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见观音》寻找脑子

6、六

　　姜三再次醒来的时候，最先看见的是棉布所制的帐子的顶部。

　　他转头，看见一个年轻小厮正在他窗边熬药。小厮见他醒了，朝他笑了笑，打手势示意他躺好，再等一会儿药就熬好了。

　　这小厮竟然是个哑巴。姜三尽力转头看房间的陈设。他躺在床上，床的正对面是一张屏风，屏风上画着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图样。透过屏风，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其他一些卧房该有的家具。

　　姜三一时看不出这些家具的用料，只觉得十分普通。

　　他这是在哪儿？他入选了吗？

　　正当姜三疑惑之时，小厮把他从床上扶了起来。姜三有些不适应，在他的人生里，少有人如此对待他。

　　小厮拿起药碗给姜三喂药，姜三刚想自己接过来，一抬手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十分疼痛，只好作罢。姜三乖乖地喝了几口药，就听见门外有人在说话：

　　“照你看，他的伤势什么时候能好？好了之后会不会落下什么后遗症？”

　　“我虽不是什么神医，但也保管药到病除。”

　　“得了吧你，哪不是这么说？哪次不是要我的兄弟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才能下床？”

　　“嘻嘻，病去如抽丝嘛。”
　　这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门口。有人推门进来，那小厮也没有任何反应。直到那两个人走到姜三床前，那小厮才看见二人，放下药碗行礼。

　　看来，这小厮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聋子。

　　来的二人一个做武夫打扮，看上去和之前姜三见过的节度使府上的侍卫没什么两样，但姜三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几分锋利的冷意，像刀一样，平时不出鞘，但突然落在别人眼中，也会有突兀之感。

　　武夫旁边是一个郎中，还摇着把折扇，颇有几分风流才子的味道。

　　武夫问姜三：“你感觉自己好些了吗？”

　　姜三在床上微微抬起自己的上身：“承蒙相救，好多了。”

　　武夫听见“相救”二字，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和一旁的郎中对视一眼，郎中坐下来为姜三再次诊脉，半晌后点头道：“是好多了，再过几个月就能下床了。”

　　那武夫指着一旁的小厮道：“你不必担心，有什么事小七会处理。你在校场上落了上官老狗的面子，他自然不痛快，把你塞到我这里来受罪。不过你不用担心，只要你好好训练，我保证你不到两年，上官老狗那样的，你一个打十个。”

　　姜三越发听不懂，心中升起一股诡异的不安。武夫看着姜三疑惑的眼神，一拍脑袋：“忘了告诉你了，你现在是在西康节度使的暗卫队里。上官老狗想我举荐你，我呢，也不好下了他的面子，就把你留下了。不过听说你可够行的，把上官老狗都打挂了彩了。”武夫用赞赏的眼神看着他，“我是暗卫的领头人，叫天枢。我们哥儿几个按照北斗排辈分，前不久老七瑶光死了，你就顶他的缺吧。”

　　姜三被天枢话里的信息砸的懵了，低下头自己思索。所以说，他现在是直接一步登天，进了西康节度使的暗卫队了？
　　还没等他消化完这个消息，从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来人似乎十分急切，没几步就从走廊上进了屋，快步绕过了屏风。姜三被脚步声从思索中拉回了思绪，抬头一看，连表情都来不及收拾，就这么愣在了当场。

　　幸好天枢和郎中也一同转头去看那人，没有注意姜三的表情。姜三瞬间反应过来，转头去看小厮小七。小七眼观鼻鼻观心地低着头，好像并没有看见什么。

　　来人一身月白蜀锦镶银边的袍子，衣面上是用银线绣的麒麟滚绣球的纹样。玉冠束发，眉眼含情，来不及收回心底的惊喜和担忧同时从瞳眸里溢出来，索性就不再整理，肆无忌惮地在天枢和郎中的面前舒散开来。

　　正是三年不见的陈珩之。

　　天枢首先出声：“哟，见过世子殿下。”接着懒洋洋的向陈珩之行礼。一旁的郎中也跟着行礼，问道：“世子殿下怎么来了？”

　　陈珩之瞥了一眼郎中，神情自若道：“我听说暗卫队天枢大人新得一位可塑之才，便过来看看。”

　　天枢不置可否地一笑：“纵然节度使和您说这府中上下无处不可去得，您这般明闯暗卫队，也实在是……太过放肆了吧？”

　　天枢这话一出，他还没怎么样，他旁边的郎中就代他向陈珩之请罪了：“世子殿下见谅。天枢一介武人，狂妄惯了。”

　　陈珩之眼睑微低：“我能怎么样？本世子的安危全在天枢大人手里攥着，自然是不敢冒犯大人的，只是天枢大人说的不错，这话是节度使李将军说的，料想天枢大人有什么异议，也应该和李将军说才对。”陈珩之绕开天枢，走到姜三身旁坐下，亲自为他把脉。

　　姜三在听见“世子”二字时，就陷入了惊涛骇浪一般的震惊之中。他只能低下头，佯装不知礼数地看着自己的被面。被面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天青色的缎面上绣着成双成对的金鹧鸪。

　　姜三能感觉到陈珩之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在不停的颤抖。他很想将自己的手搭在陈珩之的手上，安慰他，告诉他自己很好。

　　但是他很明白自己不能这么做。

　　陈珩之在看见姜三的那一刻，自然也是心神剧震。到此时为姜三诊脉，他才渐渐冷静下来，一抬眼就看见姜三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那眼神好像十分浩大，让陈珩之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包裹在其中；又好像太过渺小，微末到下一秒，姜三就重新低下了头，旁人再也不能从他脸上窥到一丝一毫的表情。

　　陈珩之站起身来，对郎中道：“高先生妙手。”

　　郎中微微欠身：“不敢当。”
　　陈珩之最后再看了一眼姜三，做出期待与故人重逢却落了空的遗憾：“我听闻天枢大人又得高手，便想起了从前的一位故人，过来看看，虽然十分相像，但是，却还是不是。”陈珩之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惋惜：“真是动如参与商啊。”
　　高郎中也十分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乱世之中，千里无鸡鸣的地方太多了，人生不相见又有什么奇怪呢。”

　　天枢显然没有听懂这些文人的感叹，冷哼了一声：“世子殿下有时间寻找故人，不如想想如何保全自己。”

　　陈珩之像是从对故人的缅怀之中突然回过神来，轻笑了一声：“我对自己的安全从来不担心，天枢大人是个让人安心的人。哦，对了，这位小兄弟虽然不是我的故人，但本世子还是希望天枢大人能让他来负责我的安全，也算是全了我与故人亲近之意。”

　　说完，陈珩之转身走了，衣袂像云一样拂过屏风。

　　天枢被陈珩之这么一噎，说不出话来。他转头看向姜三，咬着牙笑道：“没想到啊，你小子还有这么硬的后台？你等着！”

　　说完天枢也走了，高郎中跟着他出去，小七在所有人走后关上了房门，怕姜三被风吹了风寒。

　　姜三在门合上的一瞬间，卸下了全身紧绷的劲。他咬着牙忍着疼，把怀里的镂空骨骰掏出来，一遍遍地抚摸，一遍遍地笑。

　　谁说乱世中的人，都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他要找的人，终于重新完好无损的站在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