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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   窗楞外鸟鸣啁啾,一只躲雨的鸟儿扑腾着翅膀飞走,这明明很宁静的一点小插曲,反而衬托得这间窄小的房间里没有生气。

      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呼吸出来的气息也更加粗重,连鸟儿都能察觉到这一丝微妙的差别。

      杨承弼探头看了一眼窗外,意外发现窗外头还有一颗茂盛的悬铃木,枝丫都堪堪伸到窗楞外,一伸手就能够得着。

      一个树杈上还挂着一枚鸟窝,一只家燕抱在窝里,有些警惕又忐忑地叫了一声,发出了近似恳求般的声响。

      “有什么发现吗?”段茂松上次来的时候还是深冬,窗外什么也没有,正赶上南方冬日里的大风阴雨,以至于当时的仵作和捕头,连窗也不曾开。

      杨承弼摇了摇头,收回了心思。他站到床沿上,捏着那枚有些发硬的枕头,问道:“那戚斟娘是倒在什么方位?”

      段茂松斜斜地比划了一下。枕头在床沿偏中部的位置,人就倒在枕头上,双腿伸向床榻最内侧的角落里。

      江元洲探头探脑看了一下,摸了摸随身携带的小香囊。幸好,梅贺提醒他,若是陪着杨承弼外出,务必需要随时随地带上一枚安神丸。此刻他的指尖碰触到香囊的外侧绣线,细细密密的针脚之下还能摸出丹丸圆润的弧度,这点弧度让他放了心,于是也由着杨承弼去作死。

      同窗一年,他已经知道那家伙要做什么了!

      杨承弼拎了前襟,深深呼了一口气,他闭了好几次眼,睫毛因为挣扎和恐惧微微颤抖着,双唇紧抿成一条波浪线,上下峰谷分别是豁出性命与胆小怕事的交替。

      “小杨大人莫不是……”段茂松毕竟做了知府几年,看出这年轻人面色上的犹豫,和初出茅庐的仵作丝毫不差。

      职责顶在脑门,恐惧写在心底。

      迈过那一道坎,人生便有了一次刻骨铭心的历练。

      没有人能帮得了他,除了他自己。

      于是段茂松立刻住了话头,反而有些怂恿地暗示道:“时辰不早了,一字楼怕是一会儿要开业了。”

      赶紧干,不要怂。

      江元洲也上前一步,好整以暇地道:“少爷……”

      杨承弼终于下定决心般迅速按照戚氏死亡的那个方位躺了上去。

      这在断案中叫做“共情”。

      躺在死人睡过的地方,凹成死人当时的姿势,望其临死前所视,所听,所想……

      放空思绪。

      身体似乎失了重,四肢牵引着躯体漂浮在了一个无根无萍之所在。

      一双冰冷的手梦魇般缠上了杨承弼的双腿。他哆嗦了一下,好看的眉宇紧皱,氤氲血色渐染双眸,如鬼神附体。

      “啊……”杨承弼一身冷汗,刚刚躺下去的身体又如惊弓之鸟弹坐了起来。

      段茂松失笑道:“小杨大人,可需要我代劳?”毕竟探查案发现场这事,他这个知府也不能袖手旁观。

      就连门口的鸨母和龟奴也掩面轻笑,脸上是止不住的会意。

      ——这位小杨大人呐,竟然是个怕鬼的人哩。

      杨承弼自幼不知见过多少这样奚落的眼神和深藏在喉咙里的笑意,他定了定神,默念自己已经不是那个跟在父亲身后的顽童了,而是有着正经七品官职,头顶着新科状元头衔的京城监察御史。

      大白天的,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为了安全起见,他终于忍不住向鸨母要求:“可否点一支蜡烛,放在东北角?”

      “这大白天的,点什么……”鸨母嘴碎,刚说完便看见了段茂松的颜色,忙不迭吩咐龟奴去点烛。

      这一出戏江元洲见过,日日上演,他赶紧上前接了龟奴手中的蜡烛,熟练地寻找到东北角,将烛芯小心翼翼护在手掌拢成的扇面里,滴了一滴蜡在地面,这才将蜡烛稳稳置于那蜡油中,按紧。

      待那支白净匀亭的新烛放在房间的东北角时,杨承弼似乎有什么法术加持,勇气与胆量方才碎成了齑粉,片刻功夫这二者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强忍着不适,他胡乱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珠,继续平躺了下去。

      闭目,似有鬼暗唤,喁喁细语。

      睁眼,仿梦中偶得,精眸焕亮。

      床榻上蒙着红绡帐,四角是四根雕花檀木柱,凑近细闻甚至颇有木质的幽香。他的腿比戚氏略长,正巧踢到了内里的一根柱子。红绡帐抖了抖,头顶上方刚巧能看见有一方白色的物事,夹在在红绡帐和床榻的木顶之间,堪堪露了一角。

      “那是什么?”段茂松显然也察觉到了那样东西。

      诡谲的是当时他与手下的仵作、捕快一同查询这屋子多时,连跟头发丝都没有放过,竟没想到还有什么东西能加在红绡帐和床顶之间。

      杨承弼抖了抖帐子,那白色的东西飘飘悠悠落在了他的掌心。

      并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东西,一朵棉花而已。

      段茂松提起来的那口气终于又放下,低声嘀咕了一句:“一朵棉花。”

      鸨母和龟奴方才也担心这两位大人在屋子里查出来什么更多的新线索,妨碍他们今夜开张。现如今发现仅仅是一朵棉花,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大人?可还有什么需要小的效劳?”龟奴被鸨母使眼色,赔着笑在门口点头哈腰。

      杨承弼点了点头:“借帕子一用。”

      鸨母立刻捻起腋下的一块绣着鸳鸯戏水的香帕,下意识甩到了杨承弼面前。

      不过须臾她立刻意识到了对面是什么人,马上卸掉手上的力道,改甩为双手呈献。

      段茂松微蹙眉头,龟奴看得目瞪口呆,江元洲算是长了见识。

      杨承弼倒是大大方方接了,道了句“多谢”,然后把那朵棉花用这方香帕包了起来,递给段茂松道:“许是证物呢,咱们带回去。”

      段茂松憋在肚子里的话绕了几个圈,想想这位小杨大人大张旗鼓一到金陵便来拜访,又约他来这半年前的案发现场探视,又是共情又是恐惧,又是点烛又是寻帕,闹了这么几个时辰,搞了这么大的阵仗,只弄了一朵棉花回去……这颇有点雷声大却不下雨的意思。

      说穿了,这不就是那个死者戚氏给儿子临死前做的棉衣里的填充物吗?算个劳什子的证物!

      若是这位小杨大人仔仔细细看过案卷,就会明白在那戚斟娘的遗物里,有一件未曾缝制完的冬衣,根据戚氏的女儿孟婉书的证词,那是母亲在一字楼见到弟弟孟悟时,发现他的学子服一身布丁,于是用了积蓄买来棉花与布料,一针一线连夜赶制的。直到戚斟娘横死一字楼时,这件冬衣还差两只袖子未缝上。

      也就是看见这件冬衣,段茂松才在初判时面对确凿的证据时,认为戚斟娘身为人母,不惜卖身风尘之所为儿筹措学费,而孟悟竟以母为耻,伺机弑之,这份丧心病狂的凶残,简直骇人听闻!

      无人伦之道!无孝悌之心!无廉耻之疚!无感恩之情!

      围观庭审的金陵民众,纷纷交头接耳,在认证与物证具在的情况下,人人都愿意相信那个轻而易举就能推断出来的结果。

      无论孟悟如何叫屈,无论他涕泪横泗有多凄凉,无论他在国子监的名声有多高妙,那一刻,所有的名誉都变成了他需要杀死妓母,维持人设的动机。

      当第一口唾沫落在孟悟身上,第一片烂叶子丢在他脸上,第一脚力道揣在他本就虚弱的病体上时……

      事态越发控制不住了。

      民众的情绪迫切需要一个突破口。

      这个沽名钓誉的学子,恰恰是他们底层向上攀爬时的一个写照。

      “沽名钓誉,不配为学。反弑生母,孟悟必死!”

      那一记惊堂木拍下,段茂松将孟悟判了斩监候。

      段茂松仿佛回到了那一日的金陵知府内,一记半年前的惊堂木把他拍醒,同时也再度咀嚼了那件物证的因由。

      为何这件案件要被刑部发回重审?

      这位小杨大人和被关在死囚牢房里的孟悟,又是何种关系?

      他为官多年,自是知道每一步的圣意必将多方揣摩,这才不会刚愎自用,因一时之误而丢了乌纱帽。

      想了着许多,脚步便慢了数十步。段茂松捧着肚子紧紧赶了几步,这才跟上了那位小杨大人的步伐。刚刚想跟着他上马车,那位小杨大人似乎完全没发现他被落在原处没有上车,一溜烟让马夫赶着车离开了。他的那个有着雀斑的小厮还坐在马车上回望了一眼,明明发现了落单的金陵知府,却丝毫不提醒一嘴。

      这!这是什么样的一个顽劣小厮!

      竟然!竟然把他一个人落在这条牌楼街里!

      此时并未到申时,许多马车根本也不往此处行走。因着来一字楼探看,段茂松没有带任何一个随从,他哪知道这位小杨大人竟有把人落下的毛病!

      段茂松原地跺了剁脚,送他出来的龟奴颤颤地问了一句“段大人可需要派车送您?”

      有病啊!他一个堂堂金陵知府,坐着青楼的马车在大白天地回去,成何体统!

      好在那辆马车行驶了几步,似乎想起了他。打了个呼哨之后漂亮一个甩尾,又赶了回来。

      杨承弼一张漂亮又充满歉意的脸从马车上伸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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