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氿水之潘

2、起风

　　其实南棠也晓得，一众峰主都对她皆敬谢不敏，平日里除了她所住月支峰上的裴长清和掌门胥长渊，她就没再见到过别的峰主了。
　　大概是辈分差了实在太多，不知道该用哪种小辈模样来拜见才合适吧。
　　也或者，当惯了老子的人，不习惯突然做孙子。
　　平日里与她接触最多的还是裴长清的弟子承明，一个十五六岁的干净少年，与他那位闲散师尊一样寡言。且这少年还不苟言笑得很，任她施展浑身解数，也与他唠不起嗑。
　　这么想着，她就动了为自己挑个顺眼又活泼的弟子的念头。可刚与裴长清说了一嘴，就被他堵了回来。
　　这还是正儿八经第一次，在这座瀛洲仙岛上，上仙的话被否决。
　　裴长清说得婉转：“师祖自身尚不通的要领，不知要如何传给弟子？”意思却明白，别误他子弟了。
　　若说瀛洲上下还有谁敢对她不那么毕恭毕敬，也就唯他一人。不卑不亢这一点，他做得比掌门都好。
　　南棠退而求其次：“那我换个人伺候，行吗？”
　　“可以，师祖想要谁？”
　　南棠报出一个名字：“韶歌。”
　　裴长清立刻道：“不行。”
　　这是第二次，她没有称心如意。南棠皱眉：“为什么？”
　　裴长清冷笑一声：“弟子确实不知六百年前的修行界是个什么样子，想来也不会是男女食连器、坐连席，授受如常。”
　　韶歌是月支峰上唯二的女弟子，还是长得好看的那一个。
　　南棠很委屈。附在男人身上就算了，还要整日与男人为伍……她如今虽是男子之身，可心里仍将自己当作女子，实在没办法让承明那么贴身地伺候。
　　裴长清见她不说话了，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问：“师祖可是想缔结道侣？此事并非不可，只不过以师祖如今的名望和地位，怕是无人能匹配。”
　　南棠磨牙霍霍，当然听得出裴长清这小子在暗戳戳地骂她为老不尊。
　　她记仇的很，当下就回了过去：“依本尊如今的名望和地位，承明怕是不够格来伺候我了，明日起，你过来吧。”
　　裴长清眼角狠狠地抽了一下：“……师祖说了什么？”
　　“本尊年纪大了，一句不要让我说两遍”南棠深谙高出了一大截的辈分能为自己带来什么好处，面不改色地继续仗势欺人。“搬到偏室以后，切记，自己提着耳朵。”
　　裴长清：“……”
　　被他阻止了好事，就变着法地来整他，可见这师祖不仅脑子不太对劲，人品也不太行。
　　但掌门师兄对这位师祖六百多岁的年龄和人中上仙的资历非常满意，甚至寄厚望于他能解决瀛洲多年以来缺乏高人、前辈、泰斗、巨擘的燃眉之急。可让这么个脑子、品性、法术都堪忧的师祖充当瀛洲的门面，真的好吗？
　　翌日裴长清从竹舍搬到了偏殿，没有去偏室是他身为一峰之主最后的尊严。
　　南棠当时没有多说什么。就是到了饭点，她推开房门，朝那头大声喊了一句：“裴峰主，饭做好了吗？”确保院中远近弟子都能听见。
　　果然不出片刻，裴长清黑着脸走了过来：“师祖不需要辟谷吗？”
　　南棠笑呵呵道：“你是不会做吗？”
　　裴长清挑眉：“手笨，怕毒死了师祖。”
　　南棠笑得十分大度：“无碍，上仙之体没那么娇弱。”
　　裴长清又黑着脸走了。
　　一炷香后，承明端来了一锅鱼粥，是他一贯的好水准。
　　南棠随口问了一句：“你家师尊呢？”
　　承明吓得一跪，滚烫的粥水都溅了好几滴在他手背上，他也浑然不觉，只诚惶诚恐道：“师尊身体不适，正在休息，这粥是弟子自作主张熬的，师祖若有不满……”
　　“我没什么不满的。”南棠趁早截断了他的话，她又不是不依不饶的性子，况且也不得理，再这么计较下去，她还怎么做那德高望重的师祖。她懒洋洋道，“搁下吧。”
　　这已经挺好的了，假手他人，尚可入口，总比吃那些裴长清亲手做的焦的咸的臭烘烘的奇怪的东西要强得多。
　　晚间承明又端来了鱼粥，南棠记得她没要过。难道是裴长清吩咐下去的？
　　她没多想，问了一句：“你师尊呢？”
　　眼见着承明又要跪了，南棠立马抬手阻止。“我就随口问问，没别的意思。”
　　不是之前还说要教她法术的么？一生气就不见人算个怎么回事？
　　承明觑她一眼，小声道：“师祖……难道不知道吗？”
　　南棠被他这个诚惶诚恐的眼神弄得莫名其妙，笑了：“我该知道什么？”
　　“白日师尊从师祖房里出来后就一直不太舒服了，吩咐弟子们勿扰……”承明低头不敢看她，“现如今还在偏殿休息着。”
　　南棠缓缓启口：“……啊？”
　　裴长清不太舒服，她就应该知道吗？两者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吗？还是说，承明对她突然的敬畏，都是因为觉着她和他师尊的不太舒服有关？
　　为了守护自己的名声，杜绝月支峰头的弟子对她的诸多揣测，南棠欲亲赴偏殿看望裴长清，一展师长的慈爱。
　　南棠敲了一阵门，而里头没有丁点回应。见此，承明才鼓足勇气在裴长清房门口弱弱地拦了一下：“师尊不喜他人进出他的内室，日常打扫也是师尊亲力为之……”
　　南棠故意问他：“你怕啊？”
　　承明回避道：“……弟子不敢违背师命。”
　　“那就留在外面吧。”
　　轻巧避了过去，南棠伸手便推开眼前这扇门，一瞬只觉空室寥寥，与她刚到月支峰时尚来不及整理就被她霸占的主殿内室大为不同，这里远没有那么清逸雅致。
　　遥遥对着最里处一看，裴长清正长身躺在塌上，对她的擅入没作任何反应。当下南棠便觉得有些奇怪了，边缓缓上前边出声试探：“裴峰主？”
　　一室阒寂，呼吸可闻。
　　“裴长清？”
　　还是无人应声。
　　南棠细辨才觉不妙，他的呼吸似乎有点乱了。顾不得许多，她匆匆上前，撩起帏帐，猛一眼被榻上之人吓了一跳。
　　之前裴长清黑着的那张脸，如今是真的黑了。
　　他浑身散发着袅袅黑气，脸上、手上、被扯开的衣襟下……尤以印堂之间为最。即便此前没亲眼见过，南棠也当知道一修行之人身泛阴煞之气是怎么回事。
　　两指抵上裴长清的手腕，果然探得他灵脉已伤，一股遒劲的魔气在他体内毫无章法地飞窜。
　　这会儿她是真地很难说自己和他的不太舒服无关了。要是被她气着了，修行时一个不慎，气血逆流，神智出偏，以致走火入魔，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好在南棠在老君山时不仅炼丹，也学医术，于此有所建树，大概若是没有横遭变故的话这会儿早已是新任灵官真人了。修复灵脉，于她自然不在话下，就是——
　　她一个失了忆的人，怎么可以明晃晃地施以救治之术呢？
　　之前会的，现在不会了，还可以推脱是脑子不太对劲，之前不会的，突然就会了，这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南棠犹豫再三，看着榻上昏沉之人，默默叹息，这一次就当个深藏功与名的布德之人吧。
　　她折回去掩实了房门，除去双靴，上了裴长清的塌，费力将他扶起，自己则坐在他身侧位置，双掌置于他身前身后，催动灵力入他体内，导出魔气，经自身涤荡，再回归他本体，一点一点为他修复灵脉。
　　法子不难，就是耗时。两个时辰后，南棠终于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她是真的累了，一只手撑在裴长清的肩头借了把力，想先下榻去，不妨反被抓住了手腕。
　　南棠心中一愕，进而一喜，这会儿人就醒了？她的医术也随着灵力暴涨而突飞猛进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确认，下一瞬，也不知身侧这人哪来的力气，竟将她一把扯了过去。裴长清欺身跨在了她的身上，胸前领口大开，若是别的时候，她早一巴掌打上去了，可这个时候，她没心情。
　　他一只手就掐在她的脖子上，极尽猛力。
　　南棠见他双眼魔怔，一时愣住，明明魔气都已被她澄净，怎么还是不识外物？
　　惊恐之中她慌张地去扒拉他的手，可那手就跟铁钳子似的牢牢地长在了她的脖子上。无法，为求自保，她只能一掌打在他胸口。没敢使太大力，濒死求生之际，她也没忘记自己如今可是上仙了，上仙之力可是很恐怖的。
　　结果她的上仙之力没将人打开，而她的一念之仁差点把自己送走。
　　这一掌震落了身上人肩头的青衫，也惹怒了魔怔里的人，被打之后的裴长清，手上的力道明显加重。
　　南棠又朝他胸口打了一掌，用了些许会让她害怕的力道，可对他而言依旧是无关痛痒。再用力，她自己都不敢了，就怕真将人给打死。
　　“裴、长、清——”
　　南棠转而想唤醒他，可声音被掐在了喉咙里，出口只余气音，形同于无。她按捺慌乱，急中生智，艰难地伸出手指，按在了他耳下翳风穴上，轰轰地灌入大把灵力。
　　不多久，裴长清的眼底闪现了一瞬清明。那箍在她的脖子上的手，卸去了许多力道。
　　她终于能呼吸了。
　　一口气喘得太艰难，竟有些骤然呻|吟的意味。
　　“师、师……师祖？”承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本是听到她被摔在塌上的声音，心系师尊安危，鼓足勇气闯入，却看到这样一副教人无法不浮想联翩的场景。
　　他硬生生刹住了脚，脸上却刹不住震愕。“你、你把师尊怎、怎……么了？”
　　南棠彻底怒了！他是瞎了吗！没看到他师尊还掐着她脖子呢吗！
　　况且，按这种姿势！这种体位！不应该是他师尊把她怎么了吗！！！
　　南棠支起上半身，准备和承明论道论道，却见裴长清状似痛苦地闭上了眼，掐住她的那只手无力地从她身上滑落。
　　他的眼底闪过一瞬清明，又很快消失于无。整个人一软就倒在了她身上，严丝合缝地将她压着，双双倒在了塌上。他的脑袋埋在她的颈窝，有气无力地哼哼两声后，沉沉地晕了过去。
　　留下南棠和承明大眼瞪小眼。
　　恍惚中，她看到自己那师祖圣名的高台，已岌岌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