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第 22 章 ...
-
一本《诗三百》,一套浆洗得有些泛白的灰色旧里衣,一叠筋肉分布均匀的酱牛肉。
那酱牛肉的汁水颇丰,有些渗在了白色的瓷碟底部,看着别有一番食欲。
这三样物什被一位女子整整齐齐码放在竹篮里,只见其纤浓有度的背影,着粗布衣裳,金钗环佩皆无,却依旧能看得出别有一番窈窕的风情。
女子一只纤纤玉手提着竹篮,轻巧甩了甩身后的辫子,准备出门。
“婉书!婉书!”声音由远及近传来,音色粗哑嘈杂,仿佛砂砾磨过铁皮一般,令玉手的主人在听见这声音的一瞬间,两弯好看的眉毛便蹙了起来。
女子正是孟悟的姐姐——孟婉书,她转过身来,麻利将房门上锁,这才面向来人,一股子怒意不便发作,隐忍在脸上,却又依旧语气不带喜怒地问道:“章镖头,又有何事?”
那姓章的镖头风尘仆仆,似乎刚刚出了远门归来,他仿佛有些刻意的,提起衣襟擦了一把脸上的汗,露出衣衫下结实又健硕的肌肉,这才笑道:“婉书姑娘,俺这趟出了远镖,特意给你带了礼物回来。”
一双还算干净的手摸出一个锦盒,递了过来。
孟婉书摆手道:“章镖头,无功不受禄,您的礼物看着就很贵重,我就不收啦。时候不早了,我还要赶去知府衙门探望我弟弟,有什么要算账的活计,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她拎着竹篮轻轻巧巧从章镖头的身边走开。
谁曾想那章镖头是个手脚不老实的,一把拉住她的手,故意捏了捏,这才硬生生将锦盒塞在她的手里。
“只是个小玩意,是感谢婉书姑娘上次帮我缝补衣服的。那件衣服虽说不值几个钱,却是俺死去的媳妇亲手缝制的,你把它补得那么好,俺心里可是忒感激了!”
孟婉书迅速将手从章镖头的手里抽出,怒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将锦盒搁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一语不发走了。
那姓章的镖头还在她身后张望着,嘴里大声呼喝着:“婉书姑娘,有空再帮俺做双鞋呗!”
孟婉书足下生风,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腰线与发辫的摇摆,更显得背影婀娜。她牙关紧咬,面色发白,一只手拎着篮子,另一只手捂着胸口。一阵风微微抚过她的发梢,明明那般和煦如柳叶清扫,她却哆嗦地仿佛寒冬腊月天里的弃婴。
尽管如此,孟婉书的脚步丝毫没有停留,待到她走出福佑镖局,这才停下来扶住墙壁,粗重地喘了口气。
原本孟婉书和孟悟都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之家,儿时她也和弟弟一道上过学,念过几年书。
她尤其精通算筹,往往在孟悟还没有算出的时候,她便已经能将答案脱口而出。
当时父亲还健在,便开玩笑说让她去帮忙母亲料理后宅一应的账目。没想到孟婉书居然上了心,小小年纪便能将种种明细记在心里,何处走账,何处预支,何处还钥,何时分晌……虽说孟家也并没有多少人,但这条理清晰的账目却让孟府上下对大小姐的本事刮目相看。
而一场疫病让孟家糟了难。父亲病逝,家中积蓄不多,叔叔又领着人强占了孟家老宅。
母亲带着不及八岁的弟弟和十二岁的孟婉书,被迫从扬州迁来了金陵。
一路上舟车劳顿,他们又丢失了最后维系生活的银两,无奈之下,几个人只好借住在城郊的义庄里。
腐烂的尸臭与成堆的死人,便成为了大人与孩子眼中习以为常的邻居。
孟婉书从一开始噩梦连连不敢入睡,到抓住弟弟的手倒头睡得正香。
死人有什么可怕,想想抢他们孟家祖宅的叔父,人心才可怕!
孟婉书还记得那是个星星很多的夜里,他们围坐在棺材的旁边,母亲点了一小节别人拜祭剩下的蜡烛,就着微弱的光芒绣一块帕子。而弟弟孟悟在一口空棺材的里面睡得正香。
孟婉书看母亲手指翻飞,针脚细密。帕子上逐渐显现出鸳鸯戏水,并蒂莲花,吉祥纹理,蔓枝交缠……她绣出来的东西活灵活现,布局精巧,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心底有希望的人,才能绣出如此灵动的生机。
那块帕子是从包裹里一件华服上裁下来的布料。母亲说以后穿着的机会不多了,还不如拿去换钱。原本是想当掉这华服,可当铺压价极低,仅仅抵五十文钱,只够母子三人堪堪过数日而已。
她看见路边有绣娘摆放着自己绣的荷包与香囊,并一些帕子手绢等小物件,因绣工精湛,花样时兴,隔三差五竟然也有人前来购买,短短一息功夫,便看见那绣娘美滋滋赚了几百文。
戚氏有些心动,干脆不和当铺的掌柜扯皮,直接把华服收回,问绣娘借了一把剪刀,唰唰唰裁成几块。她决心绣几块帕子,在这名绣娘出寄卖。绣娘起初不肯,不过戚氏提出若是能卖出,便予她十之一二。绣娘这才勉强答应。
于是戚氏便做起来这绣帕为生的手艺。第一次,她的帕子卖出了十文。一件衣裳可以裁出十几块布料,戚氏算了算,总觉得未来还是异常艰辛。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孟悟因舟车劳顿,加上营养不良,发烧病重。
戚氏的帕子即便已经绣完,等待买家的过程却极为漫长。
而孟婉书带着弟弟去看大夫抓药,无论如何都付不起一两银子的药钱。
戚氏有些绝望地再翻了翻包裹,里面空空如也。一如她的未来与希望。
当铺对面的绣娘似乎好心肠地说了句什么,戚氏眼中的决绝之意更甚,之后她闭了闭双眸,落下了一滴泪。
戚氏让孟婉书回去三人暂住的义庄里照顾弟弟,而她自己竟然借了义庄仵作给死人化妆的道具,开始梳头,弹面,画眉,描红……
眼看着母亲从一个普通的妇人重新回归父亲去世前貌美的模样,孟婉书的心里空空落落的。
那个美丽的母亲回来了,可是她又觉得马上就要失去。
她云淡风轻地跟孟婉书说:“阿母去去就来。”
孟婉书不是那娇生惯养的女孩,知道母亲这模样出去,心底已经有了那么一丝丝的不安,她伸出手去抓住戚氏的衣角,却被她巧妙地躲了开去。
戚氏轻轻交代道:“若是阿母不曾回来,你要照顾好弟弟。告诉他,我已经死了。”
孟婉书震惊:“阿母!”
戚氏看着身量还不及自己胸口,却已经出落得清丽的女儿,刚想抬起手抚摸她的额头,却又迅速收回手,生怕再流连于亲情,她会无法狠下心肠。
戚氏头也不回地离去了。只剩下孟婉书一面忧心忡忡照顾着发烧昏迷的弟弟,一面用湿布不断覆在他的额头上,希望能暂缓他的病症。
烧得迷迷糊糊的孟悟呓语着:“鸡腿!牛肉!肉包!再来个烧饼,要那块芝麻多的!”
孟婉书哀叹一口气,给他的嘴里灌了一勺清水。
此刻的孟婉书回忆起十一年前的往事,依然难受到心悸。
她招了招手,搭上去城里的便车,小心翼翼护着手里的竹篮,心情没来由地觉得沉重。
后来……母亲托人捎来五两银子,便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除了银子之外,有一封留书,仔仔细细写明了她的处境,以及自己的任务。
身为长姐,要照顾好弟弟,让他继续读书写字,有朝一日鲤鱼跃龙门,金榜题名。
而她这个无奈之下被迫屈居青楼的母亲,便让儿子当她死了吧。
有了钱,抓了药,孟悟一日好过一日。为了圆母亲去世的谎,孟婉书甚至从义庄寻了一副和母亲差不多身量的外乡人的尸身,当着孟悟的面,买了一卷薄席为其安葬。
八岁的孟悟哭道:“为何不能让母亲入棺?”
孟婉书摊开手掌,只拿了数十文钱给孟悟看。“逝者已逝,生者需生。待你金榜题名之日,再来厚葬母亲。眼下,寻个能读书的地方才是正经。”
孟婉书后来跟着那绣娘做活计,勉强糊口。之后有些走镖的镖头和镖师,因为家眷不在身边,会找绣娘来织补,又知道孟婉书识字会记账,看她小小年纪,却也大方懂事,于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让她做了个镖局的小账房。
之前的账房是个先生,不仅和镖头的妻子有瓜田李下之嫌,还会手脚不干净,在账面上做假。
这群走镖的大老粗又不懂这些算来算去的玩意,经人提点,被骗了才知晓。
于是,镖头们另辟蹊径,找了个能放在家中也不会让自己做绿帽的女账房,间或着还能帮镖局的汉子们缝补缝补,开的银晌还只有之前那位账房的三成,这等妙事,简直太划算了!
于是乎,孟婉书在福佑镖局里,一呆便是十年。
这十年里,她省吃俭用,倒是存下一些银子。除了供弟弟读书之外,偶尔也存一些银子去票号,从不放在身边。
只是弟弟两次出游京城,衣食住行都需要自己贴补。加上购书与买文房等物,一来二去,孟婉书的积蓄一点一点减少,她只好重新回那绣娘婶子那边,打听母亲的去处。
母女俩便在寺庙中,以尴尬的身份互相见面。戚氏会贴补些银子给女儿,并约定好下次再见的时间。
十年间,母亲给的银两随着她的花容渐渐逝去,也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