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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   姜三骑在马上,任由马匹自己不紧不慢地走向襄阳城的城门。走到守城士兵近前,他翻身下马,从怀里拿出文牒,给守城的士兵检查。

      襄阳城要打仗的消息,恐怕连襄阳附近田野里的老鼠都知道了,最近襄阳城虽然没有阻止人进城,但十个经过城门的人里面有九个是往外跑的,还有一个是舍不得家中财产回去拿金银细软的。守城的士兵很久没有见过进襄阳城的活物了。
      士兵仔细检查了姜三的文牒,没看出问题,以一种看傻子的目光在姜三脸上梭巡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不知道这儿要打仗啊?怎么还来?”
      姜三回答道:“城中有早年守寡的姐姐带着侄儿讨生活。平时挣不了几个铜板,哪里还有闲钱买多余的干粮逃难。我来带他们走。”

      士兵看了姜三一眼:“哟,想不到你还挺重情义啊!得了,进去吧!别作奸犯科啊!”
      姜三道了谢,不紧不慢地牵着马进去了。

      他知道自己的速度比陈珩之快。他抢先一步到襄阳来,一是为了帮陈珩之探明襄阳城的城防如何,二是他想起来一件事。

      他想起来,自从陈珩之到京城后,朝中的大臣见风使舵,在一次早朝上提出让陈珩之作为皇族最后的血脉登基。节度使当时也顺势表了一番自己的忠君爱国之情,当即就让中书令拟下圣旨,只等陈珩之祭祖后找个合适的时间昭告天下。
      只是当时圣旨拟好之时,节度使要让司印太监拿出玉玺盖印,那司礼太监百般推脱,最后那封圣旨的结束处只好留着空荡荡的一片。

      姜三当时并没有觉得蹊跷,现在想来,那镇国玉玺是否还在京城之中?

      节度使用尽心机想让陈珩之来襄阳,是他身边实在是无人可用,非要让这位即将登基的皇帝增加一些自己的威信,还是另有什么东西,一定要这位皇室血脉亲手交给节度使,才显得名正言顺?

      而交出玉玺的皇族,自然也没有了任何利用价值。所以陈珩之才会觉得自己这一去是落入了节度使设好的圈套,很难有命回来。

      这才有了陈珩之走之前对姜三的反复。

      姜三此时虽然知道陈珩之走之前为他做的事,但还是心里有稍微的怨气。陈珩之做这一切,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姜三想让陈珩之知道,这世间所有的一切,哪怕粉身碎骨,他也愿意和陈珩之一起承担。
      这也是姜三来襄阳,他内心最深处的原因。

      姜三走近襄阳城,见集市上商铺紧闭,还剩下的零星的摊子也只不过是随意敷衍着生意,指望在战争真正来临前为自己攒一顿干粮钱,早点出城去罢了。

      姜三牵着马,在一个卖皮毛的摊位前停下。他记起当年他和刘猎户去镇里的集市上卖皮毛的样子,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那摊主也是一身武人打扮,看样子和刘猎户是同行,以为姜三对皮毛感兴趣,心想自己逃难的口粮有着落了,当即大声吆喝:“这位爷,您来看看这些皮子,这都是上好的东西!我前几天才从山上猎的!”

      姜三停下脚步,有心照顾他的生意:“哦?我看看。”

      他伸出手去,在一张鹿皮上摸了一把,笑道:“这母鹿恐怕是有半年没吃好了吧?摸着硌手得很。”

      猎户急着申辩:“这母鹿虽然吃的不好,但是那腿脚可利索了!当时可费了我的一番力气,才把它逮住呢!你看,这皮糙是糙了点,但是弹性好啊!”一边说一边伸手拉扯鹿皮:“你看你看,这东西拿去做衣裳,都要比其他料子少扯几尺布!”

      姜三被逗笑了:“因为它能伸缩?”

      猎户忙点头:“是啊!您要是不喜欢,再看看这兔皮?”
      姜三觉得这猎户实在有意思,从怀里掏出荷包:“不用了,就它吧。”

      猎户喜出望外:“唉!三十串钱!”猎户从姜三手中接过钱,手脚麻利地帮姜三把鹿皮包好:“您这真是捡了漏了!平时我这东西卖三两银子呢!”

      姜三接过鹿皮,向猎户打听道:“劳驾,再问问您,我姐姐在许夫人府上做工,姐夫没福,死的早,留下我姐姐和一个侄儿。我这次来就是想带他们走的。您可知道那许府家下人住在什么地方?”

      猎户一边收拾摊子一边答道:“您就从这条路一直走到头,右转,再走到头,就是了。”

      姜三谢过猎户,依言寻到许府下人的住处。许府下人的住处其实在许府后院的一个角落里,但是因为许府太大,如果都从正门进出未免舍近求远,于是就在下人住的地方开了个角门。天长日久的,干脆就把这块地方和后院隔开,自成一院。

      姜三猜想许夫人出事后,许府上应该大部分人都走了。玉玺丢失可能发生在从先帝驾崩到如今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先帝驾崩后,太后和丞相操纵朝政,政令几乎都是只盖了内阁的印和太后的风印就发出来,当时没有皇帝,虽然徐太后代行皇帝之责,但是没有谁敢冒出头来说不服这没有御印的旨意。后来连太后都没了,个个把持朝政的枭雄们都是盖了内阁的印就把政令发出来了,直到陈珩之这皇室后人真的要登基了,圣旨上没个御印说不过去,这才让玉玺早已丢失的事露出了几分端倪。

      姜三想起在陈珩之祭祖之前天枢确实来过襄阳。天枢的行踪在暗卫营只有高郎中知道,而姜三来之前特意问了高郎中,高郎中没怎么犹豫就告诉他了。

      而陈珩之好像还在中秋那天接到了天枢的信。姜三怀疑,陈珩之从那时起就猜出节度使早已有这样的心思了。

      而不管玉玺是什么时候丢失的,如果玉玺丢失的时候,襄阳侯已死,那么毫无疑问是襄阳侯夫人把玉玺藏起来的,那么玉玺当在许府无疑;即使是襄阳侯没死的时候玉玺就被先帝留下的后手送到了襄阳侯身边,襄阳侯就算是再宠爱外室,也不太可能把这样重要的东西藏在外室住的结构简单的小院子里,多半还是在侯府。
      姜三从许府下人出入的角门潜入。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偌大的许府几乎没有人声。姜三顺着检查了一遍下人院子里的屋子,间间都是一片狼藉,器物和没有带走的钱财洒了一地,最后竟然没剩下一个人。

      姜三在心里冷笑一声,想必许夫人平日里待人苛刻,大难临头,竟没有一个念着主仆情分留下的仆从。姜三此时倒是不再发愁如何在一个全城的客栈都关门的城池中找到落脚之处,他只要在这院子里随便找个屋子就能安身了。

      姜三挑了一间被褥还算齐整的屋子,将随身的一个小布囊随手放在地上,从里面掏出一张干饼。

      他这时候进城应该已经引起了节度使的人的注意。刚才找猎户买鹿皮的时候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想来,倒是有些不妥。他还是不要再出去购买食物的好。

      现如今陈珩之应该还没有到襄阳。姜三几口吃完饼,躺在床上,枕着双手,从半开的窗户里看着天边血色的夕阳,出了半刻的神,便悄无声息地起来,纵身一跃,从窗户里直接翻到了屋顶上。

      姜三浸在鲜红的夕阳中,像只贴着屋顶滑行的大鸟,带起的除了风声再无他物。他一路潜行到城墙边上的一栋酒楼边,立在被酒楼遮住的一家书店的顶上,居高临下地观察着来往的行人——当然,此时此地,最多的是士兵。

      一队巡逻的士兵走过。等他们来到姜三视野的正上方时,这队人顿时失了刚才的严肃,一个个东倒西歪地坐在地上,掏出身上的酒壶,还有个老兵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一般变出一小包手绢包着的卤牛肉,一队人就在这个从地面和城墙上都很难发现的角落里吃喝起来。
      那块手绢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经纬之间已经有些松散,但整块手绢还算得上是干净,可见由主人精心保存了多年。
      下面的士兵正吃着,有个年轻的小兵看着老兵手里的手绢,打趣道:“王大哥,我说你这手绢怎么天天带着,是不是哪个相好的姑娘送的啊?”

      老兵瞪小兵一眼,拔开酒壶的塞子仰头灌酒:“是又怎么!这是俺婆娘给俺绣的!你看看,这就是不一样啊!多少年了这花儿还这么鲜亮!”

      所有人都笑了。吃喝过一阵,这些士兵又组成整齐的队列,默默无声地向前走去了。
      姜三看着,一边动身跟上他们,一边不禁想到,如果天下不是处于这样一个庙堂倾颓、人人易子而食的乱世,这些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不只他们,刘猎户、木匠、天枢、高郎中、节度使,还有,他和陈珩之,都会是什么样的人?如今又身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姜三没有办法回答他自己。他只希望,即使天下升平,他也能和陈珩之相遇。

      当然,那时候自然没有荒唐的世子之位压在他们身上。

      太阳终究还是沉入了西边的地平线。已经是深秋,夜幕升起得也格外迅速,惨白的月亮像一把没有柄的弯刀,冷冷地悬在墨蓝的天幕上,仿佛随时都可能落在大地上,杀世人一个片甲不留。

      城外,惨淡的月光不足以照亮城门投下的巨大阴影,守城的士兵早已点起了灯火,红色的火焰发出的光,仅有最外面的一圈能照亮周围的昏暗。

      城门外,节度使和许夫人的车队已经到了。这车队的长度在高大的城墙的衬托下,显得长度尴尬——它就像是高山脚下一条流量不够的河,并没有真正能奔流入海的江河的气势。
      整个车队静默地停在城门前。从后面的车上下来一个侍从,向城门外的士兵嘱咐了几句,士兵突然站直了身子,恭敬地打开了城门。

      车队径直向着城中心的襄阳侯府驶去。冷月的光影里,有时会像乌云蔽月一般掠过一点不起眼的黑影——姜三还在跟踪士兵,想要摸清巡防的大致规律,也想趁机混进设在襄阳城东北角的校尉府,找到布防图;他现在还不知道,节度使一行人已经到了襄阳侯府,他今天白天找到的落脚地,已经又回到了许夫人的手中。

      襄阳侯府。节度使自然是住襄阳侯昔日在世的正房,许夫人还是住她已经住了半生的后宅。只是襄阳侯一向是个闲散之人,当年就被人议论配不上许夫人的家世;如今襄阳侯的正院真的换了有野心有权势,堪配许夫人的节度使,二人却不是话本子里应该有的璧人,甚至连一对奸夫□□都算不上。他们,只是在恰当的关头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的聪明人而已。

      姜三下半夜从校尉府回到襄阳侯府,他站在襄阳侯府对面的屋顶上,襄阳侯府门口深深的车辙映入姜三眼底。姜三明白,这里是不能待下去了。他想了想,再次纵身掠过在月下沉睡的群鸦之翅一般的屋顶。
      城外,黄昏时被姜三跟踪的那一队士兵正在襄阳城外。距离节度使的前锋仅有三四里地的地方巡逻。这样近的距离,襄阳城中鸡鸣狗吠之声,都可以被耳力好的人听得一清二楚。这些人虽然是襄阳校尉的手下,但也奇怪为什么这节度使不发兵攻城,也省得他们这些人日日夜夜在这荒郊野外的盯着。

      月亮被一片乌云遮住。士兵手里还举着火把,火把被风一吹,火苗晃动,周围顿时暗了下来。昏暗之中,一个小兵听见身旁的灌木丛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脑中浮现出小时候听过的志怪传闻,汗毛倒竖,出声喝道:“谁!”

      他这一声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这时乌云过去了,月光重新亮起来。士兵们都借着月光,举着火把,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草丛,只发现了一些唱着秋日最后的欢歌的蟋蟀。
      站在刚才出声的小兵身边的,就是那个用手绢包牛肉的老兵。老兵暴怒,在小兵的头盔上用火把敲了一下,震得小兵头晕目眩:“你瞎叫唤什么!俺还以为有敌袭!”

      小兵身后的一个看起来比小兵大两岁的士兵道:“王大哥,这小子就是这性子,我跟他一个帐篷,有一天还听见这小子做噩梦,梦里叫娘呢!”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小兵恼羞成怒,又碍于上司和兄弟的面子,不敢做什么,只好像个小媳妇似的委屈地看着地面。

      老兵开了几句玩笑,正打算整队继续往前走,突然,老兵的喉咙处露出了一把利刃,血液无声地从顺着他的脖颈漫出。
      小兵愣在了原地。他身后的青年士兵眼中充斥着怒火,当即大喊:“整队!有敌袭!”

      话音未落,就从倒地老兵身后的方向又射来了几只冷箭。士兵们迅速地向着那个方向包抄而去,一时间所有还活着的人都是眼神淡漠,手中刀出鞘,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灌木丛是一个小树林的边缘。一直有冷箭从树林中射出来,引着这队士兵向树林深处而去。最后,这队士兵只在树林深处找到了零星的箭头,一地的血迹,还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

      带队的青年士兵眼神戒备,将刀刃架在年轻人的颈边。年轻人恐惧地咽了咽口水,皮肉下的血管随着吞咽的动作微微突出,几乎就要被那锋利的刀刃划破。

      年轻人双腿抖如筛糠,战战兢兢道:“这位……军爷,饶命啊!小人……小人是、是路过襄阳城的行商的儿子,家……父买些绫罗绸缎,积累些家私。因着世道不太平,就把东西都带在身边。路过城外的军营,本是要绕道走的,不敢招惹各位……”

      那自称商人之子的年轻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倒真像是被吓破了胆,不知道怎么管住自己的嘴的样子。拿刀的青年士兵见他这模样,已经信了几分,但是还是怀疑他是对面派来的细作,不由得又将刀锋逼近了几分:“少废话!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年轻人脸上的五官皱成一团,眉眼因为恐惧恨不得揉到一起:“没、没想到被那些不讲理的抓了!强索钱财!”年轻人说到这里,眼泪鼻涕齐流,又狼狈又窝囊,“还把家父和我扔在马厩里!我、我们是晚上寻了机会逃出来的,但是又被发现了……”

      青年士兵本来已经有七八分信这年轻人的话,听到这里浓眉一立:“你撒谎!要真的是你说的这样,我大哥怎么会死在这些人手里!”

      年轻人目瞪口呆,更兼才历经了和父亲的生离,脸上的表情是惊慌失措:“小人没有!”
      青年士兵挥手,另有士兵上前押着年轻人向士兵们来的路上走去。一行人回到老兵尸体旁边,老兵脸上还是死前的表情——那是他日日在士兵们面前都要露出的发布命令时半严肃半胸有成竹的神情,就这么永远地留在了脸上。

      在跟在队伍里的小兵鼻头立即一酸。同时他心里涌起了滔天的怒火,恨不得当场就把这个可疑的细作开膛破肚。

      那年轻人看见老兵的尸体,语无伦次:“他们……你们……没想到、碰到你们,杀了、杀了……我没撒谎!真的!真的……”话还没说完,年轻人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青年士兵见他晕了,一边让人把老兵的尸身带走,一边蹲下身去查看年轻人破烂的衣衫。那衣服手一摸就知道是上好的料子,就是颜色很不显眼,想来是不愿露富。衣衫下的身体上有许多伤口,看样子是被那些畜生刺伤的。

      其他人扛着老兵的尸体,等青年士兵的示下。青年士兵此时对年轻人的身份的怀疑已经消了九成,又让人把年轻人也抗走,剩下的人和他一起继续巡逻。

      小兵原本要和青年士兵一起巡逻,但是被青年士兵拒绝了。青年士兵看着小兵悲愤的眼神,不知为什么想起了自己还没成年的弟弟,伸手抚上小兵的头盔:“回去吧,外面不太平。哥守着,不会有事。王大哥那么护着你,你不能不送他一程。”

      小兵迎着月光,皱着鼻子,忍着眼睛里的泪水。青年士兵故作不耐烦,重重地在小兵的头盔上一拍:“回去!”

      小兵看着自己的眼泪掉在荒草丛生的野地里,一声不吭地回到护送老兵尸体的队伍里。
      月光下,两支队伍在城墙前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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