,陈珩之想。一会儿和姜三出去的时候,又要被他唠叨着多穿件衣服了。

      最近天枢不知被派到哪里去了,陈珩之身边明面上还是只有姜三一个厉害角色。陈珩之从龙辇上下来,进了寝宫,挥手对宫人们道:“你们先下去吧。”

      宫人们低头,缓缓退出了殿外。

      陈珩之把头上镶珠嵌玉的金冠摘下来,随手扔在地上,姜三也不拦他,绕过屏风从后面拿了一套常服出来,要给他换上。姜三把那套常服搭在屏风上,十分自然的上来解陈珩之的腰带。

      姜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得比陈珩之高一个头,伸手替陈珩之解腰带的时候,整个人把陈珩之圈在怀里。姜三日日都与陈珩之在一处,身上满是宫中龙涎香的味道,这味道若有若无的缠在陈珩之鼻息间,陈珩之不知怎的,竟觉得这最是端正雍华的气味,十分让人抓心挠肝。

      陈珩之发愣时,姜三已经帮他解下了礼服外面的袍子。姜三看了一眼陈珩之,心想他平日里都要说好多的话,怎么今日如此沉默?

      陈珩之低着头,不敢看姜三。他隐隐觉得自己不能再刻意回避他对姜三的情感,是以别说说话,连眼神都不敢和姜三有接触。

      姜三把常服展开,示意陈珩之把手臂伸进袖子。陈珩之此时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出现寻常人家妻子服侍丈夫穿衣的情景,顿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入了脑海,头更低了几分。

      姜三看见陈珩之的异样,挑着眉笑道:“师傅今天怎么了?徒弟虽然服侍人的手艺没有宫娥好,但是自认服侍师傅还是足够了。是师傅哪里不舒服?”

      陈珩之好容易按捺住自己脸上的表情,抬起头来,嗫嚅着嘴唇:“别叫我师傅。”

      他声音太小,姜三没有听清。姜三正低着头给他穿靴子,头也不抬地问:“师傅说什么?”

      陈珩之简直要被自己窘死在当场,但他还是提高了一点声音道:“别叫我师傅。你都叫了这么多年了,不嫌腻?”

      姜三还是专心给陈珩之穿靴子,头也不抬:“那叫’陛下’?”

      陈珩之踹了姜三一下。姜三站起来,最后给陈珩之戴上玉冠,低声笑道:“珩之,这就穿好了。”

      陈珩之站在一面大铜镜前,看着自己和姜三模糊的影子。他是风流的俊美,姜三是英朗的锋。

      陈珩之不要脸地想,真是一对璧人。

      这时有个小太监在殿外高声喊道:“禀告世子殿下,有您的信。”

      陈珩之目前还是为节度使出谋划策,现在会给他寄信的人也只有节度使的人了。陈珩之沉声道:“拿来。”那小太监便开门进来,将信呈到陈珩之手里。陈珩之一看信封上的字就知道是天枢给他寄来的信。

      这时姜三正要去屏风后把侍卫的衣服换了,看陈珩之拆了信,想起天枢自从陈珩之有一次照顾过他养伤后,便会在完成任务后替陈珩之和姜三回去看一看他们之前生活过的小村子,觉得这次的内容也应当和上几次差不多。姜三动作麻利地穿好衣服,对接下来要和陈珩之去的集市十分期待。

      毕竟姜三也只是一个年轻人,而且还是一个在村子里过了八年的年轻人,京城的繁华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姜三从屏风后转出的时候,陈珩之已经看完了信,正在蜡烛上烧信纸。暗卫营有规矩,任何出自暗卫之手的字迹都不能被泄露,以防万一,陈珩之每次看完天枢的来信都会烧掉。

      陈珩之把最后一点信纸扔进殿中的香炉里,看着它们慢慢变得焦黑。姜三问道:“这次天枢写了些什么?村子里的人还好吗?”

      陈珩之低下眼睑:“村子里前几个月受了山匪洗劫,好在上官校尉及时赶到,才没有酿成大祸。”

      姜三看着陈珩之脸上的落寞,知道他是为村子里的人担心:“没事的,珩之,不要想太多。村民们吉人自有天相。”

      陈珩之一想也是,终于抬起头来笑了一笑:“嗯。”

      两人早就打算好了要来看一看京城的中秋,从宫里的角门坐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出去,很快便来到了集市上。中秋没有什么固定的非要在户外过的习俗,只是一到节日,大家都喜欢在昏黄的夜市上逛逛看看,也算是和平日里赶集不一样的感受。

      在这样的战乱时节,即使不宵禁,城里街道上的人也有限,并没有到姜三所期待的那样摩肩接踵的地步。不过陈珩之觉得这样正好,和姜三两个人走在路上,便不用姜三护着自己不被人群挤了。

      街道上人们三三两两,平时不出门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由自己的父兄或是心上人陪着,在点了灯的胭脂首饰摊子前流连忘返。还有各式各样的吃食,也支了锅在街边叫卖。凉凉的秋风把锅里的热气吹散了,马上又从锅里浮出一阵热气来,好像是要故意和这风赌气似的。

      还有酒楼妓馆,自然也是灯火通明。陈珩之和姜三都对高大的酒楼没什么兴趣,便在路边一家专卖馄饨的摊子上坐了下来,一人要了五两馄饨。

      摊主热情地答了一声:“好勒”,一遍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以防自己忘记:“两碗五两馄饨!”看得陈珩之和姜三都笑了起来,觉得这实在是个朴实的汉子。

      这馄饨摊子就在一家妓馆边上。那妓馆叫做清乐楼,看名字还让人以为是什么高雅的吟诗作赋之地,实际上干的也是皮肉生意。那穿红戴绿、涂脂抹粉的老鸨在楼门口卖力的吆喝着:“那几位爷,今儿日子好,进来玩玩儿!”

      陈珩之不知想到了什么,见姜三正看着老板煮馄饨,于是小心翼翼地用眼神把姜三的脸抚摸了一遍,暗自觉得还是自己人好看。

      馄饨很快好了,老板殷勤的端到二人的桌子上。姜三对老板道声“有劳”,老板受宠若惊地道:“没什么没什么,本分罢了!二位爷中秋吉祥!大吉大利!万事顺心!”

      陈珩之尝了一口馄饨,连连点头:“老板好手艺!”

      老板笑得乐呵呵的,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这边又有人来,便去迎来送往了。

      陈珩之二人吃完馄饨,才觉得腹中有了几分饱意。之前陈珩之在宫宴上没吃几口,姜三作为侍卫更是直接没吃。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被满街食物香气勾起来的馋虫,便相视一笑,默契地顺着街去搜寻吃的了。

      陈珩之从怀里摸出铜钱扔在桌上,两人起身往别的摊子去。路过旁边的清乐楼的时候,只听里面的女子弹着筝,清清浅浅地唱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两人都分明地看见对方的脚步顿了顿,又都欲盖弥彰地装作不知,只向着下一个卖锅贴的摊子去了。

      姜三和陈珩之一人买了一个锅贴,炸得酥黄的面皮包着鲜嫩的肉,真是香的让人一口没嚼完就接着咬下一口,差点没让陈珩之把舌头咬掉。两人狼吞虎咽地吃完,才觉得有七八分饱。姜三一看陈珩之,便笑着把他嘴角上沾的渣抹掉:“珩之,几岁的人了,吃东西这样不当心。”

      陈珩之觉得自己的这小徒弟胆子越来越大,竟然在皎皎月光下当着这么多人动手动脚,当即想给姜三一点颜色看看。他发现路边有一家小酒馆十分会做生意,在店门口写了个“本店有售月饼”的招牌,便心生一计,对姜三道:“今天是中秋,我们也应该吃吃月饼,应个节气。正好那家店有月饼卖,我们也去吃些,顺便喝壶酒。”

      姜三顺着陈珩之的目光看去:“好,徒儿今天陪师傅不醉不归!”

      陈珩之被他的称呼听得一噎:“都说了别叫我’师傅’!”

      姜三笑得憨厚,可是眼神里全是戏谑的光:“好好好,珩之你别生气。”

      两人进了店,小二笑着迎上来:“两位吃些什么?”

      陈珩之道:“你们今天有些什么月饼?”

      小二道:“这您就来对地方了!我们店里今天有红豆的绿豆的莲蓉的蛋黄的五仁儿的麻仁儿的,您看看您要什么?”小二一气把这月饼的种类介绍完,活像个说贯口的说书先生。

      陈珩之和姜三都笑了起来。陈珩之道:“那就把红豆的、莲蓉的、蛋黄的都上一份。”
      小二高兴道:“好勒!您要点什么酒?我们这儿有女儿红梨花白桃花酿柳叶青烧刀子,您要什么?”

      又是一段贯口似的报酒名,陈珩之道:“随便上吧。”他对酒没什么了解,并不知道什么酒有什么特性。

      小二大喜,好久没见过这么好宰的冤大头了!当即便决定把店里的陈年女儿红上一坛,好好赚点银子。

      姜三毕竟是曾经在酒坛子里泡过十天半月的人,之后虽然再也没有喝大过,但是长年陪刘猎户喝点小酒,自认为是有点酒量,一看就明白小二上的肯定是贵且烈的酒,这样才好在客人喝的迷迷糊糊的时候敲客人一笔。

      姜三倒是不担心钱的问题,只是担心陈珩之:“珩之,你真的能喝?”

      陈珩之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姜三看着陈珩之自信满满的脸,已经做好了把他扛回去的准备。

      陈珩之被姜三这么看着,不禁怒从心头起:“怎么?才一天不让你叫师傅,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姜三被陈珩之逗笑了:“是,师傅。徒儿不敢。”

      陈珩之继续使唤姜三:“为师又想吃刚才的锅贴了,你去买些来。”

      姜三依言而去。陈珩之趁着姜三看不见这边,溜出小酒馆,和街边上的一个卖红豆手链的姑娘买了一根手链,红着脸做贼似的回了座位上,将红豆手链攥在自己手里,藏在袖子中。

      那手链上并不都是红豆,主体是五色丝绳编的平结链子,最顶头的才是两个红豆。陈珩之看见姜三拿着荷叶包着的锅贴回来了,心里的冲动突然被犹豫盖了过去。

      他,陈珩之,自己是对自己的徒儿情根深种了;但是姜三呢?他作为自己的徒弟,是什么想法?

      万一这些年来的耳鬓厮磨在姜三看来不过是师徒情谊和从总角时就一起长大的渊源,那怎么办?

      姜三……会觉得自己恶心吗?

      陈珩之看着姜三从昏暗的店外走进来,身上披着店里油灯柔和的黄光:“怎么了,珩之?”

      陈珩之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已然出了一身冷汗:“没什么。随便看着一个地方发呆而已。”

      姜三被陈珩之蒙骗过去。他把荷叶包裹放在桌上,打开荷叶,令人垂涎三尺的香气又一次蔓延开来。小二端着他们点的酒和月饼欢天喜地地上菜,立志要把这二位冤大头给伺候好了。

      陈珩之为了掩饰自己的失神,先自己给自己倒满一碗酒,举起酒杯对姜三道:“师傅先敬你一杯。”

      姜三也把自己的酒碗满上,笑道:“哪有师傅先敬徒弟酒的。”

      陈珩之垂下眼睑:“为师不好,这么多年来没教你多少东西,还害得你受了不少苦。”说罢便将碗里的就=酒一饮而尽。这酒是小二挑的女儿红,自然是极烈。陈珩之只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被瞬间点燃了,他低下头,等着这火辣辣的感觉过去。等他再抬起头,勉力看向对面的姜三,只见他的轮廓被灯火描摹得十分温柔,突然生出一股没有必要再对姜三说任何事的倔强。

      去他妈的,陈珩之醉眼朦胧地想。

      姜三一看陈珩之的眼神,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他也干了碗里的酒,是个什么滋味完全没尝出来。姜三伸出手在陈珩之眼前晃了晃:“珩之?师傅?”

      陈珩之一把抓住姜三的手,摸到了姜三手上长年练武留下的茧子,想要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手里好好看一看,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又把姜三的手放在了桌子上:“我……”

      然而酒意上来,淹没了陈珩之的理智。我想要说什么来着?陈珩之茫然又悲伤的看着姜三,只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姜三坐在陈珩之对面,已经被陈珩之的举动惊呆了。陈珩之的眼瞳中倒映着外面楼阁上灯笼的红光,像欲望一样在陈珩之眼中蔓延,然而陈珩之的眼神里还有一种无奈,夹杂在店里的黄色烛光和店外的红灯笼光之间。被酒意激得朦胧的眸子就这么盯在姜三身上,好像被黏住了一样。

      姜三被陈珩之看得心里一阵酸痛,便自己拿了一块月饼吃起来。这月饼做得好,皮薄馅多,糖也放的好,吃起来甜丝丝的。

      但姜三明确的感受到自己心里的滋味和这月饼完全不一样。

      姜三忽然想到,难道说陈珩之终于觉得自己的行为,作为“徒弟”来说并不妥当?

      姜三伸手抓着自己怀里那枚多年前就已经做好的镂空骨骰,心里一片寒凉。是了,陈珩之之前要他不要再叫他“师傅”,现在又这么说,分明是要和他断了师徒关系,并且明确的告诉他之后不要试图用这段已经是过去的师徒关系为借口做出什么不轨之事。

      姜三想到这里,便向自己的酒碗里又倒满了酒,不再直接喝干,小口小口地嘬着,像是要把自己心里泛的酸都喝到肚里去。

      陈珩之实在是酒量不行,他此时已经有七八分醉意,看姜三并不回答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恨不恨我?”

      姜三拜之前陈珩之走的那段时间所赐,此时神智十分清明,听得陈珩之这么问他,也不能拿得准陈珩之是什么意思,只得在陈珩之的注视下缓缓摇了摇头。

      他怎么会恨他呢?若说这一生除了把他带到这世上的父母外,他最感激的人就是陈珩之了。

      陈珩之看见姜三摇头,像是得到了快慰,缓慢地伸手拿过酒坛,要给自己在倒上一碗。姜三见状伸手去夺,哪想到陈珩之醉了之后力气奇大,姜三被陈珩之一手推开。陈珩之倒酒被阻,索性直接举起酒坛往嘴里倒酒,没倒多少被姜三夺下酒坛:“别喝了!”

      陈珩之睁开醉眼看了姜三一眼,神情温柔:“我……小时候,师傅……师傅说,人生在……世,最难得几……件事,你猜……你猜,是哪几件?”

      姜三看陈珩之实在是不行了,便掏出一块银子扔在桌上,钻到陈珩之胳膊底下把他扛起来:“珩之,不喝了。”

      陈珩之意图推开他,但是醉得手脚都软了,姜三还是稳稳当当地扛着他。陈珩之只好低下头来,不想让自己的酒气熏着姜三,几乎是呢喃着继续说答案:“其实……只有一……件,得遇一知……己。”

      姜三俯下身去听陈珩之说了什么,听见“知己”二字,想被一根针刺了一下,疼痛在心里麻木地蔓延。姜三不知自己为什么以同样的音量问道:“那,你遇到了吗?”

      “……”陈珩之没有回答。姜三把他的头抬起来一看,这人已经睡着了。

      也好,这样他就可以自欺欺人地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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