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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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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珩之祭祖后第三天。
祭祖那天许夫人的死不啻是节度使对许家最后的宣战。这一点就算是菜市场空有血勇的屠夫都晓得,更别说节度使这样的始作俑者。
陈珩之和节度使站在宣政殿上。天枢前天执行任务回京,不巧姜三的伤还没好全,这几天陈珩之的身边换了天枢来保护,姜三仍旧在陈珩之寝宫的碧纱橱休养。
节度使背着手站在陈珩之前面,面朝龙椅,眼睛里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襄阳传来消息,孙校尉遇刺。”
陈珩之闻言一惊:“怎么会?孙校尉乃是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寻常人等闲近不得身;更兼孙校尉身处大军之中,怎么会如此轻易就遇刺?”
节度使冷笑一声:“是啊,就算老孙晚上吃了酒睡得跟个死猪一样,他身边好歹还有亲卫在。但是这一次亲卫都说,什么都没看见。”
陈珩之知道孙校尉是跟随节度使多年的老部下,就连孙校尉的亲卫也是久经沙场,功夫不是花拳绣腿。陈珩之忖度着问道:“万一……”
节度使猜到陈珩之要说什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老孙的亲卫绝不会对他痛下杀手。再说了,真是他们做的,他们图什么?不如等老孙打下襄阳,他们还能沾点军功。”
节度使谈到本应由兵部核实的“军功”,语气十分自然,俨然是自己说了算的样子。陈珩之没有在意节度使的语气,只是在节度使身后暗自低头道:“您说的不错。”
节度使转过身来:“珩之,这事十分蹊跷。但是现在非常时期,我又不好将此事宣扬出去,只能你去,以犒军之名替我查一查,也帮我在前线看着,别让宵小乱了咱们的大计。”
陈珩之听他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听得心内一阵恶心,面上还是受宠若惊地笑道:“李大人这是哪里的话。国家风雨飘摇,幸得李大人如此赤胆忠心的名臣匡扶社稷,我皇室之江山才能延续至今啊。”
节度使对陈珩之显然是又拾起了一开始陈珩之来投靠他之时的疑心。毕竟陈珩之的身份已经坐实,如果陈珩之暗中勾结朝中大臣——比如许家——那么不会有人介意像节度使一样,挟未来之天子令诸侯。
节度使这一手确实有查明孙校尉死因和安定军心的意思,但是他也笃定就算是许家的人越过万军联系到了陈珩之,陈珩之也不敢在满是节度使手下的地方翻出什么花样来。
在京城,节度使碍于自己给自己贴的金,不好对陈珩之的自由横加干涉,生怕自己一个眼错就让陈珩之抓住机会联合其他大臣把自己做了。在军队里就简单了,一帮武夫哪里会服陈珩之这样的小白脸。到那时陈珩之想做什么,可就是难如登天了。
陈珩之知道节度使的算盘,心下不屑,嘴上道:“李大人为我朝廷殚精竭虑,大人所请我哪有不准的道理。有关事宜,还麻烦大人尽快准备,防止生变。”
节度使深深一揖:“世子殿下不顾自身安危,一心为国为民,下官佩服。”
陈珩之实在是厌恶和节度使这般说话,随便客套了几句就出来了。殿外早有步辇等着,陈珩之平日不爱坐步辇,今日因为知道自己没几天就要和姜三告别前往襄阳,想要多看姜三几眼,便上了步辇催着宫人们快些去寝宫。
宫人们也觉得陈珩之是个不费事的人,平日里自己想在未来的皇上面前露一手还没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便都拔腿跑的跟兔子一样。陈珩之坐在步辇上,惊讶于就算跑起来步辇还是稳稳当当,深感皇室训练人的手段高超。
没一会儿陈珩之就到了寝宫。此时已经是日暮时分,秋季金红色的余晖盖住琉璃瓦,越发显得金黄的琉璃瓦顶像是一片片金乌羽毛铺成的。陈珩之没工夫看这样的景色,大步流星的直奔碧纱橱。
姜三正在吃晚饭。宫人们知道姜三一向是不喜欢人伺候的,只把粥捧给他,在床边的案几上摆好小菜,让姜三自己慢慢吃。
姜三这伤留下的后遗症十分奇怪,时常发烧,而且来势汹汹毫无预兆。姜三在前天陈珩之祭祖结束后,陪着陈珩之会寝宫的路上,竟然发着烧晕倒了。
陈珩之当场吓得魂飞魄散,大吼着让宫人去找太医。宫人们看着陈珩之的样子,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不久之前陈珩之午夜抱着姜三冲进宫里的模样。
从那之后,姜三就时不时地发烧,一天能发三四次,总是刚吃了退烧的汤剂就好了,人没事的时候和平常无异,只是这发烧的时间实在是没有什么规律,是以陈珩之还是让姜三在床上静养。
早有乖觉的宫人拿了凳子放在姜三床边给陈珩之坐。陈珩之坐下,姜三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陈珩之本来是在和姜三一起吃晚饭,还没吃完就被节度使叫了去。陈珩之示意宫人们退下。最后一个人出去,将前殿的雕花大门关上,刚从门外倾泻进来的光线就像是遭了暗算,在门轴发出的“吱呀”一声中命断而死。
陈珩之语气平淡,向姜三说了节度使交代的事。姜三听完,默默地一边吃饭一边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想清楚,吃完饭刚好也想完了事儿,把碗筷放在一边的案几上静静地看着陈珩之喝汤。
陈珩之也吃完了,把碗放在姜三的碗边上。他看着姜三英朗又温柔的眉眼,突然觉得说不出话来:“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姜三轻笑,低下头道:“珩之,你为什么要做襄阳侯世子呢?”
若非如此,以陈珩之的才能,好歹能做一个不被节度使怀疑的谋臣。
陈珩之摇摇头:“身世如此,我爹娘把我生下来的时候,哪想得到这么远?”他也笑了起来,道:“好了,不说这个了。我没几天就要走了,你不陪我喝点酒?”
姜三心中的伤感被陈珩之语气中的笑意弄得淡了几分:“什么?我的好师傅,您自己可还是大夫呢,就这么劝您还在病中的徒弟喝酒?”
陈珩之不知为什么被姜三的一声“师傅”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站起身道:“我自然是不会让病人喝酒。我喝酒,你喝茶。我昨天见花园里的菊花开的正好,我们也来附庸风雅,来个东篱赏菊如何?”
姜三还没说话,陈珩之就把宫人叫进来吩咐好了。姜三靠在床上,无奈地看着陈珩之笑:“珩之,你还真是改不了这‘师傅’的做派,我还没说同意呢。”
陈珩之“哼”了一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乖乖受着吧。”
未来的陛下下令,自然是布置得极快。没多久宫人就来报都布置好了。陈珩之只点点头,回头发现姜三正自己穿衣服,不由分说地拿过他的衣服,自己给他套上了。姜三比陈珩之高,看见陈珩之认认真真低着头给自己系腰带,微微弯腰在陈珩之头顶悄声道:“师傅这样体贴徒弟,旁人见了,要说徒弟不孝的。”
陈珩之当即耳根红了一片,心里暗骂姜三为徒不敬,但是抬起头来也没能说出什么来,只是转过自己的大红脸不去看他:“走吧,姜大人。”
姜三瞥见陈珩之的耳根,心中全是惊喜,难道之前他猜的陈珩之不让他再叫他师傅,是这个意思?
姜三内心满是雀跃,接连半个月都在床上躺着,只有中间去跟着陈珩之祭祖的时候下了一天地,本就脚步虚浮。如今被陈珩之那耳根一激,更是只觉得脚下踩的都是天上的云彩,
陈珩之和姜三来到布置好的花圃边。花圃边上有个亭子,上面挂的匾据说还是前朝皇帝为了纪念自己和爱妃再次初见提的,三个大字端正沉稳:“关雎亭”。
花圃里的菊花开得正好,秋天的晚风微凉,带来一阵菊花特有的苦寒之气。姜三不觉得这气味难闻,只是不由得想起自己这几天喝的各类汤药,瞬间对这香气没了兴趣。
陈珩之让人准备了一壶梨花白,一壶从滇南来的普洱,给姜三养养胃。陈珩之自从上次喝到断片之后,对自己的酒量有了粗浅的认识,再也不敢拿着女儿红这样的烈酒往自己嘴里灌,只敢喝点梨花白这样的江南的酒,就算喝完一壶,都是海棠春睡般地微醺。
姜三看见桌上的下酒菜摆的是一盘花生米,一盘月饼,觉得奇怪:“怎么还有月饼?”
陈珩之咳了一声:“中秋那天……不是我们都没怎么吃月饼吗?”
姜三明了,看着陈珩之,想起那天他酩酊大醉的样子,可惜今天的就不是女儿红,他恐怕是看不到陈珩之那样再醉一次了,一开口语气中都是遗憾:“是啊,今天不是中秋。”
姜三话音的尾梢被秋风一带,仿佛是有意嗟叹一样,飘飘忽忽地往菊花圃里去了。姜三顿觉不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堵住自己的嘴。
陈珩之倒是没有想这么多。他看着姜三喝茶,道:“别只喝茶啊,吃月饼。这是我托高郎中从饕餮记买来的,今年最后一批月饼。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姜三夹起一个月饼,见月饼的外皮上有极为精巧的花纹,久闻这饕餮记的大名,希望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咬了一口,只觉得馅料细腻,糖分充足,十分符合姜三的口味。
陈珩之见姜三吃得眉眼含笑,知道这东西姜三喜欢,就又给他搛了几块在碗里:“你看,我没说错吧。”
姜三咽下最后一口月饼,笑着看着陈珩之:“徒儿谢师傅体贴,知道徒儿病中喝的都是苦药,这月饼真是好吃。”
陈珩之莫名又听不得姜三嘴里的“师傅”二字了,想想又觉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这样平白长人一辈的好事,还觉得不足。陈珩之给自己斟满酒,和姜三碰了碰杯。陈珩之一饮而尽,姜三慢慢地抿了一口茶,迎着夕阳最后一点光线对陈珩之道:“珩之,此去路遥,你……千万小心。”
夕阳的光线在姜三说完这话,一瞬间就消失在了天边的群山背后。刹那间天地陷入一种混沌的深紫色,浸染着暮色中的两人。陈珩之看着姜三的眸子在夕阳消失前仿佛迸出极亮的一瞬光彩,等到暮色真正降临,姜三的一双眼睛始终没有从陈珩之身上移开过,只是在昏暗的暮光中好像牧野中两团紫色的鬼火,让陈珩之觉得自己只有被目光的主人吞噬这一个归宿。
陈珩之自己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酒。有宫人悄无声息地进来,点亮了在亭子四角的宫灯。昏黄的光亮起,打碎了两人之间不可说的某些静默。姜三垂下眼睑,安静的吃着陈珩之搛给他的月饼。陈珩之也不再说话,只是在喝酒的间隙吃几颗花生米。
月出东山,清瘦的下弦月温柔地照着人间。亭外的菊花在秋风的抚弄下沙沙作响,即使是世上至清至冷的植物,也能够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明目张胆地和风谈情说爱。
陈珩之觉得,自己可能还比不上这些花。他抬眼看着姜三,贪心地想要把他的容貌一毫不爽地刻在自己心里。
陈珩之有意将不合时宜的梨花白喝完。这样绵软的酒,早就不能抵御秋日的寒意。姜三发现陈珩之又在给自己灌酒,伸手夺过酒壶:“珩之!少喝点!”
酒虽然让无数人趋之若鹜,但他不希望珩之也变成一个泡在酒坛里的醉鬼。
——他不能想象珩之和他从前一样,没有勇气去面对生活,只能颓丧地靠着酒坛,一遍遍在酒里重温以前的旧梦。
陈珩之已有几分醉意,手本来就不稳,再加上姜三大病未愈,也没抓稳酒壶,酒壶从半空中掉落,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亭子外的宫人听得声响,忙进来收拾。两人倒像是被这声音惊走了魂一般,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宫人们把酒壶碎片小心翼翼收走之后,上来一个大太监问道:“世子殿下,您看,还要再上壶酒吗?”
陈珩之道:“不用了。”大太监忙躬身出去了,不敢打扰两人。
姜三把自己的茶给陈珩之倒满了,刚要继续劝陈珩之以后都少喝点,没想到陈珩之开了口:“如果有一天,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怎么样?”
姜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觉得自己听了个世上最大的笑话:“珩之,你喝糊涂了吧?怎么连这么点梨花白都能把你喝成这样?”
陈珩之打断姜三的话:“不,我没喝多。你回答我,你会怎样?”
姜三看着陈珩之的眼睛。陈珩之喝酒容易上脸,只是那几口梨花白就能把陈珩之喝得满脸醺红,但是陈珩之的眼神十分清明,姜三甚至能在他的眸子里看见自己沾着昏黄灯光的身影。
姜三慢慢地坐直,远离了陈珩之的逼视,良久之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没了师傅你,我当然会活得好好的。我这几年在暗卫营里出生入死,一个光棍花不了多少钱,很是有些积蓄。你不在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再帮天枢办几件事,混得个一官半职,风风光光地从京里的书香世家娶个姑娘,然后和她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师傅您别生气,徒儿我不是什么有志向的人。从小就想的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事儿,这么一把年纪了也还是这么点出息,辜负您的教诲了。”
姜三咬牙切齿地说出这番话。他不明白陈珩之先断了他的希望,又对他百般照顾,今日又这样问他,实在是让姜三觉得自己的感情是否在陈珩之眼中就像白云一般,时刻可以改变,不用认真对待。
姜三从没对陈珩之这么说过话。姜三才说出口就已经后悔了,然而他看着陈珩之脸上出现的一丝欣慰,心中燃起了一股无名之火。
原来这么多年的耳鬓厮磨,都是他一厢情愿。说不定师傅只想把他当徒弟罢了。
姜三看着陈珩之像喝酒一样把杯子里的普洱仰脖饮下。陈珩之放下杯子,不出所料地看见姜三眼中的怒火,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什么滋味,脸上还端着作为师傅的笑容:“生逢乱世,能平安就最好。为师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可耻的。”
姜三看着眼前的男人,瞬间自己的一腔怒火都化成了委屈。然而他也要顾全做徒弟的体面,只得在桌下攥着拳头,缓缓起身:“师傅慢用,徒儿沉疴未愈,受不住夜里的风,先走一步了。”姜三将自己的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他来的时候还觉得这许久没穿的文人衣服袖口这样大,不方便行动;现在倒是感谢这大袖子,能把他所有的窘迫和不安都掩盖住。
陈珩之看着姜三走了,嘱咐宫人提前回去告诉碧纱橱里的宫人,备好一应用物,不要让姜三再着了凉。宫人应声,抄近道去向寝宫。
陈珩之苦笑着摇摇头,就着一壶普洱自斟自饮。奇怪,白天还挺热的,怎么到了晚上,这绸子贴在身上,风一吹凉津津的。
这真是应了那小子的话,晚来风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