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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   陈珩之眼圈青黑,脸色蜡黄,显然是几夜没合眼了。姜三还没看够陈珩之的样子,陈珩之身后就有个声音道:“世子殿下,您看,太医没说错吧?姜大人果然就是这几天醒吧。您看,这姜大人也醒了,您还是快去听礼官怎么安排祭祖事宜吧。”

      这位就是这陈珩之身边劝了快一天的节度使。姜三观其为人,知道这位节度使是极好脸面名声的人,故而即使现在节度使已经是半壁江山在手,也要维持对皇室唯一血脉恭恭敬敬的忠臣形象。

      陈珩之见姜三醒了,深吸了一口气。姜三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是用严厉的语气叮嘱他好好吃药之类的话,于是提前道:“世子殿下身上担着天下的重担,下官如今已无大碍,还是不妨碍世子殿下做正事的好。”

      陈珩之听到“做正事”三字,心里对这个白眼狼徒弟气不打一处来。姜三几乎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姜三想什么他能不知道?这小子拿他打趣呢。陈珩之隐晦地白了姜三一眼,低声道:“等我回来和你算账。”起身跟着节度使走了。

      姜三目送着陈珩之去前殿,收回目光看着床顶的帐子。姜三在的地方是个碧纱橱,只是在前殿和偏殿之间的走廊上用两面碧纱橱隔出来的一个空间,支了张床在这里。想是陈珩之有时也要去前殿处理事情,便将他的床放在这里,方便随时照顾探视。

      姜三想着中秋夜里的事,想着想着竟然又睡着了。等他再睁眼时,是被一阵香气馋醒的。陈珩之穿着隆重的礼服,月白色的云锦上绣着在云海间翻腾的螭龙,空白处也有龙鱼破浪而出。绣娘手艺精巧,乍看觉得配色十分和谐,细看却发现在不同的光线下绣纹处竟然有不同的色泽,这一手技艺堪称是炉火纯青。

      陈珩之的容貌本就是一等一的俊秀,再被这衣裳一衬,更显得丰神俊朗,犹如美玉光辉。姜三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叫“秀色可餐”。

      陈珩之手里端着一碗粥,舀起一些吹了吹,用嘴唇碰碰勺子,试试温度,才把一口粥送到姜三嘴边。陈珩之喂姜三喂得仔细,全然没有发现姜三正在小心翼翼又认认真真地观察自己。姜三顺从地吃了,一边吃一边叹息这只是一碗粥。
      他只是得到了一碗粥的时间来仔细看他的珩之。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样难得的时间让他这么放肆地看自己的……师傅了。

      虽然陈珩之已经不让姜三继续唤他“师傅”,可是姜三担心这是陈珩之想要跟他彻底断绝关系的前兆。故而这几天即使是再想向陈珩之说些什么,也只能一遍一遍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陈珩之仿佛也真的是那天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丝毫未提他喝醉了之后说的那些话。

      包括那个姜三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陈珩之没有再提,姜三也不敢再问。

      陈珩之很快把姜三的晚饭都喂给了姜三。姜三是病人,晚餐清淡,但姜三却吃得十分满足。唯一不好的就是晚饭的量太少,姜三只吃了个六七分饱,更重要的是,他还没看够陈珩之。

      陈珩之把碗筷递给宫人,有人上来把餐具收走了。陈珩之看着姜三尚带苍白的脸,语气不觉放软:“你觉得怎么样?”
      姜三朝陈珩之宽慰地笑笑:“好多了,就是有点没吃饱。”

      陈珩之被姜三逗笑了:“你算是大病初愈,这饮食自然不能吃太多。亏我还是郎中呢,你跟着为……”

      陈珩之差点脱口而出“为师我”,又想起是自己让姜三不再叫自己师傅了,于是不习惯地改口道:“……我学了这么些年,怎么连这个都忘了?”

      姜三听见陈珩之的改口,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面上带着笑:“这自然是学艺不精,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陈珩之道:“算了,你现在是有品有阶的御前侍卫了,连节度使李将军都要叫你一声‘姜大人’,我还能拿你怎么办?走吧,姜大人,那边礼部让人把你的礼服也做出来了,说是让你那天也去呢。”

      姜三闻言,知道陈珩之的意思是这是节度使的意思,不禁奇怪。从前的御前侍卫自然是要出席重大活动的,只是也没听说有哪次连御前侍卫都要穿礼服出席。

      姜三和陈珩之对视一眼,不知道这节度使是要试探陈珩之呢,还是要向世人展示他“的的确确”是一个为了皇室抛头颅洒热血的乱世忠臣。

      不过最可能的是,把陈珩之这个还没登基的襄阳侯世子架在火上烤,告诉世人他“不过是”和前几位耗空了国库的皇帝一样,好大喜功,爱这些富丽的排面。

      姜三自己坐起来,因为起身太快还被陈珩之瞪了一眼,姜三笑道:“这都是小伤。前几年这样的伤我时常受的,世子殿下不必担心。”

      陈珩之咳了一声:“谁担心你了?我不过是眼睛没处放恰好落在你身上而已。”

      姜三不说话,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嘴角一直是上扬的,在宫人的服侍下穿好衣服,心里觉得不如只穿中衣过去,省得一会儿换衣服还要脱。不过看陈珩之的意思是怕他在两处来回走受了风,于是就十分受用的穿上了。

      二人来到前殿。一个礼官身后跟着一个尚衣局的绣娘,绣娘手里托着一件也泛着五色光华的侍卫武服。姜三先和礼官见了礼,又脱了衣服试了试礼服。宫中绣娘的手艺自然是好的,更何况这衣服大约节度使特意关照过,做得更是极其华丽,只是碍着礼制规定纹样不敢僭越罢了。

      姜三穿好衣服站在大穿衣镜前。这镜子是之前西域使臣进贡来的,天下就只有这么一面,把人整个都装在里面,除了泛着点黄铜的黄色之外,其他都是分毫毕现的。

      姜三自己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没什么感觉,只觉得不过是一件华丽衣服罢了。而周围的人全都看呆了眼。姜三四处拉拉,看有没有需要改大小的地方,拉完了才发现其他人都盯着自己看,不禁奇道:“怎么?各位今日是第一次见在下?”

      所有人都回过神来。陈珩之暗自笑自己对自家徒弟实在是不够了解。刚才姜三穿上这礼服,利落的裁剪凸显了他常年练武富有力量感的身材,但又显得十分修长;满身华彩的刺绣都被他清俊的面容压了下去,竟然显得他清澈的眼神多了一份坚定。

      陈珩之觉得自己不能在众人面前丢出“原来这人是我徒弟”的脸,于是暗自平复心情,对姜三道:“你别得意,这都是绣娘们的手艺,跟你本人没有什么关系!”

      姜三笑道:“这是自然。”于是一边将礼服脱下来一边对绣娘道:“辛苦你们,不大不小,正合适。”

      绣娘忙行礼,说了些套话。礼官又将三日后的礼仪注意事项说了一遍,终于算是结束了这一天的唠叨,出宫去了。

      一晃就到了祭祖的那天。钦天监占出来的日子果然是好日子,秋高气爽,浅金色的阳光从蓝得沉静的天空上倾泻而下。光线并不炙热,带着秋天特有的熨帖的暖意。

      乐师们在汉白玉台阶两侧奏乐。高耸的台阶上面,是天子家庙、皇室祖庙,圆形的建筑像座巨型的塔,屋顶上铺着天下独一份的湖蓝色琉璃瓦,斗拱上的彩画也是十分肃穆庄严。

      陈珩之就在乐师们齐奏的雅乐之中,一步一步缓缓登上台阶。他身后跟着节度使,姜三落后节度使一步跟在后面。群臣按品级站在汉白玉台子上,低着头跪在地上,像一群失去生命的木偶。

      姜三听着前面陈珩之身上的玉器叮当作响,恍然间觉得这不是一场皇室旁支子孙祭祖的仪式,而是“襄阳侯世子”的登基仪式。

      他暗自摇头笑笑。要不是生活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哪里轮得到一个小小的旁宗子弟到这里来祭祖呢。

      这样说起来,他和陈珩之恐怕还是要感激这个时代了。然而如果不是这个时代,襄阳侯世子应该能安安心心等着继承父亲的爵位,一生做个逍遥自在的闲散侯爷。

      到底是人被时代裹挟着难以自已,还是时代中最惹眼的几朵浪花都是人费尽心机算计出来的,这是个难以被说清的命题。

      在场的所有人都按照礼制一板一眼地行动。冗长的祭文在雅乐的伴奏下终于被礼官一字不漏地念完了,司礼大太监高声喊道:“襄阳侯世子上玉碟——”

      这时姜三等人身后的台阶上传来一个声音:“臣妇襄阳侯夫人有话要说!”

      姜三的身体抖了一下。那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台阶上的众人转过头去,台阶下的平台上站着一个身着凤冠霞帔的命妇,颜色艳丽,凤眼飞扬的眼尾几乎扫到鬓角里去,年纪约在四十岁左右。这就是襄阳侯夫人许氏,她的父亲是从前丞相的学生,祖父是前丞相的姑父。而现在丞相的徐家虽然倒了,但是许氏还凭借几代经营下来的势力,守着从前襄阳侯的封地——守着进京城必经的函谷关的汉阳。
      先帝从前将襄阳侯封在汉阳,只因刚登基时先帝的妻弟徐将军驻守函谷关,想必襄阳侯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后来先帝病重时害怕大将把持关门在关中造反,于是下了道圣旨要将徐将军调防,没想到政令不出宣政殿的门,就被身体康健的徐皇后改成了将徐将军调任御林军统领,让许将军驻守函谷关。可见许、徐两家之间的信任。

      后来内史动用京畿地区的驻军“清君侧”时,许将军开关放人,把徐家上下核心的几百口人全部暴露在了内史的兵刃下,做了刀下亡魂,作为交换,自然是许家拥有了更稳固的势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许家也算是“三朝元老”了。

      节度使看着站在武将队列之首的许将军。许将军是许夫人的长兄,许家这一代一共六位,许夫人看着才四十出头,许将军就已经是耳顺之年了。许将军并没有对自己妹妹的行为发表什么看法,节度使就对许夫人道:“襄阳侯夫人有什么话,大可说来。”

      许夫人显然是提前到京城,就等着这一天这一刻。许夫人清清嗓子,但还是改变不了她苍老嘶哑的音色:“臣妇忝居二品诰命,嫉妒成性,家中姬妾没有给亡夫留下一子半女。之前听说在侯府外有位妹妹给亡夫留下了血脉,身为嫡母,竟只在那孩子襁褓时期见过一面。臣妇记得这孩子后背有一块三角形的胎记。如今听闻亡夫血脉重现于世,想再来见见,也算是全了臣妇作为嫡母的一番心意。”

      姜三在听到这女人自称“襄阳侯夫人”的时候,便神经紧绷起来。中秋夜的那次刺杀没有让许家如愿,于是许家就拿出一个襄阳侯夫人来验明“襄阳侯世子”的正身。

      一旦证明襄阳侯世子是假的,那么之前西康节度使所有的行为都是窃国谋反。

      到时候对西康节度使现在的位子觊觎之人不在少数,而许家近水楼台先得月,很容易就能吃到最肥的一块肉。

      许夫人说完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嘴角就扬起了胜利的微笑。她所说的当然不是什么胎记,那贱女人生的野种背上的一个伤疤,是她亲手烫的。在襄阳侯死的那一天,她就让人抄了那女人的宅子,还让人去把那孩子找来杀了。听说那女人为了保护那孩子,宁愿被人凌辱也抱着孩子不松手。而那孩子的尸首她虽然没有亲自过目,但是料想能得那女人如此相护的,除了她的亲生子不会再有别人了。

      唉,其实后来她想想,那天不应该心慈手软,只在那哇哇乱哭的小孩儿身上烫了个三角的烙铁印子,应该直接杀了他的,就没有后面这么多麻烦事了。

      陈珩之回过头看见了许夫人,身体微微一顿,随后脸上微笑道:“许夫人,多年不见,身体可还好?”

      许夫人不卑不亢道:“劳您挂心,都好。”许夫人掩着口,打了个哈欠,眼神一瞥就看见自己的兄长十分不满地看着她,不由端正了仪态道:“贵人如今身居高位,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臣妇当年见到的亡夫之子啊?”

      陈珩之看了一眼姜三,不等许夫人继续说下去,自顾自地开始脱衣服:“许夫人是世上难遇的贤妻良母,当年我虽年幼,又多年与夫人缘铿一面,但是夫人风采,始终令我心折。”

      陈珩之的话说的十分缓慢,配合着自己的话音一层一层脱下了衣服,很快只剩下最后一层贴肉的里衣,年轻男子的身躯在白色的丝绸下若隐若现。陈珩之脱衣服的过程中眼神一直落在姜三身上,姜三看似站的十分稳,实际上他的手暗自扶在了腰间的佩剑上,手肘能看出有微微的颤抖。

      陈珩之在心里叹了口气,解开最后一层里衣,缓缓对许夫人道:“夫人,请看。”

      许夫人站在台阶上,向陈珩之的后背投来目光。下一秒她就整个人愣在了那里,紧接着她不顾一切地大喊起来:“不、不可能!你是假的!你不可能是他的孩子!”

      陈珩之见状,内心对这个女人的现状感到可笑又可怜,同时又对她从前的作为感到极度的厌恶。但他明白,在这里,他不是对这个女人印象最深的。他看着姜三的手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心中泛起一阵疼痛,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走到许夫人面前,挡住了姜三看向许夫人的视线,转过身去把后背亮给许夫人,眼神看向姜三,眸子里都是心疼和安抚:“夫人,可看清楚了?”

      许夫人没想到自己在接近二十年后还能看到自己当年烫的这个三角形的疤痕,身体颤抖着后退了几步,尖声尖叫起来:“我不相信!这是假的!”

      陈珩之感到身后有利风袭来,一转身在半空中抓住了许夫人想要刮花他后背的疤痕的手,忍着恶心,冷漠疏离地说道:“既然夫人已验明本世子的正身,那么夫人这么做,可就是冒犯皇族了。”

      站在台阶上的节度使显然是早已料到结局,居高临下地说道:“许氏罪妇,冒犯皇族,按律当斩。来人!把她拖下去!”

      立时便有御林军上来把又震惊又愤怒的许夫人拖了下去,那女人被拖走的时候,指甲尖利的手在空中疯狂乱抓,好像是在抓她这么多年来每天都要在梦里回味一遍当年得知襄阳侯的外室和那个孩子惨死时的快意。她自诩艳冠群芳,家里也是簪缨世家,当年在还是皇子的襄阳侯出猎时,沉醉在少年迎着春风的一笑里,纡尊降贵地求了父兄嫁给他,最后却始终不得他的一个正眼。

      窝囊的襄阳侯在保护自己心上人和心上人的孩子上,下了十二分的功夫。他早年认识一个走江湖的挚友,知道他正在被仇家追杀,便为这位挚友提供了庇护。

      挚友是江湖人,讲究的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果然,在接受了襄阳侯的庇护之后,那位挚友便主动要求护卫襄阳侯的心上人和她的孩子。

      襄阳侯死的时候,他的这位挚友被许夫人雇来的杀手围攻。猛虎不敌群狼,身死。襄阳侯的外室眼睁睁看着孩子被一剑刺入胸膛,自己不堪凌辱自缢而亡。

      就连那件宅子,许夫人都不允许它继续留在世上。一把大火烧掉了那座宅子曾经所有的冬日安好、春梦迷离。

      许夫人在这快十年的时间里一直把这视为自己最值得骄傲的成绩,却在今天被自己亲眼所见击得粉碎。

      许将军依旧站在武将队列的最前方。他已经想过如果自己的妹妹不成功是什么后果。他对这个幼妹的怜悯之心早就在妹妹出阁之后的将近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消磨殆尽,更何况现在最值得他关心的是整个家族的存亡。

      看来,计划需得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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