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氿水之潘

3、竹月

　　南棠刚关上房门，胥长渊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了。她心底一愣，承明那小子不会为着这么点事就跑去惊动掌门了吧？
　　话说纠纷这种事情啊，谁看着理亏，谁就要吃亏。
　　她沉肃容颜，挺直脊背，镇定开了门，摆出一副为人师长的端庄架势。
　　门外不止有胥长渊，还有瀛洲七峰主中唯一的女峰主李长漪。二人皆拱手作揖：“师祖。”
　　南棠淡淡点头，隔空虚虚一扶。“掌门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弟子冒昧，叨扰师祖清修。”胥长渊仍是恭敬模样，“长清师弟走火入魔，幸得师祖出手相救，如今已无大碍。弟子担心师祖耗损心力，特带长漪师妹前来，给师祖请个平安脉。”
　　南棠道：“本尊无事。”
　　有些话胥长渊不敢明言，但意有所指的眼神缓缓地落在了师祖的脖子上。
　　南棠的笑容立刻僵了。
　　那里，被裴长清掐出来的几块淤青，之前她照镜时已看过，可谓是触目惊心，禽兽行径。
　　虽然她是真的不怎么疼了，但他们的眼神看上去充满了探索故事的欲望，心中想的估计也不是她还疼不疼吧……
　　南棠不是滋味地摸了摸脖子，干巴巴地解释：“裴峰主当时神志不清，掐得是重了些，不过如今本尊已无大碍，各位无需挂怀。”
　　胥长渊见她这么说，便不好再勉强，可他此来本就不是为了请平安脉的，当下便直入主题：“师祖，实不相瞒，长清师弟之前降魔时误被魔气所伤，之后时不时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况，药物疗效甚微，全靠着三清泉的温流疏导魔气、修复灵脉……”
　　原来如此。
　　修行偏差生成的魔气是短暂的，经灵力净化便可痊愈，但外物沾染的魔气则要视魔物强弱而定，足见伤了裴长清的魔物非同寻常。
　　南棠好奇地问：“他被谁伤了？”
　　胥长渊道：“只知是太平谷魔徒，长清师弟以前未曾见过，故而轻敌了。”
　　魔族长居地下，以大地为屏障，与人间分而治之。魔族七大魔谷，太平谷行二。
　　不得不说，裴长清与“二”字特别有缘。
　　对于过去，胥长渊一言概之，他真正想知道的，是现下的状况。
　　“方才长漪师妹断脉时发现，长清师弟体内受损的灵脉已修复七八，敢问师祖用了什么法子救回了长清师弟，弟子们好回去后习究一番，兴许就能找到根治长清师弟旧伤的法子了。”
　　果然还是问了。南棠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原本她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裴长清给救了，可她在裴长清榻上身下的样子被承明抓了个正着。若在救人一事上抵死不认，免不了会让旁人疑心她和裴长清之间……别有内情。
　　南棠只好道：“我就给他输了点灵力，别的也没什么了……难不成这上仙之力还挺好使的？”
　　反正修行界已经三百多年没出过一位上仙了，是不是这个缘由他们根本无从证实。反正世人也总喜欢将自己不理解的事归因于不了解的物。
　　但想来日后多有所求，对她没那么毕恭毕敬的裴长清，也会从心底里感恩于她的吧。
　　然而裴长清醒后，比得知倪妙商救了自己，更先听到的，是他二人之间的风流韵事。
　　其中最难听的版本：二人日久生情，心意互许，待得山室寂寞，干柴遇烈火，巫山赴云雨，水到渠成。裴峰主一时情难自抑，竟走火入魔，亏得倪上仙有精妙绝伦之双修法，救裴峰主于鬼门关前。否则，裴峰主就要死在倪上仙的身上了。
　　也有没那么难听的。
　　裴峰主长年绿衣，恰如月支峰上一道笔挺的瘦竹，倪上仙着玉色轻纱，便如一抹月影落在了苍苍竹林。
　　深绿依依配浅黄，两般颜色一般香。
　　有弟子说，二人站在一处，远远看去，便觉登对。
　　裴长清听过后，登时气得要吐血。
　　相反，南棠其实能理解一些。修行之人合该心无旁骛，可未达境界者总不能免俗。红尘之心，越禁止，越躁动。老君山上的女弟子就最爱看话本，越是长得好看的人，越会遭到她们的编排。
　　可再是瀛洲岛少女弟子，他们也不能无聊地霍霍到两个大男人身上啊！！！
　　瞧瞧，她南棠饶是在如此风口浪尖，也没忘记自己已是男儿身。以男儿身被造谣，是为侮辱，以女儿心听这造谣，是为羞耻。简而言之，羞辱。
　　然而当她得知裴长清是被她连累了之后，羞辱又很快被愧疚替代。
　　裴长清人如其名，清隽雅逸，如花开高岭，貌若天仙，人亦不敢亵玩。以往，可没有弟子敢编排他与谁谁的二三事。偏倪妙商本尊玉颜温润，即便身处高位，也如蕙风初散轻暖，但凡得见其容者，无不异想一二。
　　尤其她附身之后，与弟子们多唠嗑，平易近人的形象深入人心……
　　裴长清休息了一夜，已恢复如初，神采奕奕，登门欲道谢，却未得相见。他听得倪妙商在内室道自己偶染微恙而不便见客，顿觉异样，随即去了百草峰。李长漪却道，昨晚的师祖还一切如常。
　　李长漪说着便要去取药箱：“怕不是昨晚师祖在硬撑吧？我就知道你这人下手太重。”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裴长清嘴角一抽：“别胡说。”
　　李长漪看过来，似要听他的解释。
　　可解释什么呢？何为轻、何为重？还是……此下手非彼下手？
　　裴长清一派正色道：“降妖除魔的时候，我手段是厉害了些，但对同道中人，可从未厉害过。”
　　李长漪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提着药箱转身就飞过去了，却如他一样吃了闭门羹。她虽心切，但不敢冒犯，静待半晌，最后一脸忧色地回了头。
　　有伤不治，奇哉怪哉。众人只当师祖脾气古怪，毕竟六百来岁的人了，还是重生，心性已不可为常人道也。可一连几日都不出房门，问了也只说要休息，仿佛回到了刚来月支峰的时候……
　　裴长清承着师祖的救命之恩，自然不敢懈怠。他又一次站在师祖内室门口，已然在腹中拟好了劝言。
　　“弟子恭请师祖移驾后山，随弟子学习本门法术。”
　　不出意外，倪妙商躺在塌上懒洋洋道：“过几日吧。”
　　“师祖莫不是在回避弟子？”裴长清直接道，“因为那些流言？”
　　不出意外，内室一片寂静。
　　裴长清凛然道：“正直者，自清，不须多言，亦不须逃避以正其名。”
　　南棠愣了。显然那些香艳流言裴长清已耳闻过，可听到了不也应该当作没听到，仗着看热闹的人不敢闹到跟前，等到事态平息之后，继续和和睦睦地与她做对模范祖孙吗？
　　裴长清见还是没有回应，心道师祖莫不是生气了？碍于地位不好对矮了数辈的弟子们进行责罚，所以生闷气了？
　　他当下又道：“弟子这就去抓出始作俑者，决不让他们的胡闹乱了师祖的清修。”
　　一直紧闭的门在他转身的这时，刷的一下开了。
　　南棠真怕他会这么做。那不就是欲盖弥彰了么？只会适得其反，让谣言更演更烈。
　　可她这一急，赤脚奔来，还忘了穿戴外衫……
　　裴长清自恃清者，也不知道该将目光往哪放了。
　　南棠察觉到他闪烁的眼神，后知后觉地低了头，松散的领口，赤倮的足踝，薄如蝉翼的中衣……
　　腾地一声，门又关上。
　　南棠惴惴地靠在门后，为什么她会有做贼心虚的感觉？
　　明明她也是无辜的。
　　“裴长清！”
　　她匆匆将人喊住。
　　“弟子在。”
　　心里一顿，百折千回后，南棠方道：“你先去，后山等我。”

　　裴长清衣色如竹色，但那份清贵气魄非瘦竹可高攀。
　　南棠乍见之下，心里猛地一跳。
　　……好像还是有点心虚啊。
　　裴长清也看见了她，神色如常，但也有所不同，似乎被她救过之后，他对她的那点似有若无的不屑，淡了。
　　淡了，不是，没了。
　　在他教了一个法术十几遍她还是学不会后，那点不屑又默默爬上了他的眉头眼底，刺着了她少有的自尊。
　　裴长清又开始怀疑了。传说中的倪妙商是少年英才，禀赋殊异，即便忘了如何修行，难道天赋也能说没就没了？
　　而南棠只一个劲地想哭。
　　前世老君山上，就是因为吃不得修行的苦，于是软磨硬泡地哄着灵官真人免了她的修行。当时灵官真人还道，教出个偏才，不知是福是祸？没成想，重活一世，是祸躲不过。
　　南棠弱弱道：“这个真的是最基础的法术了吗？要不……你还是从……最、最基础的法术……开始教我吧？”
　　裴长清：“……”师祖这意思是，为这三百年来瀛洲第一人，去开创一门比瀛洲史上最低级法术还要更低一级的法术？！
　　裴长清的弟子不多，但无一例外都是悟性极高的，原因无他，就是他不想废话。此刻，眼前这人真地让他很无力啊。
　　南棠见他来到自己身后，展开双臂覆上来，猛地浑身一僵。
　　裴长清身量比倪妙商略高一些，手也比倪妙商略长一些，从后面抱来时，勉强能将她纳入怀中。但他不是真的要抱她，他虚虚掌起了她的双手，带到半空中，灵力从他的掌心、她的手背，流淌进了她的灵脉，在她身体里有条不紊地、循序渐进地穿行。
　　“破！”
　　裴长清历时一声大喝，拢着她的双手往外一甩，对面林中空中便应声被爆出了一个坑。
　　长在坑边的一排竹子，被冲风余劲摇曳，竹叶簌簌地抖个不停。
　　裴长清松开了她，走到一边，问：“学会了吗？”
　　南棠看着那些竹叶，心中也是不定得很。她朝着他，缓缓地露出了一个迟疑的眼神。
　　裴长清长长叹出一口气，认命地再次来到她的身后。
　　此刻，连他自己都很意外，竟然会被这人榨出了这么多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