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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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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城外的节度使营地。
震天响的鼓声大作,号角声盘旋着直上天际。阵阵黄土从马蹄下扬起。这不是节度使的军队发起了进攻,只是陈珩之到了军营,就在上官校尉的安排下欣赏了这一次阅兵。
陈珩之站在军营中心的高台上,面带笑意地看着坐在自己下首的上官校尉。上官校尉长了一张枯瘦的核桃脸,正认认真真向陈珩之介绍每一个从高台前走过的队伍。
坐在陈珩之另一侧的天枢一脸不耐烦。他看着上官校尉那张脸,心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就凭这样一张苦脸,有谁会相信他是个花花肠子一堆的人呢?
上官校尉这么做,表面上是第一时间想要把练军的成果报与陈珩之知道,实际上是告诉陈珩之,这些军队,都是在他上官校尉的控制之下。不管大帅、副帅是谁,想要从他手里夺权,都要好好掂量掂量。
陈珩之身着甲胄,因为他身居帅位,甲胄也比旁人豪奢些,再加上青年人并无暴饮暴食的恶习,这几年在节度使府上养得好,身材修长有力,看起来就是个年过弱冠、面若好女的青年将军。上官校尉这么做的意味,陈珩之自然早就明了于心,只是他对自己的定位一向不是要和这位上官校尉争夺军权,他只是顺着节度使的心思将计就计,来“犒劳大军”,再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让这位节度使不惜冒着让“襄阳侯世子”建立自己的功勋和威名的风险,也要把自己拉到战场上来。
当然,更加可能的是,节度使这次肯让他出来。就没打算让他回去。
陈珩之笑着斟了一满杯酒,对着上官校尉举杯道:“上官校尉是沙场名将,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年纪又轻,许多事务,还请上官将军不吝赐教。”
上官校尉眼中透出一股震惊之色。他本是江湖游侠,自己这般年纪时就是一个争勇斗狠的性子,如今年过不惑,还是有几分好强之意。他从未想过向陈珩之这样的年轻人不希望扬名立万的,当即觉得十分奇怪,心下升起另一种怀疑——这小子不会是想要踩着我上位吧?
若是立了功,他作为大帅自然是绕不开的;若是出了差错,他大可把过错都推到我的身上。
上官校尉虑到这一点,自以为切中了陈珩之心中所想,眼中精光一闪,笑意满溢而出:“大帅说的哪里话。大帅是年少英才,末将等只有辅佐大帅的道理,哪里敢胡乱指手画脚。”
天枢对陈珩之的了解自然是要比上官校尉多的,知道陈珩之不是贪图功劳的人,当场嗤笑一声:“上官将军不必妄自菲薄。您功勋等身,都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兄弟们只服你。你要是把我们捧得太高,哪天我们众叛亲离了,你可是脱不了关系啊。”天枢手里拿着酒壶,一仰脖把酒往嘴里倒。
上官校尉核桃似的老脸被天枢说的黒里透红,正愁着如何掩盖自己捧杀这两人的心思,不料陈珩之笑道:“曹裨将心直口快,上官将军还请见谅。今日一见诸位将士,英姿勃发,勇武过人,不愧是上官将军带出来的人。只是我本不长于武艺,这次不过是朝廷错爱,还是将军务一应交给上官将军。上官将军武艺高强,熟悉兵法,朝廷让我来,是大帅为国鞠躬尽瘁,出师将捷身却死,实在是令人唏嘘感佩。大帅灵堂在何处?还请上官将军带我等前去祭奠。”
此时高台下的军队已经全部展示完毕,密密麻麻的人影覆盖了平原的所有面积,静静地在尚未沉下的尘土中披甲而立。秋风缓缓,是秋日里难得的暖风,却无端生出一股肃杀之气。
上官将军脸上表情一僵。陈珩之和化名为曹原的天枢见了,各自心下都有了计较。这时几个万夫长上来,单膝跪地道:“禀大帅、副帅,三军演练已毕,请大帅、副帅示下。”
上官将军本就想要把这个训话的机会让给陈珩之,盼着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在大军面前出丑,自己好继续当军中的无冕之王。现在他是后悔了,这小子可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
陈珩之在名份上占先,更何况上官将军本就有意相让,便从案后站起身来,举起酒壶满斟一杯,神情肃穆,目光好似注视着高台下的将士,又好像看着秋日碧蓝的天空:“昔年先帝年老,被奸人蒙蔽,致使国贼当道,民不聊生。幸而有各位不计生死,浴血奋战,方有今日我等在后方安享太平,才有我皇朝国祚不绝。这一杯,敬皇天后土,护佑黎民——”
陈珩之将酒浇在地上。高台下,陈珩之看不清每个人掩在盔甲后的面容。天枢和上官将军也被陈珩之的肃穆感染,垂手静立在两旁。
陈珩之又倒了一杯酒,再次高举:“这一杯,敬为国捐躯的将士们。生做人杰,死为鬼雄!”
秋风又起,不知是不是怜悯在尘世中命运难以自主的人们。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陈珩之,有谁能说现在的境遇,都是自己一心想选、亲自走出来的?陈珩之看着碧透的高天,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上官校尉带出来的手下果然十分贴心,虽然陈珩之这一举动不在上官校尉的预料之中,但是他手下的人还是很快不知从哪里找出了酒碗和烈酒,给高台下的所有将士一人倒了两碗酒。陈珩之再次把这杯酒浇在地上,祭奠亡灵。这一举动让人最先联想到的就是新近逝世的先大帅了。将士们被激起了哀思和悲痛,摔酒碗的声音异常清脆决绝。上官校尉也把酒碗摔在地上,眼睛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珩之最后倒了一杯酒,高举酒杯:“这一杯,祝各位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陈珩之饮尽杯中酒,也将酒杯往地上狠狠一摔。成千上万次摔酒杯的清脆响声汇成滔天的巨潮,和秋风含在嗓子里的呜咽声分庭抗礼。
“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将士们高吼着,仿佛连大地也在这滚滚的吼声之中隐隐颤动。陈珩之示意上官校尉也说几句,上官校尉疑惑,难道陈珩之是真的不想从自己手里夺权?按理说,这群情激愤的时候,是最容易把军权拢到自己手里的时机。上官校尉满腹狐疑,脸上还是维持着副帅的从容和威严,安排了各个队伍的操练和巡逻,便找了个“军务繁忙”的借口,让自己的裨将把陈珩之和天枢二人带下去休息,自己忙着去手下面前巩固权威了。
陈珩之和天枢都明白上官校尉心中所想。陈珩之没说什么,还是笑着顺从地跟着上官校尉安排的人走了。天枢冷哼了一声,委实是看不起这等满腹小人心思之人,也跟着前来安排的士兵去休整不提。
第二天,陈珩之起了个大早,自己收拾干净之后,掀开帐子对外面站岗的士兵道:“这位小兄弟,你们大帅的灵堂怎么走?”
被陈珩之问的这个士兵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您出了帐子,往右边走不到半刻钟就是了。您看,那不就是?”
“多谢。我不清楚营中情况,还以为那是你们上官将军的军机重地,不敢轻易过去。有劳。”
陈珩之迈出帐子,和站在旁边帐子外面等候多时的天枢对视一眼,二人一同往营地中间的大帐走去。
陈珩之才走,和回答陈珩之的士兵一起站岗的士兵就责怪自己的伙伴:“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
那士兵一脸莫名其妙:“我说错什么了?”
另一个士兵显然是更懂上官校尉的心思:“刚才大帅问你‘你们大帅’,你就应该说‘您就是我们大帅’,哪里又来个大帅!来之前,校尉嘱咐我们的你都浑忘了?!”
这士兵才如梦初醒:“哎呀!这还真是!你别说出去啊!”
另一个士兵做了个把嘴缝起来的手势,示意他安心,二人不再说话,继续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
陈珩之和天枢二人没走几步就到了灵堂。军营之中,一切从简。灵堂布置得虽然不十分隆重,但也是该有的都有了,带着一股军中特有的简练之风。
大帅的尸身还没来得及入殓,身着甲胄躺在灵堂中央的床榻上,除了灰败的面色,很难看出这位一生戎马的将军已经超脱尘世。灵堂之中除了陈珩之二人再无他人。陈珩之和天枢给将军上了香,将纸钱放进满是灰烬的铜盆里再次点燃。陈珩之和天枢对视一眼,示意天枢先上前去查看将军的尸体。天枢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笑容。
这位世子殿下果然是个心思玲珑之人。天枢心道,或许,他从我传信告诉他他们原来住的村子被山匪洗劫了的时候,就已经起了疑心了。
那么,这位世子殿下为什么要起这样的疑心呢?
有趣,十分有趣。
天枢收回了乱七八糟的思绪,专注地看将军的尸体。将军灰败的面容上隐隐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红润,因为将军是“突发疾病”而亡,平日里又是习武之人,面色红润并不难解释。天枢又把将军的臂甲卸下,仔细去看将军小臂内侧。果然在将军的两只手臂上都找到了一条细细的紫线。天枢又将将军的眼睑拨开,看见将军的眼底有青色的细碎斑点。
天枢看着始终没有上前来的陈珩之,叹了口气,对他点点头。陈珩之从天枢的表情里印证了自己的想法,面色凝重地和天枢一同出来,寻了个托词,和天枢一同去营地外的荒野中骑马散心去了。
上官校尉自然是不肯让二人就这么脱离自己的控制范围,派了亲兵跟着。只是天枢是个职业的刺客,摆脱跟踪这事是他的老本行,当即带着陈珩之在荒野上左奔右跑,没一会儿就甩开了上官校尉的亲兵。天枢在一个小山丘后勒马停住,陈珩之也翻身下马,二人牵着马走在满是荒草的旷野里。
天枢道:“大帅是中了‘万古芳’死的。”
陈珩之对大帅中毒之事早有判断,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对“万古芳”感到陌生:“这是什么毒?”
天枢道:“这是江湖上前些年一个门派的立门之毒。中毒者会根据自身的身体素质,在多则半年,少则几天内死去。”
陈珩之奇道:“‘根据自己的身体素质’?”
“‘万古芳’为了让中毒者看起来死于自己身体的隐疾,会呈现出符合中毒者可能患有的病症致死的症状。只是再精妙的毒药也会留下痕迹,中毒者的小臂内侧和眼底,就是‘万古芳’留下的印记了。”
陈珩之道:“那么,‘万古芳’这等奇毒,想来是不容易配的罢?”
陈珩之没有问天枢为什么知道的如此详细。身为节度使倾尽心力培养的暗卫,想来总不会是只有武力的莽夫。
天枢道:“不错。‘万古芳’的方子多变,但是变来变去总离不了最核心的一味药,就是江南的醉鱼杜鹃。”
这味毒药实在是奇瑰得超出了陈珩之的想象:“什么?”
天枢道:“这醉鱼杜鹃不过是山野之中随处可见的花,但是被有心人用起来,就没有这么简单了。”天枢对着陈珩之笑得露出一排大白牙:“世子殿下,不如猜一猜,‘万古芳’的来处?”
陈珩之被天枢这个龇牙咧嘴的笑激得毛骨悚然:“江南,回春山。”
天枢打了个响指:“不错,而我们的上官校尉,正是江南回春山的最后传人。”
襄阳城中,校尉府上。
今夜月暗星盛,正适合进行偷鸡摸狗之事。校尉府上的客房里,早早就灭了灯。
这客房平日都是空着的,现在住在里面的是前几日士兵城外巡营之时救回来的一个商贾之子。
因为这小子曾经被节度使那边俘虏过,知道一些对面军营中的布防消息,便被襄阳校尉留下了。
被俘虏的商贾之子就是姜三假扮的。姜三在前几天晚上知道襄阳侯府又有人到了,一边跟踪出城巡逻的那队士兵一边想对策。当士兵巡逻到靠近节度使军营的位置时,姜三决定用时间差做一个局。
他先在士兵周围草丛中疾行,带起一阵风将火把吹灭。在火把熄灭的那一瞬,他瞥见了老兵的眼神。
那眼神惊讶中带着一种明悟。姜三的本能在这一瞬间被触发,刺客生涯使他毫不犹豫地出剑,老兵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变变换,就已经死在了他的剑下。
姜三没有时间继续想老兵是如何认出他的。他只能继续自己的局,一路从士兵们身边潜行而去,在士兵们到达树林深处之前用随身带的弩箭布置好一个商贾之子被追杀的现场。
他当时不是没想到如果被质疑节度使的人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他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他不知道。
毕竟作为一个俘虏,他只应该知道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像这种他在逃亡途中无从得知的消息,他当然是不知道的。
襄阳校尉是许家如今嫡支的庶子,之前和许夫人的关系还不错。这位许将军是少年英才,因着自己生母早亡,幼时在许府中备受欺凌。他打听得许夫人回府探亲的日子,便故意在许夫人面前演了一出前途无量的孤子被正房太太暗算的戏,果然打动了许夫人。
许夫人在闺中时,是父母宠爱的幼女,和长嫂多有不和。她自然是愿意养一个庶子,让长嫂不舒服的。
许将军得知许夫人在京城死于非命没几日,便得知襄阳城中来了一个人数众多的车队,并且没什么阻碍就进了许府,猜到了几分,心里十分欣喜。
虽然许夫人和许将军一开始不过是互相利用,但是多年相处,几乎与母子无异。许将军为了不引人注意,怕再给死里逃生的许夫人惹来杀身之祸,硬生生按捺住了自己的激动和思念,等了好几天才深夜前去拜见许夫人。
今夜许将军出发去了许府。姜三不知道许将军和许夫人之间复杂的过去,这在他看来,是一个潜入校尉府的书房盗取城防图的绝好机会。
姜三换好夜行衣,安静地坐在房中等待外面的人声灯影一点点消散。他坐在客房的床榻上,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说实话,这许校尉拉拢人心的功夫还是不错的,就算他是一个身份存疑的商贾之子,许校尉至少在物质层面表现出了十分的重视。他身上自己用刀划出来的伤得到了及时的清理和包扎,用的药也是上好的金疮药。
如果姜三只是这乱世中一个小有名气的游侠,想要赚些功名利禄,也许他也会选择许校尉。
月光透过生绢糊的窗户,娇羞地在姜三床前投下自己的影子,浅浅淡淡的一层,若是诗人在场,恐怕很难吟出“疑是地上霜”这样用色深重的句子来。渐渐地,月上中天,月光也被姜三房前高大的枇杷树遮挡,在姜三的床前被窗框和树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姜三一直在侧耳听着窗外的动静。此时只有打更的更夫在校尉府外的街巷中行走,秋风把一声声的梆子声拉得细长细长,听的人不由自主地心里就安静下来。
姜三缓缓站起身来,动作缓慢地拉开房门,从迈出客房的那一刻起,他的动作仿佛就和秋风融合在了一起——迅速而没有声息。
姜三一纵身跃到客房顶上,脚步轻盈地快速在房顶上飞掠。秋风从他身后吹来,好像将他当成了自己从未见过的春燕,温柔地送他去向他想去的地方。
不多时姜三就到了校尉府的书房顶上。房屋下面巡逻的士兵很少有人会抬头看房顶,姜三还刻意避开了巡逻人数众多的地点,这一路的顺利在意料之中。
姜三知道书房里此刻应当没有人,为保稳妥,他还是在进入之前掀开书房顶上的瓦片,向里面张望。暗淡的星光落在书房里,姜三已经适应了黑夜之中这样似有似无的光线,借着星光看出里面确实是没有人,便蹑手蹑脚地从房顶上翻下来,从书房后面的窗户里翻了进去。
书房的入口时有人日夜把守的。姜三为免自己翻找的动静引起外面守卫的注意,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竹管,对着门上的两个黑影的后颈一吹,门上的黑影不久便更黑了些——那是昏迷的守卫支撑不住,头靠在门上了。
姜三这下放了心,当即便在书房之中张望起来。城中的驻防图也是许校尉日日要看得东西,应该不会藏得太深。姜三的目光落在书房正中架起的一副单幅屏风之上,伸手掏出火折子,打起亮光,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火折子可能在外面能被看到的光,凑近那副屏风,细细看画的到底是什么。
那屏风上画的城墙形状,十分熟悉。姜三脑中一个念头一闪,认出这城墙的形状和他那天跟踪城墙士兵巡逻时走过的路线十分相像。
姜三心中了然,当即便拿起手边书桌上的纸笔,正在他想要将这屏风之上的图动笔描下来之时,他心中一动,将火折子移到屏风的边缘处,发现那纸的边缘竟然起了毛边。
姜三小心翼翼地伸手,顺着起了毛边之处将屏风上的纸揭开。随着这张纸的揭开,露出了和之前那张纸的图样十分相像,但在布置兵力的细节上又有不同的另一张布防图。
姜三在深秋的夜里,额头浸满了冷汗。还好他刚才多看了一眼,否则就要描一张错误的图回去了。
姜三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一笔都不敢错,抬头看图,低头画线,像只啄米的鸡。很快,纸上就出现了襄阳的整座城墙。这时,一阵秋风呼啸而过,姜三在风声之中听到了武靴落在青石板上特有的沉闷声音。
不好!许校尉回来了!
姜三顾不得咬牙切齿,只得加快了低头抬头的频率和落笔的速度。脚步声越来越近,连着说话声姜三也能隐约听见了:
“今日夜色已深,您还要去书房处理公务吗?”
许校尉没有立即回答。脚步声又近了几分。突然,脚步声停下了。接着响起的就是一声叹息:“罢了,姑母这时回来,自然是希望我能韬光养晦。纵然是现在我有再多的军令要发,深夜怕也是会扰乱将士们的休息,又何来韬光养晦之说呢?”
姜三凝神细听,脚步声果然又远了,当下松了一口气,还是保持着之前的速度将城防图画完。完成之后又细细地对一遍,确定没什么纰漏,这才把城防图折好,收进怀中。
姜三还是从书房后面的窗户翻了出去。他再次纵身跃上房顶,不过这次是往校尉府外去了。
时间在人集中注意力的情况下,流逝的是非常快的。姜三进入书房的时候是子夜之时,此时已经是黎明之际。还有半个时辰,天光就将由黑转亮,太阳就要从东极之地缓缓探头,就像旷古之处那样,再次给世间带来光明。
姜三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让他逃离襄阳城。
他奋力地在这座已经死了一半的城池的各色房屋上奔跑着。秋风从他耳边匆匆掠过,好像无数嘶叫着控诉他此举将会带来无数杀戮的幽灵。姜三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会带来什么,但是他更加清楚地知道,他只不过是天地间一只蜉蝣,能改变的仅限于加速哪一方的胜利。
他想的问题很简单,既然陈珩之选择了节度使这一阵营,他就只想在帮助节度使早日赢得这场战争的同时,趁乱让陈珩之“死”在这场战争中,从此他们可以再次回到他们生活了很多年的那座村庄。
或者,去天下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陈珩之愿意,姜三自然是什么都能见识、承受、忍受,甚至煎熬的。
不过,战争早些结束,也就能少死一些百姓了。
黑布的掩盖并不能挡住秋风的寒冷。姜三的脸很快就在风里冻僵了。姜三这时想起来了,那个老兵这之前他跟踪他们的队伍时,在一个转角处,他好像察觉了什么。只是当时老兵表现得相当隐晦,仅仅是看着身后愣了一瞬,并没有其他举动,这一个小小的动作被姜三忽略了。现在想来,姜三的行踪,很可能在那时就被老兵发现了痕迹。
不过姜三的思绪下一秒就被高兴占据了,因为他已经出了襄阳城,骑着一匹从城门下士兵的马厩里顺来的马,向着节度使的军营飞奔而去。
姜三看着襄阳城的东北处。那边已经露出了隐约的亮色,此时还没到玫瑰色的晨光占据整个东方的时候,仅仅是有一些橙色的亮光映亮了深蓝的天幕。
姜三策马在旷野上狂奔。距离越来越近,姜三眼前所见的东方天空也从橙色变成了一片亮白。深秋的露水从草叶上离奇的消失了,迎着姜三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阵暖意。
姜三心道不好,在马臀上狠狠地抽了一鞭。马儿吃痛嘶鸣,撒腿狂奔。姜三越接近那片亮得诡异的天空,心中的不祥就越重。他想起陈珩之在节度使府上成功地留了下来,并且这些年来可以说是深得节度使重用,但是节度使将陈珩之派到襄阳来的意图不明,说不定就没打算让这位已经没有多少利用价值的襄阳侯世子活着回去。
姜三□□的马感受到前方传来的异常温度,一扭脖子就想绕开前面。姜三夹紧马腹,接连几鞭甩在马臀上,马臀上顿时就出现了几道血痕。马儿几乎是怨恨地嘶鸣着冲向前面的营地。
姜三这时已经能听见营地中沸腾的人声:“走水了!”“快!从那边拿水来!”“你小子傻了吗?!披上湿棉被救火去!那他妈烧的是我们的粮草!”
姜三听见“粮草”二字,脑中嗡鸣一声。军中粮草被烧,陈珩之会不会在现场指挥救火?
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和陈珩之有没有什么关系?
陈珩之在军中,会不会因为这样的失误被军士厌恶……
姜三的脑子里全是陈珩之可能遇到的种种问题。他此时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想现在就见到全须全尾的陈珩之。他顾不得自己身上容易引起误会的刺客装束,策马冲进军营,长剑出鞘,剑刃挑起一个士兵的肩甲,将士兵从地面上挑起:“你们大帅呢!”
士兵突然被一股大力带离地面,惊魂未定,脑子里一片空白,手指着一个方向,下意识答道:“大帅在救火!”
姜三长剑一甩,无暇顾及士兵是否受伤,纵马向着士兵指的方向冲去。
迫近火场,热浪一阵阵袭来。姜三还未进到火场的边缘,被烘烤出的汗水就已经打湿了身上的所有衣服。他远远地看见有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站在火场边缘,嘶声地吼着:“再来几桶水!不要贸然冲进去!”
这男人刚吼完,就有个士兵向着火场中冲去。那男人顾不得再喊一声,当即便扑上前去,抱住已经踏入火场的士兵的半个身子往外拖。那士兵显然是没有料到会有人这么阻止自己,一回手便一肘子拐在陈珩之额头上。陈珩之吃痛,仍不肯松手,硬生生将人从火场中拖了出来。
姜三已经到了陈珩之的身后,冲上前去将陈珩之拖出来的人一掌打晕,转身来看陈珩之的伤。刚才那士兵的盔甲在火中一烤,此时摸上去都还烫手,完全不能在这上面停留。陈珩之以肉身完全贴在那烧得通红的盔甲上,当即上身的整个正面连同两支胳膊都全是连片的红色水泡,仿佛是在锅里煮的半熟的肉。
姜三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只觉得自己在陈珩之的伤势刺激下,似乎比刚才更疯了,此时脑中反倒生出几分清明来。姜三扶着陈珩之,像陈珩之刚才拖那士兵一样,将他拖离火场边缘,哑着嗓子问:“天枢呢?”
陈珩之呆呆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时从火场的另外一边,许多人向火场之中泼水,终于将火势压了下去,而且隐约有要灭的态势。众人见此情形,当即欢呼起来,又有一个声音喊道:“快!再去几个人去河边装水!”话音未落,就有几个浑身都是黑烟的士兵冲去河边取水。
姜三见陈珩之不说话,心中无名火起。他看着陈珩之身上的烫伤,打横抱起陈珩之,向着士兵们取水的方向去了。陈珩之被姜三抱起的时候,脑子才从见到姜三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在姜三向河边冲的时候问:“你怎么在这里?”
姜三听见陈珩之的声音也是哑的,心疼又加了几分,但是同时心里又升起几分对陈珩之的无奈来:“你都这样了,我还不能来?”
陈珩之被姜三噎了一下,想起两人之前在京城见的最后一面,心里不知怎的,竟然希望姜三不是因为知道了自己做的事情来的。
河离军营不远。姜三看见河水,心下松了一口气,蹭着河岸滑了下去,将陈珩之的伤口都浸在河水里。
陈珩之之前还不觉得伤口如何疼痛,在冰凉的河水接触伤口的时候,一阵尖锐的刺痛击穿了陈珩之的整个身体。陈珩之几乎是整个人颤抖起来,接着就被姜三拥在怀里。陈珩之没忍住,张嘴咬在姜三肩头。姜三见他疼成这样,在他耳边恨恨道:“怎么?现在知道疼了?”
陈珩之疼得没法说话,咬姜三咬的更深了。姜三戏谑道:“师傅就这般看徒儿不顺眼么?自己给我找解药也不告诉我,自己被那李老狗骗到这里来也不跟我说。怎么,徒儿在你心中就这么不值得信任么?”
陈珩之听见姜三这么问他,气得顾不上疼,松了口咬牙切齿地问他:“长本事了啊,你还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你这么小心眼,我能跟你说什么?说了你能不多思多想?”
说完疼痛又袭来,陈珩之不肯再咬伤姜三,宁愿自己一个人咬牙忍着。姜三却强行又把陈珩之按到自己的肩头上,在他耳边道:“珩之既然知道,”姜三在这里顿了一下,“我是这样多思多想的麻烦性子,就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我。”姜三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哽咽。“珩之,我宁愿为你挡刀挡剑,死在你面前,也不愿意什么都不知道,被你蒙在鼓里,一辈子懵懵懂懂地活着。”
姜三把陈珩之松开一点,怕抱得太紧压到他的伤口。陈珩之感觉到姜三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当即无措地看着他。在陈珩之的印象里,虽然他是师傅,姜三是徒弟,但是姜三在面对飞来横祸时一向比陈珩之要冷静得多。这是陈珩之为数不多地几次看到姜三红了眼圈,陈珩之手忙脚乱,一时不察,脚下一滑,整个身体落进河里。
此时是秋天,河流已经不是丰水期。河水不深,仅仅到陈珩之的腰腹处。姜三一伸手把陈珩之拉起来,眼圈还是红的,但还是带着安慰的笑意:“珩之,站好了。”
不远处的火光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姜三看着陈珩之脸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的火场温度而起的红晕,自己暗暗纳闷刚才自己怎么把那些话说出来的,只好转移话题:“你这大帅做的真是失败,你不见了这么久,也不见有人来寻你。”
姜三的话音刚落,他们头顶的河岸上就传来喊声:“大帅!大帅!”姜三和陈珩之抬头一看,是士兵们举着火把找到河边来了。还有两个将领模样的人也拿着火把,其中一个还在喊:“世子殿下!世子殿下!你听见就喊一声!”
这自然是天枢了。陈珩之看着姜三被打脸,当场笑出来,被姜三淡淡看了一眼给憋回去了:“我在这儿呢!”
河岸上的火把便顺着河岸顺流而下,往姜三和陈珩之这边来。没多久天枢就看见了陈珩之,大喜过望:“世子殿下!您在这儿呢!没伤着吧?”
天枢和另一个将领边说边接近陈珩之二人,等问完他们也就清楚地看见了陈珩之身上有碍观瞻的烫伤伤口,顿时天枢闭了嘴,自己跳下水来要背陈珩之上去。姜三挡开天枢,把陈珩之打横抱起上了河岸,看着天枢,示意他帮自己向军中的其他人解释。天枢暗暗叫苦,这小子怎么来了?但也毫无办法,只得和跟来的另一位将领说道:“战场凶险,大帅身份特殊,节度使生怕大帅出了什么意外,派了这位小兄弟来保护大帅。”
姜三对着那将领点点头,认出了这就是当年自己去选侍卫时和自己对打的人,也就是上官校尉:“承蒙关照,小人姜三。”
上官校尉听说这人是节度使派来的,又听得这人说“承蒙关照”,便觉得他是在说这身娇肉贵的世子殿下的伤都是他有意为之,当场赔了笑脸道:“不敢,大人是节度使面前的红人。军中事务……”
“繁多”二字还没出口,姜三就态度温和地打断了上官校尉的话:“不错,军中事务繁多,不可一日无帅。现今大帅重伤,还请二位安排军医诊治。”说完,姜三便带着陈珩之上了天枢来时起的马,一阵风似的往营里去了。
陈珩之回头看,总觉得姜三是有意挡住了他的视线,在马上清清嗓子道:“今日的事,是我和天枢一早商量好的……”
姜三再次打断别人说话,依然还是态度温和:“哦?这是什么出其不意的神妙计策,徒儿我实在是孤陋寡闻,竟没听说过。”
陈珩之:“……算了,你爱听不听。”
姜三此时已经在陈珩之的帅帐前下了马,不顾旁人的目光,抱着陈珩之进去,温柔地
道:“师傅是把我刚才说的话都忘了吗?珩之,你待我就是这样?”
陈珩之简直受不了姜三这么说话,温柔中透着一股疯劲儿,才迈进帅帐便打算和盘托出:“好好好,我告诉你。但是你要先把我放下来。”
陈珩之本是要他把自己放下来,自己走到床上躺下的。但是姜三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直接把他放在床上,道:“放下来了。”
姜三在床边俯视着陈珩之,压低声音道:“珩之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就在这儿听着,进不了第三个人的耳朵。”
陈珩之被他低沉的嗓音挠的心猿意马,狠狠定了定心神道:“我和天枢,是来这里查先大帅的死因,鼓舞士气的。”
“我和天枢很快便发现,先大帅死于一种叫‘万古芳’的毒。”
听到这里,脸上一直是温柔笑意的姜三微微变了脸色,但没有出声打断陈珩之。陈珩之继续道:“‘万古芳’是江南回春山的秘制之毒。而上官校尉从军前恰好是回春山的最后一任传人,我们怀疑这和他有关。而‘万古春’的配制离不开醉鱼杜鹃。这东西在寻常药铺中不常见,我们便设了这个火烧粮草的局,引他来救火,天枢趁机潜入他的营帐里找是否有醉鱼杜鹃。”
姜三在陈珩之床边站直了身子,沉吟道:“上官校尉为什么这么做?”
陈珩之换了个姿势躺着:“若是没有我这个徒有虚名的‘大帅’,按照军中旧例,自然是他上官校尉接任大帅一职。可能是为了完全接管军队?不知道。谁知道那老头想什么。”
陈珩之看着沉思的姜三,忽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你师父我这一夜,上刀山下火海的,你都不关心关心?”
姜三面上一红,倔强道:“这事是因谁而起?我为什么要关心自作孽之人?”
正说着,营帐外面有士兵报:“曹裨将求见——”
天枢掀开帐帘进来,看见姜三在陈珩之床边,并不感到惊讶。他冲着陈珩之一抱拳:“世子殿下,都准备好了。”
陈珩之点点头,一边说一边向外走:“走吧,一起去看看。”
姜三跟在陈珩之后面,和天枢并排,倒像是陈珩之的另一个裨将。天枢看了自觉的姜三一眼,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别人升官还要向节度使讨一封任命书,他倒好,突然出现,就凭着和世子殿下的一点裙带关系就混的和自己一样了。
天枢越想越生气,为了不在脸上露出来,只得不去看姜三。
上官校尉的营帐就在帅帐的不远处。三人没几步进了上官校尉帐里。上官校尉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见他们进来,戒备和愤怒简直要从眼眶中喷出来。陈珩之意味深长地盯着上官校尉看,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看见这人的眼神里有半分愧疚之意。
陈珩之感到奇怪。如今醉鱼杜鹃在上官校尉的营帐中被发现,他这谋害上峰的罪名是逃不掉了。虽说现在敌军在侧,不可能把他怎么样;但是听说先大帅在时,对这人多有照顾,这人杀了先大帅,竟无半点愧疚之心。
陈珩之在心里默默对上官校尉画了个叉。天枢和姜三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没有深究上官校尉心里想的东西的心思。天枢对姜三使了个眼色,姜三会意,一言不发地走到上官校尉面前,伸手在他身上的某一处点了一下。上官校尉的表情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仿佛之前空气中有只无形的手捂住他的嘴,让他不能说话似的。姜三这一指下去,上官校尉那憋气似的表情消失了。但他还是不说话,只是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
天枢见他这幅烈士一般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哟,您还真是个硬骨头啊。来,小七,给我们的副帅上一课,什么叫‘坦诚相待’。”
姜三闻言,手难以察觉地抖了抖。他回头看着天枢,天枢仍是一副笑吟吟的神色。姜三深吸了一口气,自己站在上官校尉身前,挡住了陈珩之的视线。陈珩之没有看见姜三对上官校尉做了什么,就听上官校尉一声惨叫,好像是从肺腑里发出来的,音量不大,音色却十分可怖。
天枢示意姜三停手。姜三站到上官校尉一旁,天枢上前道:“怎么样?我们的这点小手段您还看得过去吧?一早就让您吃好喝好,那可不是没有用的。您看,这不是就派上用场了吗?您想好该说些什么了吗?”
天枢笑容可亲,他俯身凑到上官校尉面前,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几下。陈珩之直到天枢也让到一旁,才看见上官校尉的脸色。此时距三人刚进来的时候不过一刻钟,上官校尉的脸色已经和陈珩之刚看见他时的戒备愤怒天差地别。他好像遭受了极大的痛苦,整张脸甚至有些肿胀,充血似的,像个刚从猪的胸膛的掏出来的血淋淋的猪肺。陈珩之虽然自己也动手杀过人,但是从没见过这样隐蔽迅速的用刑手段,不由当即额上青筋一跳。
姜三把陈珩之的表情全都看在眼里。他心下默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天枢是三个人里最适应的,一只脚踩在上官校尉的凳子边上:“您好好想想该说什么。慢慢想,不着急。只是如果我们兄弟两个觉得,有点不耐烦……”
天枢把手臂搭在自己踏在上官校尉凳子上的那条腿的膝盖上,惋惜地叹了口气:“那就劳烦您,多担待了。”
上官校尉听见“多担待”三字,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连带着他屁股底下的凳子也抖了起来。他哆嗦着开口:“大帅是我杀的。”
天枢看他这么容易就松了口,不屑地笑了一下,把腿放下来,走到陈珩之的旁边,像是个尽职尽责的手下:“接着说。”
“是用‘万古芳’,放在大帅的药里。大帅当时痼疾发作,他的亲卫熬药的时候,我去看了看,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把东西放进去了。”上官校尉说到这里,咬牙闭了闭眼,应该是刚才的疼劲还没过去。他停了有半盏茶的时间,又睁开眼道:“这些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吧,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陈珩之冷不丁开口,声音十分冷淡:“你为什么要杀大帅?”
上官校尉笑了起来,带着几分骄傲:“因为他听不进我的攻城计划。”
陈珩之几乎是冷笑了起来:“军中分歧常有,就因为这个,你就要置人于死地?”
上官校尉显然又在忍受新一轮的疼痛,他疼得面目扭曲,本来就红的脸变得更红了,额上青筋因为愤怒暴起:“就因为这个?你知道如果像他那样攻城,襄阳城要多死多少人吗?!怎么,在你们这些人眼里,平头老百姓就应该用自己的性命成就你们的功名吗?!”
陈珩之万万没想到上官校尉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他愣在原地,目光飘忽不定,但是不到片刻就恢复了之前的冷淡模样,继续问道:“你对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同袍都能下此毒手,又怎么会对素不相识的襄阳城百姓发这样大的善心?”
上官校尉像只正斗志昂扬却突然被打晕了的斗鸡,头颅佝偻在胸前,半晌不说话。姜三紧张地看了一眼天枢,天枢并没有什么表情,正要自己上前去再对上官校尉进行逼供时,上官校尉看见天枢向前移动的靴子,吓得抬起头来,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道:“.…..我刚下山的时候,被山匪劫走了所有的盘缠。那是一个冬天,我又冷又饿,流浪在襄阳城里。是襄阳城的一个老翁给了我吃的和钱,我才勉强撑过去最冷的那几日……”
上官校尉仿佛觉得后面的事说起来不那么丢人,便将头又抬起了几分:“那位老翁没有留下姓氏……多年过去,早已无从找起。我本想着,这次攻打襄阳,若是可以保证襄阳城的百姓死伤最少,还能攻下这座城,那我不是能博个知恩图报、战无不胜的威名?”
上官校尉说完,脸上带着一丝期许看着眼前的三人。陈珩之看着他那副像哈巴狗一样在主人面前讨赏的谄媚表情,胃里不住地翻腾。姜三对上官校尉的动机不感兴趣,他在之前的暗卫生涯中已经了解过无数比这更荒唐、更令人恶心的缘由。他习惯性地转头,注意到陈珩之的脸色,稍稍上前一步挡住陈珩之看向上官校尉的视线。
天枢全不在意,道:“行了,你这人真是想出名想疯了。现在即将攻城,你最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将来在节度使面前,也好将功折罪。”
上官校尉低下了头,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暂时过去了。但他想不通为什么节度使要对一个死人这么在意。这人不过是从军的年头久了,经验多些,身上没有多少将才。上官校尉自认自己还是念过几遍兵书,不比那死人差。
天枢却清楚,上官校尉动摇的是节度使的根基。若是多年追随节度使的老将莫名死在军中,节度使都不追究,甚至还继续重用嫌犯,那节度使手下的万千将士,恐怕都会寒了心。
更何况,就像陈珩之说的,连朝夕相处的人都能狠心除去,又怎么能指望这人对上司有半点真话呢?
天枢明白,这次的襄阳之战,将会是这位上官将军此生的最后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