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六章 ...

  •   静观百年兴亡,纵有万般神通——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香火凋零万物沉寂如是,是非恩怨生灭无常亦然。

      ******

      孤城上空始终被灰黑色的烟瘴笼罩,那烟浓得叫人分不清黑夜白昼,呛得平日喧哗的鸦雀都噤了声。焦糊味混杂着尸臭弥漫其中,四处可见倾倒坍塌的亭楼瓦舍,空中飘舞的灰烬携着往昔风流闲雅一同被埋葬进脚下的一捧黄土,余留那些繁荣景象印在脑海里,等待被撰入史册。

      风透过荒庙破败不堪的窗棂门框“吱呀呀”摸进来,穿梭于一排排悬在房梁上的丹黄丝绦间,其下连接着的一块块竹简被随之带出一阵阵细碎的声响。

      庙宇中央镇有一座巨型石像,其作材凡庸亦不知荒废了多少年月,可意态逼真点睛传神。

      正面慈眉善目莲台坐禅,一手结印一手执莲,华上有珠如意。
      背面金刚怒目整襟危坐,一手持杵一手执剑,百炼成钢摧灭诸邪。

      佛台下,早已熄灭的火堆旁六名流匪歪七竖八倒在一处,睡梦酣沉鼾声四伏。几步之遥的一张香桌下,女孩捂住幼弟口鼻,褴褛下一对嶙峋肩胛僵直拱起,浑身上下止不住地轻颤,脸颊上那双瞳仁黑白分明,此刻正有些无神地干望着眼前那道麻布,不知在念些什么。

      远方忽传来三声鸡鸣,欲引颈长鸣却沙哑短促,好在撕开混沌,丑时三刻——

      ******

      千里之外的西北战场,明月淹没在滚滚硝烟中,尘土燃起火焰灼烧神魂。

      震耳欲聋的拼杀嘶吼响彻整道峡谷,冥魂般游荡于群山间,最终化作一声声敌我难分的悲嚎,顺着脚下浑浊阴冷的水流重新被冲回战场厮杀。

      视线模糊,耳畔尽闻割肉锉骨,手中的森冷兵器连同一身甲胄变得炙热异常。

      长/枪短刀相接不及一回合,就见他坐下的赤褐色战马一记昂首扬蹄,隆隆沙尘中闻得一串宏亮喷鸣,来人已被踏入蹄下,拖拽几里又被同一柄长/枪穿刺挑开,破席烂絮般被重掷入人潮。

      激战中,无人顾忌头顶的云层正越压越低,隐隐有几道电气藏匿其中,时不时伴随几阵闷雷,波及至将士们青灰色的甲衣,折射出摄人寒光,吐息被闷热的气压所阻塞,周遭连绵无尽的山脉仿佛一顶钟罩将两股力量与世隔绝,任其中如何冲撞崩裂皆不过徒劳。

      若无征战,这时节正值北方一年一度的仲夏祈雨祭。

      连日的艳阳晴空都不过在为一场雨蓄力,每一滴雨水都是掉落在这片干涸土地上的福音。

      当它真正来临时,却更像穿越古今源自豁然天地间的一声无奈叹息,只是还来不及多愁善感,便已染成了一片乌压压的云层愈发下坠。

      直至随奔驰的马蹄浸入尘埃,直至融进一片染血的河滩消失不见。

      乌云翻滚,两军旗帜在狂风中猎猎作响,雷电轰鸣大片雨幕于疆场上方斜斜地倾倒下来。
      不知何时有人拉奏起胡尔琴,那乐声浑厚悠长——

      追随父辈兄长的脚步踏上征途

      披上额吉亲手缝制的皮甲细鳞

      以血肉之躯抵挡眼前刀枪箭弩

      草原上的巴托将受腾格里眷怜

      身殉疆场可化作雄鹰归往蓝天
      ……

      悲壮曲音穿插进雨声忽远忽近,密密麻麻的雨滴打湿毛糙的发辫划过前额,盔甲下的战袍混着血水黏在身上,湿哒哒蒸腾出燥意,一瞬唤醒了瓦格剌族人植入骨髓的一股血性。

      近千匹良骏自山岩疾驰而下,顷刻冲散了庆军阵型,一下将前锋步卒团团包围。

      雷电轰鸣,马蹄声呼啸。贺允行向一侧望去,赫连钊的面庞较印象中消瘦不少,轮廓刚毅手握长/枪高坐于战马之上,冷光划过他那身染血的战甲,往日眼底里的荒唐狂妄被今夜滂沱的雨水冲刷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是啊,他亦是赫连家的人。

      “今日若谁败退一步,便裁决于此,以儆效尤!”

      狠厉的话语震慑住退缩的念头,摧毁了心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如定海针般重新稳住军心。

      赤褐色战马带着它的主人义无反顾地冲入迎面而来的弓矢刀鋋,穿刺剜挑招招致命,长/枪上束着的红缨沁满鲜血红得发黑,再不似京城里戏台子上那般,被舞得熠熠生辉美观飘逸,只于万马千军中分外显眼,恰似庆军心头恍惚未灭的家国情怀。

      力竭,力竭,但兵刃不曾脱手,头顶的雨还在下,胡琴仍在悲鸣,烽火未歇。

      尸山血海里,人们发出野兽般的嘶嚎,胡语汉言道义信仰此刻都已无用,支撑着他们的大抵是想要活下去的本能。丢弃掉串满尸身的长/枪,赫连钊自马侧抽出太宗赐予父皇如今又被传予自己的斩/马/刀,长长的刀身豁然出鞘散着摄人寒气将周遭雨星震开。

      幽光一闪,凌冽地自闷滞中划开一道缺口,随之滚落的还有一颗蛮胡脑袋和一名丧失战力一息尚存的庆人的半截身子。正如他亲口所言,不会放过任何一名溃兵,如今大庆颓势已定,而这是攻入京城的最后一道关要,他们退无可退,当下最怕的唯有士气溃堤。

      硝烟四起的年月里,杀死一个人就像碾死一只蚂蚁,别无选择,无关痛痒,是非成空。

      ******

      佛台下,女孩连同她的幼弟被两名流寇自麻布后拖出。他们嘻嘻哈哈地从她怀中夺过襁褓,将那似尚在睡梦中的婴孩传递着看,时不时还作势高高举起,享受着女孩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瞳中透漏出来的哀求和绝望。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双手摩挲着合十,全身瑟缩地跪趴在地,背对着佛像不停向着一群丧失人性似人非人的妖魔磕头求饶,“咚咚咚”地一下又一下,连脑门磕流血了都好像不知道疼,独独不曾察觉弟弟被人抛来传去却至今未发出一声嘤咛。

      “行了行了,别他妈再磕了,再磕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摔死他。”
      “过来,老子让你过来听见没有!我数到三。”

      一——
      女孩木然地望着荒庙里那道吱呀作响的残破门栏:如果能不管不顾地跨过去该有多好。

      二——
      妖魔们迫不及待地褪去外面那层皮囊,对被困的幼鹿展露出最最腌臜下作的一面。

      三——

      石佛敛眸面露慈悲威严依旧。

      伴随着阵阵耳鸣,女孩的头发被扯住,意识模糊地挣扎着,终被拖拽至六人跟前。本就褴褛的衣衫几下便被彻底撕毁,这具蜡黄枯瘦的身躯对常人而言根本不具任何美感,却处处吸引着眼前这些家伙,体制外的杀戮使他们早早退出了人的范畴,成长为一群整日欲求不满的恶兽。

      食欲与兽/欲在他们身上淋漓尽致地突显出来。

      恐惧伴随着希望逐渐消失,当腥臭的味道灌满她的口鼻,最后一束光也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体内的钝痛和精神上的麻木。灵魂从躯体里剥离出来,忽悠悠飘到那一条条悬于梁顶的丝绦间,其下的竹简被带出轻微的声响,上面全都是不知多久以前人们留下的祈愿——

      愿斩断情丝消除嗔恨、保佑罪不及儿孙举家安康、祈福族中长辈无灾无病益寿延年……

      一瞬间仿佛闯入了错误的时间空间。

      这里根本不是一座无人问津的荒庙,而是香火正旺的净心寺,城中上到官宦乡绅下到百姓杂役都会来此供拜,每月朔望更是有不少举家前来烧香礼佛吃斋听禅。

      不同于多数庙宇所供奉的四大菩萨,此处供奉的是一尊除盖障菩萨和一位大力金刚神,人们所求并非姻缘育子财富功禄,而是恳求消除过往恶业及心中五盖,早日明心见性摆脱忧思苦恼。

      香火缭绕,女孩默默地跟随人潮焚香、跪拜、悟禅、佈施、祈愿、受斋、放生,宛如真的抛却忧伤沉浸进佛法的熏陶当中。

      若先前的是一场梦魇,那么当下便是现实了。

      然而手执狼毫欲在那竹简上落笔时,女孩恍然意识到父母已故,家乡已毁,家中世代耕农她亦是目不识丁,何来所求?又如何能书写夙愿?

      大惊之下回过神来,入目依旧是那座荒庙,自己失去意识的躯体不着寸缕被摆放在香桌上像极了一件供品,满身蹂/躏的痕迹和粘上尘垢的污渍,与寺庙格格不入令人作呕,不远处刚满周岁的弟弟面泛青紫正恬静地躺在襁褓之中早已没了生气。

      寺门大开,孤城上空的浓烟已被挟雨而来的风吹淡,残枝落叶混着草腥被卷了进来。

      门外荒草泥泞,尸首身上的血还未凉,五名已成刀下亡魂,独留一个拖着残腿避无可避。眨眼之间,刀刃擦过他的颈项,牵出一条细细的血线,其色是一种浑浊灰败的红,最终在雨里凝结成一串赤色水珠溅上了一人衣袖。

      晕开的血沫绽放在浅色麻织上婉约似旧卷红梅,持剑之人发髻轻简须眉稠秀,一招毙命后未作停留径直往庙宇行去。在旁一身短打的后生背着个行囊亦步亦趋地跟着,二人眉宇间有五六分相像,通体气质极为相仿,皆是既具江湖游侠的洒脱又不失士人之斐然。

      踏入佛堂那刻,少年还是没忍住撑到一旁干呕,空泛的胃里直冒酸水,嗓子眼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心底里有件珍贵物什悄然碎裂,再也拼凑不回去——

      不知母亲和成岭在外祖母那儿过得可好,大哥成峰又何时游历归来与他们团聚。

      这一路向南,自己随父亲已不知遇见过多少梦魇景象。

      他曾无法理解为何家师一谈及太宗时期便抚须幽叹,本纪上明明确确记录了这名骁勇善战的君皇在位三十六年间两回北征次次告捷,将今日嚣张蛮横的北鞑子打得是屁滚尿流俯首称臣,颇具早先太/祖风采,怎么论都是位安天下得民心的明君。

      而今自这乱象中游上一遭,他才明白那一声叹息中包含多少苦楚炎凉:为供军费,家家人头数出榖,以畚箕装取所征粟黍,然贫户壮丁大多被迫充军,家中独剩老弱妇孺,如何负担得起那日渐高昂的田赋户赋,偏偏这仗还打得旷日持久,似是退一步便山河破碎国破家亡。

      那两场仗是为国为民逼不得已,还是为在史书传记上增辉添彩?
      无从知晓。

      江山传至今上手里已是外强中干,而这位尚礼儒君也并未继承先祖的鸿鹄之志,安安分分独想守住眼前繁华,奈何临了临了终究是碰上个“流年不利”,既抵不住敌蛮对他大庆积压已久的恨与怨,亦无力堵上贪官污吏这些年所余留下来的陈陈蛀洞。

      一夕间,朝局动荡外敌进犯,三代积重终招致战火燎原、民怨盈涂、灾祸横生。

      ******

      “侯爷,侯爷哪……殿下……”

      敌军仍在前赴后继地涌来,循着声音贺允行垂首往马下望去,泥垢雨点模糊了他的视线,就着头盔方才依稀辨出跪着的是赫连钊身边的卫兵。

      头顶雷声消弭,耳畔轰鸣未止,只闻胸廓处传来阵阵心悸,再无暇顾及其他。

      他想过关于赫连钊的许多死法,哪种都委实不算委屈了这位大皇子,可不应该是战死沙场,不应是这样磊落的死法。啊?!这一死了,谁还能给他们这些年的处心积虑韬光养晦一个交代?

      “八百里加急,——告知圣上和太子。”

      破空声擦耳而过,一支翎羽箭深深扎入战马后肢,它嘶鸣着横冲直撞冲散了阵形撒蹄奔驰,仿佛眼前不是烽火狼烟,而是辽阔无垠的荒原。浸血的马鞍上坐着昔日京城三少之首,少不更事的翩翩世家弟子,青衫飘举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醉入花丛宿片叶不沾身,今朝竟红了眼。

      他恨,恨这片昏暗闭塞的苍穹,恨那一束迟迟未现的天光。

      一颗滚烫的心被现实捅出一个个透风窟窿,忍着痛以愤怒和虚妄来填充,痛极以至于连嘶哑着嗓子喊疼都不能,过往种种像是钝刀子割在身上,可一想起遇见过的风景和人又没那么怨了,恍如被和煦的春光懒洋洋地晒着,所有的伤疤成为他支撑下去的理由。

      西北一役二十万精兵赴战,不料敌军夜袭纵火烧营,分三路乘乱夹击,大皇子率一众将领士卒抗战到底,然最终不敌,同十几万余英魂葬身西北尸骨无存。

      今夜过后城关破,深宫内赫连沛已是油尽灯枯,终是撑不过今年凛冬,做不得英雄梦。

      二皇子赫连琪敛财修邪、娈童淫逸、结党营私、刺杀命官,桩桩件件铁证如山,不可谓不罪孽深重,念及父子之情陛下仁慈,生前下旨将其终身圈禁宗人府,而今整日神神叨叨疯疯癫癫;大皇子赫连钊率军出征西北,能征善战,可惜最终中箭落马被一众蛮夷乱刀砍死,死无全尸。

      兵荒马乱内忧外患之中,太子赫连翊仓促登基,一边四处征粮草调集军队官兵,以供迫在眉睫的守城战役,一边以高压震慑朝堂清洗旧部奸佞,手段颇为铁血,自此无人再敢提议割让南迁。

      老侯爷贺敬之子贺允行领残兵自西北一路厮杀撤逃,于十一月初八与京城十八万驻军会合。

      期间,北夷骑兵追击南下,大庆接连数城失守,十一月二十兵临城下。

      十一月二十一,瓦格剌与大庆正式宣战,新皇披上战袍亲自率诸将死守京城九门。

      昼夜不分的鏖战令两军皆是鼓衰力竭,紧要关头南疆瓦萨巫族来援,两国齐力将北夷骑兵围攻至溃散。瓦格剌主将格西·乌///尔木撤退时被流矢射伤凶多吉少,剩余散兵陷入群龙无首的局面。

      至此京城算是守住了,大庆的气运还未歇,可若想恢复元气恐还需二十余年。

      经此役,南疆脱离“大庆属国”身份,预见近三四十年将与庆国互利共赢,达成友好邦交。

      ******

      女孩尚存一息,少年褪下外衫又拾起地上那匹麻布,走上前轻轻为她盖上。

      默然望向那尊双面石佛,他双手合十心思虔诚,为家国为历经苦难的灵魂祈愿——

      长夜难明,可总要有人守候黎明。

      “成峦。”男人的声音将少年从思绪中拉回,他转头见父亲怀里抱着那个沁寒的襁褓。

      庙外风雨如晦,只听得见雨滴敲打青瓦的声响,它们有些沿着寺庙东南角的梁柱缓缓滴落,打湿了散落一地的茅草,最后汇成一小滩一直延申到他脚边。

      “爹,我来生火。”

      男人沉默着颔首,瞧着这雨幕内心也不怎么明朗,这一路上遇上的流民越来越多,时值六月西北有北夷来犯南方又是连年水患,不用查都知道朝廷下拨的救命钱最后进了哪些人的荷包,总之没用在治水援灾上,若再爆发鼠疫瘟病……

      火堆旁,女孩缓缓苏醒过来,天有些阴,她努力裹紧了身上的麻布,慢慢地尝试从地上撑起,少年见状连忙上前搀扶,过了会儿又递来一碗热汤。

      女孩看了眼不远处面色凝重的男子与他身旁的襁褓,迟疑着接过一口一口艰难地吞咽,添了粗盐的食物划过喉管时火辣辣的疼,但她只知道这比树皮和观音土好上太多,以至于都没尝出这是什么汤,一碗就见了底。

      少年笑盈盈的神态印在她眼底,女孩后知后觉自己应该是活了。

      她忘了很多事,倒是仍依稀记得竹简上的一列列文字,尽管她不识字,但明白它们存在的意义,就像她清楚自己无法洗去只能隐藏起来的恶念和肮脏,可好赖还活着为什么要死呢?

      她还不曾赎罪,她还没学会书写,她还未消除盖障不配获得解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