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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   几天后,陈珩之坐在宣政殿中那张霸气宽敞的龙椅旁边,身着祭祖时的那身礼服,面无表情地听着礼部尚书念讨伐襄阳许氏的檄文。

      上早朝的时间往往早的超过平头百姓的想象。礼部尚书快要把那佶屈聱牙的檄文念完了,朝霞才从东边露出些玫瑰色的影子来。

      朝中大臣虽然近半年来如同节度使手中的木偶,但也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兵部尚书算是最早知道这事的人,毕竟他是掌管粮草军需之人。当然,兵部尚书也仅仅是知道这事儿而已,具体的事情自有节度使手下的长史参军调度,他也只是负责签字画押。

      这样的情形下,百官自然没有什么反对的话说。陈珩之今日就要走了,一看并没有出现意外之事,便从座位上站起来,说了几句套话,就在众人的簇拥下出城了。

      陈珩之骑着马,走在宽阔的朱雀大街上。这时人们才起床,在熹微的青色晨光中,看见渐渐有微弱的黄色灯光亮起。有些人家的狗被马蹄声惊醒,当即对着墙狂吠起来。早晨的雾气还没散去,那狗的叫声在雾里竟然更响亮似的,轻易就穿过了几条街。

      陈珩之看着那些从小巷里亮起的灯火,不由得想象那些灯火的主人此时在做些什么。陈珩之并不阻止自己把姜三和自己代入想象中,好像他们又回到了那个村子的茅屋小院里。

      真好啊。

      陈珩之尽管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是血肉横飞的战场,还是忍不住自己心里泛出的羡慕之情。

      姜三的身体还是有些虚,在宫里将养。陈珩之身后的,是天枢。这次陈珩之作为主帅出征,副帅是之前和死去的孙校尉一起去襄阳的上官将军,天枢是陈珩之的裨将。

      陈珩之越靠近城门,天色越亮。最后当陈珩之从城门里出去,骑在马上,站在城外俯瞰晨光中的大军时,天光已经褪去了青色的晦暗。太阳尚未升起,整个天地被包围在惨白而又微弱的光线中。

      有头顶红缨的校尉策马而出,从马上翻身而下:“禀告元帅,三军共计十五万,已整装完毕!”

      陈珩之迎着东边射来的红色的晨曦,缓缓抽出佩剑:“出发!”

      十五万人齐声低吼:“是!”
      古老的京城城墙沉默地目送这群人的远去,谨慎地保留着自己的祝福。

      陈珩之出发的这一刻,姜三刚刚从碧纱橱里醒来。

      自从和陈珩之那夜喝完酒后,两人就再没见过。倒是姜三的病渐渐好了,到最近几天都不再发烧。

      姜三睁着眼看着床顶的帐子。前几天他都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那天晚上的事,一遍遍地跟自己说要先把病养好。如今他好了,倒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姜三正发着呆,就听外面的宫人道:“本来您来了,应该请您进去相见。但是姜大人病了这么些日子,身体虚弱,还没起身……”

      姜三咳了一声,问道:“是谁?请进来吧。”

      宫人不再说话,,引着那人进来了。

      姜三的那一嗓子惊醒了宫人们,一个个急急忙忙勉强穿好衣服,在殿里点起灯来。碧纱橱在一朵一朵的灯光里被勾勒出轮廓,来人的身形也渐渐清晰。原来是高郎中来了。

      姜三觉得十分奇怪,脸上带笑道:“高郎中,稀客啊。我这些天病的下不来床,还没来得及梳洗,别见怪。”

      高郎中也只略一拱手,说了句“姜大人”,便坐在姜三床边给他诊脉。姜三更加疑惑了,干脆不再说话,静静等他。

      姜三在高郎中诊脉的时候,叫来一位宫人:“我今早迷迷糊糊地听到宣政殿敲钟了,怎么回事?”

      宫人倒像是惊讶姜三不知道似的,看了一眼姜三道:“今早世子殿下出征襄阳,朝廷敲钟,是按照太子出征的礼数。”

      姜三犹如受了当头一棒,讷讷地看向高郎中。高郎中招手让人拿来纸笔,开了个方子就要走。姜三在高郎中站起身来的那一刻叫住了他:“高兄请留步。”

      姜三心里隐隐浮起一个可怕的猜测。他感觉自己在这温暖的碧纱橱里出了一身冷汗,又吩咐宫人道:“高兄多次救我性命,你们都出去,我和高兄叙叙旧。”

      宫人们依言而退。姜三等门一关上,迫不及待地向高郎中提出了自己的问题:“高兄,我这病……究竟是什么?”

      姜三在自己的暗卫生涯中,也受过不少伤及性命的伤,从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这么黏黏糊糊地不肯好。高郎中背对着他,叹了口气,回身在桌边坐下:“你的伤本来应该在半个月之前就好了,但是在世子殿下祭祖之后,突生变故。世子殿下觉得蹊跷,想找我问问怎么回事。但那时我被暗卫营里的几个病患缠住了,走不开。”

      “缠住?”

      高郎中看了姜三一眼,继续道:“对,缠住。那几个病患并没有受多重的伤,但每天那伤口就像有自己的想法,总会裂开。我没办法,只能尽心帮他们诊治。但我也能看出来,那是他们自己把伤口弄裂的。”

      姜三没有再问,他知道高郎中既然来了,迟早要说这些事的。

      “我觉得十分奇怪,但也知道如果没有缘由,怎么会有人甘愿受这样的折磨?就在我第三次帮病患们包扎了伤口之后,有个小黄门来找我,说是从黔地来了一批罕见的药草,太医院让我过去帮着辨认归类。”

      “我一直忙到晚上才去了太医院。在一群忙碌的太医中看见了世子殿下。世子殿下说他是因为想看看这些草药,顺便帮忙登记的。我经过他身边时,世子殿下给了我一张纸条。”

      姜三瞬间浑身冰冷。他抬头怔怔地看着高郎中,高郎中不忍看着他的眼睛,转移了目光继续道:“那上面是一个人的病状。我带回去仔细地对着古书翻找,翻找了一夜才发现,原来这是一种奇毒的中毒症状。这毒叫‘长门’,是说它的毒性让人一时发热,一时正常,如同饱受相思之苦的长门陈阿娇所历之事。”

      “我知道世子殿下用这样隐秘的方式告诉我这些,自然是要求这东西的解药。我借着出宫的机会买齐了药材配好了药,没敢耽搁就把药给了世子殿下。”

      姜三在心里默默计算,高郎中给陈珩之解药的时间差不多就是陈珩之和他最后一次喝酒的时候。姜三心里的猜测基本得到了印证,身上和心里都一片冰凉。他撑着自己最后的体面问高郎中:“你我并无深厚交情,为何你要如此帮我?”

      高郎中似乎是笑了笑:“你和世子殿下都曾在天枢受伤时照顾过他。我与天枢是生死之交,自然感激二位。”

      高郎中吐出了心中的秘密,一拱手站起来道:“如今姜大人的毒已经解了,只是身体发虚。按照我刚才开的方子吃几天就好。在下告辞。”

      说罢高郎中就走出了光线昏暗的碧纱橱。姜三脱力般地靠在床头,觉得自己的脸上也一阵冰凉,伸手一摸,原来是泪痕,已经在脸上干涸了。

      陈珩之带着大军从京城出发不过半天,就又有一支队伍向着襄阳的方向去了。

      襄阳已经成为这天下最后一块不在节度使控制之下的“飞地”,有些想法的富商大贾和能走得动的士绅们,都已经拖家带口的出了襄阳,很少有人会往襄阳去。

      这支队伍像是商队,马车像是用柏木做的,在秋季最后的炎热中散发出阵阵清寒的香气,不由得让见到这支队伍的人叹一声好会享受。商队中两辆马车,从装饰上来看可以看出一辆是当家的老爷的车,另一辆就是掌家的夫人的车了。

      于是见到这支队伍的人们又觉得十分奇怪而惊叹了。少有男人出门在外愿意带着家眷的。既嫌弃照顾家眷麻烦,又觉得耽误了自己寻花问柳的机会。这家倒是难得一见,夫妻二人都出家门的。

      不过围观的人若要说出这样的话,又会被其他人嘲笑了:“你没看见这家雇了这么多镖师跟着?后面那些车上,恐怕除了货物,还有些刀枪棍棒吧!”

      整个队伍里除了两辆装饰低调而不失奢华的马车,还有一连串的载着大箱子的马车。更兼还有上百人手环绕四周,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将军私卫。
      车队中毫无人声,只有最前面两辆马车上会有主人和仆从的交谈声,但也都被车轮碾地的巨大声响盖了过去。车队走后,掀起的黄土掩盖了半空,待得半柱香之后天空才恢复清明。

      几乎和这支队伍同时,有一个身着箭袖的男人纵马从京城的城门中冲出,也向着襄阳奔去。这人自然就是姜三。他知道一切后,猜出了陈珩之对自己命运的判断。他在得出和陈珩之一致的结论时,便悚然一惊,当即决定去襄阳找陈珩之。

      这次他不管陈珩之到底是怎么想的,就算是一辈子只能以师徒相称,他也要留在陈珩之身边,没脸没皮地赖一辈子。

      姜三纵马掠过人数众多的车队,急促的马蹄声并未使车中的人察觉到什么。在那辆女子乘坐的马车上,一张长着凌厉凤目的脸在从车帘透进来的光线中忽明忽暗。精致的妆容难以掩盖她的老相,甚至脂粉的香气——尽管识货的人可以认出这些都是顶级的好东西——只是让她的身上增添了一丝妖异而不是年轻的娇媚,让人觉得不自在。

      这人正是早已死去的许夫人。
      许夫人的身边坐着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许夫人虽然失势,但是一生身居高位的气势还是让这个年轻姑娘十分不自在。她实在忍受不住车厢内的死气沉沉,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夫人,路途劳顿,您累不累?大人之前说了,只要您想休息,随时可以吩咐车队停下来的。”

      然而不知道是许夫人没有听见丫鬟细弱的声音,还是她本人并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意思,许夫人仍旧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宛如只是一尊盛气凌人的泥塑。

      丫鬟低下头去,不敢再开口。
      车队奔驰一天,傍晚时分在一家驿站停了下来。驿站的驿丞早就得到了车队中快马传来的消息,备好一切在驿站外满脸谄笑地等着。第一辆马车上的人先下来,竟然是衣着低调的西康节度使李大人。

      许夫人跟着李大人下了车。驿丞知道今天来的都是大人物,自己是断没有资格上去嘘寒问暖的,只是十分实诚的把人往驿站里引。其余人等不用节度使吩咐,自己安置好马匹和后面的马车,安静地进了驿站坐在大堂里,坐下进食。

      许夫人和节度使则被分别送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面自然是一应俱全,甚至连洗澡水的准备好了。

      服侍许夫人的小丫鬟一直提心吊胆。自从世子殿下祭祖之后,关于这位夫人如何善妒、手段狠毒的传言就多了起来,小丫鬟深受这些传言影响,一丝一毫都不敢出错。小丫鬟服侍许夫人吃完饭,见许夫人歇了片刻就要去沐浴,战战兢兢地把夫人脱下的衣服搭在屏风上,不成想哪里不对,这屏风竟然被摆弄得“吱呀”一声,小丫鬟正是神经紧绷的时候,吓得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

      许夫人见小丫鬟这幅模样,似乎是看见了什么十分好笑的场景:“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起来吧,让我自己待会儿。你也累了一天了,去吃个饭再来。”

      小丫鬟闻言,愣愣地跪在地上,似乎完全没有料到许夫人竟然如此和善。许夫人见到她的表情,嘴角有气无力地勾了一勾:“我现在这个样子,若不是尚有心愿未了,本不愿再在世间盘桓。我危难你干什么?能为我完成心愿有什么裨益?”

      许夫人轻蔑地笑了一声,尖声道:“去罢!”

      小丫鬟跪在地上一抖,脚下无声地出去了。

      陈珩之带着大军,走得并没有人数最少的姜三和人数较少的节度使队伍快。大军行到离京城不远的一座县城郊外,陈珩之把万夫长叫来嘱咐了军纪,便让人在旷野上扎营休息。

      一簇一簇的篝火点亮,在暮色包裹的旷野中分外显眼。士兵们吃完饭后正坐在地上休息,过一会儿他们就要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或巡逻或看守粮草,这是他们一天中难得的休息时间。

      天枢和陈珩之与万夫长们坐在一起。天枢有意在众人面前显示武功服众,便道:“几位兄弟,你们都是出生入死报效朝廷的,在下江湖一浪子,也算是久仰诸位大名。只是不知道我这点拳脚,在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功夫面前,够不够看?”
      万夫长们相互对望。能做到万夫长的,就算武功不是一流,人情谋略上也都不会落到三流去。万夫长中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大汉站起身来,豪迈地笑道:“您说笑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到底怎么回事,还是要比过才知道。”
      天枢也站起来爽朗一笑:“哈哈,好!不过,各位兄弟都有要务在身,要不你们一起上,也好不耽误各位?”

      万夫长们脸上都不约而同出现了被轻视的愤怒。当即几乎是全部万夫长一起抱拳,道声:“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陈珩之在一旁看着,心道不愧是多年出生入死的袍泽兄弟,这般默契。陈珩之并没有在意天枢和几位万夫长谁都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就开始比试这件事,他明白这支队伍只对天枢效忠是最好的结果。他自认没有统帅三军的本事,做决策还不如让这群半生戎马的真正的将军来做。

      他只是朝廷派来的一个象征,代表着“正统”对许氏的愤怒,以及这场战争的正义性。
      万夫长们习惯在战场上大开大阖地刀剑来往,并不熟悉天枢钻来钻去的刺客身法。而天枢也不愧是节度使的暗卫营之首,虽然招架不住万夫长的正面攻势,但是擅长找空隙攻击,很快万夫长们都挂了彩,而天枢还毫发无伤。

      天枢躲过一个万夫长劈过来的戈,看见自己身前的这位万夫长面前空门打开,于是心生一计,以极快的身法窜到了万夫长身后。刚才用戈劈天枢的万夫长一招不中,又来一招,但是没想到天枢已经不在原地,那锋利的戈刃在要碰到天枢身前的万夫长的一瞬间,被天枢从万夫长身后伸出的手紧紧攥住,那戈才停在了半空。

      一众万夫长的冷汗才从脑门上冒出来。在深感这裨将滑不留手的同时,还因为他出手相救而对他的观感改善了许多,说不上是心服口服,但好歹是决定以后友善相处了。被天枢救下的万夫长惊魂甫定,一个劲儿地向天枢道谢。而刚才差点失手的万夫长也红着脸,就连满脸的络腮胡子都挡不住他的愧疚。

      陈珩之在一旁拍手:“各位真是各个身手不凡啊!有各位在,此次定能一举攻下襄阳!”

      万夫长们很清楚陈珩之对自己的定位,心里也觉得这小白脸识相,愿意卖他个面子,纷纷拱手笑道:“元帅谬赞,我等雕虫小技,还是要听元帅调遣才能成事!”

      陈珩之忙拱手道:“各位言重。我不过是纸上谈兵,还是有赖各位鼎力相助,才能收复襄阳城啊。”

      万夫长们又和陈珩之客套几句,没过多久就去各自执勤。离营地不远有条河,陈珩之沿着河边散步,天枢作为他的裨将,不远不近地跟在陈珩之后面。

      月亮薄得向弯道上闪过的一抹寒光,尖利地挂在东边的天幕上。天还没有完全黑,呈现出深蓝色,西边还留着太阳的最后一点血红的余晖。河里的水并不多,清粼粼地淌过河底的乱石,在昏暗的天地中仿佛是染上淡淡墨色的山水画中的水迹。河岸上有几株早早掉完了树叶的树,只留下黑色的树干,无声地向天空伸着手,不知道在讨要什么。

      陈珩之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天枢听见他的叹息消散在秋风里,没有上去问为什么。
      在他想来,这世上能让人发出这样的叹息的事实在太多。即使他上前去问个清楚,恐怕除了空洞的安慰,并不能做更多的事情来消解这一声叹息的源头。

      陈珩之抬头看着逐渐在天幕中显现出身影的璀璨银河。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他少时在那个小村子里读到这首诗时,只觉得如此壮阔的景色,自己有生之年一定要看上一看。不成想今日得见,竟然是在出征的路上。

      陈珩之的目光落在逐渐隐没在夜色中的树枝上。虽然这时候已经很难看见它们,但陈珩之知道,它们一直都在那里。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秋风又起,在旷野上呜呜咽咽地呼啸而过。陈珩之知道,那干枯的树枝今日只是向苍天讨要它们应得的仁慈,能使它们活下去的仁慈。如若不成,就算是干枯的树枝,也能张牙舞爪地撕碎秋风。

      陈珩之想到这里,自嘲地笑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他只不过是天地之中小小一棋子,走完一局,能使自己这一方留下的棋子多些,就算不错了,竟还有心思为这树着想。

      陈珩之又站在旷野上,看着那树出了一会儿神,最终转身走回营地,尽早休息。
      明天还要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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