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山尘远》五月溪山

3、第三章 阿林

　　将军府别院不大，是个三进的院落，布局简洁，与这里粗犷的建筑风格不同，有一点江南房屋的韵味，院墙边种着几丛疏竹，又植了几株梅桂。
　　昨夜一场轻雪，只在屋顶和树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白雪在近午暖暖的阳光下已经融尽，只在背阴处留下一点痕迹。
　　院中那几株梅枝上的叶已落尽，融化的雪水将枝条沁成了深褐色，有了些初冬肃杀的气氛，几只鸟雀在枝头跳跃，不时落到地面觅食，屋前的月桂尚有几分绿意，掩盖着冬日到来的讯息。
　　兰苑与梅苑分别坐落在将军府主屋的东西两侧，东侧的梅苑，是韩大将军的长子韩彦诚的住所，他常年在外，极少回府，屋子却每日都有仆人打扫。而主屋西侧的兰苑便是韩大将军幼子韩彦林的居室了。
　　梅兰两苑虽称为苑，其实都只是一间小室，室内都有一架书屏隔开，将房间一分为二，内侧为卧房，外间充作书室。
　　兰苑陈设简单，里间临窗安放床榻，左右矮柜上供着两盆兰草，几本书册，墙上挂着两幅画，画中几株兰草倚石而生。
　　外间窗下置了个软榻，榻上一只桌几，那是韩彦诚的幼弟韩彦林最爱待的地方，他自出生身子便弱，常年卧床，自出生以来，能出卧房门的次数，一只手便能数过来，软榻是他唯一可以看见外界的地方，彦林能起身时便会趴在窗边看天上的蓝天白云，院中的花鸟飞蝶，感受四季变换。
　　此时软榻上倚窗坐着个小小孩童，苍白瘦弱，他穿着厚实的月白色中衣。
　　与江南秋高气爽的八月不同，凤城八月的天气已有了寒意，偶尔也会如昨夜一般雪花飘舞。
　　屋内已安置了火盆，一位约莫四十岁面貌秀美的妇人坐在孩童身侧，侍女星儿正端了只青瓷药盏立在一旁。
　　孩童两只手紧紧扒着窗框儿，瘦削的下巴搁在手背上，皱着眉眼看着窗外那几只觅食的鸟雀在枯草间蹦蹦跳跳，他口中低声道：“林儿病好了，不用吃药了。”
　　妇人并没有强行捉住灌药，只柔声哄道:“林儿乖，喝了药，就不不会那么难受了。”
　　“喝了……也难受……”林儿声调一转，语调有些急切：“星儿姐姐，快拿些黍米来，那两只雀儿又打架……它们定是还没吃饱。若是今夜再下雪，会……会冻死的。”
　　星儿哄道：“那……药就要凉了，小公子先喝了药，奴婢再去拿黍米，好不好？”
　　林儿皱着眉眼摇头:“不好……雀儿这么打架，会受伤的……会……会痛……”
　　“……，小公子喜欢看雀儿，奴婢去让门房的阿建编两只笼儿挂在廊下，将这两只雀儿捉住，分开关在笼子里，它们就不能打架，也不会伤着了，小公子也可以常常看见它们，好不好？”
　　“不好！”孩子略略转头，两道细眉蹙起，又重复一声：“不好。”

　　虽然这孩子不肯喝药，奇怪的是，屋内的人皆是言语和善地相劝，没有一丝强迫的意思。

　　屋内正在为这小公子不肯喝药而绞尽脑汁，门外传来脚步声。

　　“娘……诚儿回来了……”韩彦诚进门拜倒，他已换了身衣衫，青色的衣衫衬着他俊朗白皙的面容，似乎还显出一丝稚气。完全不像说书的老者口中所述的那样，是身长九尺，虎背熊腰的将军，倒像是个读书的清秀公子。

　　“快起来……伤着哪儿了？快让娘瞧瞧……”韩夫人扶住彦诚双肩上下打量，又要挽他的衣袖查看。
　　“没事的，娘放心，孩儿筋骨强健着呢，一点小伤而已，早就没什么大碍了，难道娘还信不过孩儿的功夫？想当年，孩儿提枪上马，阵斩敌将，那人可是北燕第一勇士，连他都被孩儿一枪挑落马下，试问还有谁能伤了娘的宝贝孩儿？”
　　“贫嘴……”见到儿子英姿勃勃地立在眼前，韩夫人略略放了心：“这一路上累了吧，来，快坐下歇歇。”

　　听到韩彦诚的声音，趴在窗口的孩童终于转过脸来，闪着墨玉一般的瞳子，上上下下地打量:“哥哥？真的是哥哥！”笑容随即展现，全没了方才愁眉苦脸的模样。他指一指窗外对韩彦诚道: “哥哥瞧，有两只雀儿……咦？怎么飞走了？”
　　韩彦诚奇道：“林儿还能认得哥哥？”彦林年仅三岁，自己与爹爹常年驻守临关，并不常回凤城，即便公干经过，晚间住在府中，见到的也多半是他的睡容。
　　韩夫人也笑：“林儿年纪小，也只不过见了哥哥数面，怎么会记得？”
　　“嗯。”彦林歪着头道：“因为……娘亲只有我和哥哥两个孩儿啊……”
　　一眼瞥见端着药盏的侍女，彦诚心中了然，曾听齐勇叔叔说过，除非病得人事不知，一旦精神好些，要让彦林喝药就是件痛苦的事：“林儿是不是又不肯喝药了？来，哥哥喂你……”
　　韩夫人站起身来：“你们两兄弟难得见面，诚儿陪着弟弟，哄他喝药，娘去给你做些好吃的补补。”
　　“哄？”韩彦诚笑了：“诚儿可还记得呢，小时候病了，也是怕喝那些苦药，娘可是让人捉住了灌的……这可差的太多。”
　　“别贫嘴，”韩夫人忍住笑：“好好做事。”
　　“是，娘亲……”

　　坐在榻边，搂了搂彦林瘦弱的身子，韩彦诚明显感觉到他身子一颤和轻轻的吸气声:“怎么了林儿？碰疼哪儿了，让哥哥瞧瞧……”
　　“没……没有。”彦林躲闪，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彦诚左臂：“林儿听娘说哥哥左臂伤了，伤在哪里？可好了么？”
　　“哥哥没事，小伤而已，”彦诚抬起左臂挥了挥：“瞧，早就好啦。”
　　彦林眼中满是心痛：“给林儿瞧瞧……真的不痛了么？”
　　“怎么这副神情？”韩彦诚撩起袖子，左臂上长长的刀伤已结了痂，如同一只褐色的虫紧紧吸附在他的手臂上：“喏，不过是被刀划了个口子，不痛的，几天便好了。”
　　“这么大的口子，怎么会不痛……”彦林想到大夫手中的那根细细的银针，禁不住哆嗦了一下，轻轻抚了抚彦诚手臂，低声念叨：“这是……为什么？雀儿打架是为了争食，人自己会耕种放牧，为什么还要争斗……”

　　寻常富庶些的人家，三岁的孩子只怕还只会想着玩，家境贫寒的大约也只关心今日能不能吃饱饭，会不会饿肚子。
　　韩彦诚没想到自己三岁的弟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见他神色忧郁，便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道: “没有人喜欢打仗的，哥哥也想陪着爹娘和林儿过平常的日子，每天看书习武，可是若让西羌人打入临关，咱们大齐百姓可就要遭殃了，哥哥是将军的孩子，大齐的兵，自然要护卫城中的百姓，也保护娘和林儿，”他见彦林神色愣愣的，又道：“好好吃饭喝药，等林儿长大些就会明白的。”
　　“嗯，”彦林随即仰起小脸，神色坚定地点头: “林儿将来也要做个将军，等林儿长大，学了本领，也要保护爹娘和哥哥，决不让坏人再伤着哥哥。”
　　“好……”韩彦诚一笑:“哥哥相信……不过林儿先要好好吃药，快快好了才成。”
　　彦林目光触及药盏，又立刻避开，蹙着眉道:“苦，喝了难受……”
　　“良药苦口……”韩彦诚试了试温度，药似乎有些凉了。
　　“药凉了么？奴婢去热一热？”
　　“好……去热一热送来。”
　　“是……少将军，”婢女星儿接过药盏，冲彦诚屈膝行礼，退了出去。

　　彦诚坐在软榻上，彦林抱着他的胳膊像一只小猫舒服地窝在哥哥的怀里。
　　“哥哥……”
　　“嗯。”
　　彦林下巴在彦诚的身上蹭了蹭，又唤了一声：“哥哥……”
　　“嗯？”
　　彦林仰起脸来笑，再唤一声：“哥哥……”
　　彦诚也笑了起来，伸出手指在彦林的额上点了点：“调皮。”

　　韩彦诚想起进门时听到彦林说的话，就问：“林儿喜欢雀儿，为何不让阿建捉来？”
　　彦林将头靠在彦诚手臂上：“嗯……在天上飞的才是雀儿，林儿喜欢雀儿，若是关在笼子里，就不会飞了，会不会就变成了小鸡？就像……”彦林抬起头来：“就像哥哥的黑风，可以在草原上飞跑，也可以上战场，那才是马儿，若是关在院子里……就像小灰，只会围着石磨转圈圈，已……已不像马儿了。”
　　小灰是灶屋负责饮食的于娘子养的一头驴。
　　韩彦诚闻言笑了起来，难怪娘说，林儿小脑袋里想的与其他小孩子不同：“小灰？小灰原本就不是马儿啊，它是推磨的驴，自然是围着石磨转呀。”
　　“不……”彦林正色道：“它是因为围着石磨转才变成驴的。”
　　“好……林儿说的对，”彦诚并不与弟弟争辩，他轻轻将彦林搂在怀中，侧眼望去，就见软榻的矮几上摊开放着本书册，韩彦诚很是惊讶：“林儿……在看书？还是兵书？你识字了？”
　　“嗯，娘说，这是爹爹写的书。”彦林浅浅地笑，如雪的面色现出一丝羞涩，似乎每个见到他读书的人都会惊讶，就像这些日子常常过来那位大夫，看着他的神色总是赞赏中带着惋惜。
　　“林儿也是将军的孩子，将来也要跟哥哥一样上战场的，林儿想做黑风，不要做小灰，娘说……林儿身子弱，若学会这个，即便不能习武，将来也能像爹爹和哥哥一样运筹……”彦林侧头想了一想，眸光一闪道：“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韩彦诚看着幼弟，忍俊不禁：“你知道运筹帷幄？可你才三岁……这些看得懂？”
　　“林儿认得些字了，可上面说什么却不太懂……娘说多看看便会明白了。” 彦林两道细眉蹙了蹙，随即展颜：“娘说，哥哥也是将军呢，哥哥说给林儿听……”
　　韩彦诚随手在书上指了几个生僻些的字，彦林竟也认得。
　　“不错。”彦诚点了点头：“认的字不少，一会儿喝了药好好歇息，等林儿身子好些，再多识些字……明年……明年这个时候哥哥回来说给林儿听，好么？”
　　“嗯，好吧……”彦林略略失望，但很快放下，他瞥见星儿端了药盏进来，眼珠略转了转，低下头，扯住彦诚衣袖，满是诚恳地求道：“林儿要看哥哥舞枪，可不可以？”
　　“先将药喝了……哥哥喂林儿喝。”韩彦诚心知林儿的小算盘，伸手接过药盏。
　　“药很苦的……”见彦诚接过星儿递过来的药盏，彦林眉头重又挤做一团，摆出一副让人瞧着就心疼的神情。
　　“喝过药，哥哥给你拿个蜜果儿去去口里的苦味儿。”彦诚轻轻拍了拍彦林的脑袋：“别让爹娘和哥哥担心，好么？”
　　“嗯……”彦林低低地应了声，低头垂眉补了句：“不……林儿不吃蜜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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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原名《潇潇暮雨》用得太多，现更名为《潇潇山尘远》，为庆祝更名，今天两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