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墨》画小眉

20、第 20 章

　　杨承弼拿着人字卷，又摊开了他手中的那卷空白卷轴，放置在一边。

　　江元洲颇为有兴致地接过那本人字卷，然后又极为鄙夷地摇摇头，再乘着杨承弼不注意，拿起了天字卷，摇头晃脑地看了起来，嘴里还小声嘀咕，“脂粉气十足，未免过于流俗……”

　　鸨母见到金陵知府并着两位长相俊俏的小公子一大早上门，吓得未施粉黛，仓促裹了件外袍便前来大厅拜见。

　　一位有眼色的年轻龟奴自去给三位客人安排茶水。

　　杨承弼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说不好奇是假的，只是他的眼神规矩，并未流连在衣着暴露的几位妓娘身上，而是将一字楼的前前后后各个角门，厨房，每个房间都仔细端详了一遍。

　　而江元洲则眼神咕噜咕噜乱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新鲜感看着几个妓娘，眼神并未流露出任何不敬之色，只是继续叨念着“可惜可惜。”

　　他们江家的酒楼也有一些卖唱的花魁们前来弹词奏曲，江家接待的客人非富即贵，可选的这些卖唱女则是清丽脱俗，最好身量还未长成，未脱稚气为宜。这样极天然的姑娘，才能认真只演绎曲调、婉转歌喉，为客人助兴，而并非有旁的绮念。

　　他的声音微小，仅限在杨承弼与他之间才能听见。

　　那位金陵知府段茂松倒是完全没有留意江元洲，只当他是京城里哪家借着办案为名南下玩乐的纨绔公子，不动声色稍事打量了两眼便作罢。

　　不过很快，好奇心被身体的疲累所取代，段茂松气喘吁吁扶了墙站立，一把拽住杨承弼，苦哈哈开口。

　　“这是要干什么？”段茂松陪着杨承弼走了大半个时辰，肚子里的清粥小菜早就消耗殆尽。

　　他勉强找了张椅子坐下，大口喘着气。

　　幸好有刚刚准备好的温茶，江元洲识趣地把段茂松当做自家酒楼的客人一般招待，竟然主动给他呈了一盏茶。

　　段茂松也不嫌弃，一口气灌下了半盏，竟不觉得发苦，反而有一种隐隐的回甘。

　　别说段茂松了，就连一直陪着他们走来走去的鸨母和龟奴也都一副莫名其妙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赔笑的模样，眼神飘来飘去，飘出来满满的问号。

　　“可否借笔一用？”花了半个时辰一句话都不说的杨承弼终于开口。

　　龟奴利落地找来了砚台和狼毫，江元洲二话不说做起了磨墨小厮。

　　他内心腹诽，这个家伙，考了个功名得了个状元，行事居然让人琢磨不透起来，倒是一瞬间便沾染上了官场的习气。

　　一字楼经常迎来送往一些文人墨客，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

　　鸨母一边安排上，一边带着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杨承弼，内心腹诽：难道这位长相俊美的小哥一大早被段知府带来一字楼，前前后后这么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是为了激发文学创作？

　　鸨母和龟奴互相看了一眼，眼里飘的问号字体加粗了。

　　就这么须臾之间，那只狼毫笔已经在纸上开始写写画画了。不是吟诗作画，也不是谱曲填词，而是方方正正画起了一字楼的格局图。

　　进门宽两米，甫一进来便是一个可容纳百人的大厅，天地人三卷册子的书柜摆在进门的左侧，模仿着书局的分隔，铺拉拉摆放了整整三排。另有一些时兴的诗词话本，亦可供打发时间之用。右侧绵延铺开一溜圆桌，座椅或紧或密，或俯或仰，可以从座位推断出昨夜客人的远近亲疏。桌上的残羹冷炙也未收拾干净，甚至还有鸡骨头夹在在杯盏碗碟之中。

　　杨承弼就这样将一楼大厅所有的细节都一一描绘在空白的卷轴之上。

　　江元洲总算看出来了一点苗头，手底下磨墨的活计更细了。

　　段茂松也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杨承弼身后，看见依稀可见的一字楼布局，点了点头。

　　三丈云台，红毯铺就，舞姬们表演的地方就在这里，从舞台下方延伸三级台阶，一张张铺上竹叶图案的桌布，展现出讲究而精致的待客之道。

　　作画之间，刚才桌子上突兀的鸡骨头已经静悄悄地消失，桌椅也摆放妥当了位置。杨承弼按照一楼的陈设如此这般在卷轴上一一画妥。

　　段茂松隐约知道了这位小杨大人意欲何为。

　　果然，他画完了一楼的格局，开口问道：“戚氏住在何处？”

　　戚氏？这个名字半年后再提及，鸨母依旧是眼皮跳了跳，强打着笑容道：“二楼最西面那间就是。”

　　杨承弼放下笔，仰头看了一眼那明明可以延伸到三楼的阶梯：“那三楼是？”

　　鸨母眼珠转了转，立刻知晓这位俊俏年轻的大人是没有来过这种风月场地的雏儿，不由得语气里添了几分风情道：“三楼都是雅间。最低消费十两银子。”

　　“可否领我等去戚氏的房间一观？”

　　小杨大人的脸被一圈白色的羊毛衬托得越发俊逸脱俗，鸨母自认为从业二十余年，竟未见过如此风采出众的年轻男子，一时间竟感叹起了自己生不逢时。若年轻十几岁……

　　正当她陷入遐思之中，杨承弼也没管她答应不答应，直接拔腿就上二楼了。

　　段茂松也锤了锤腿，认命地跟了上去。

　　江元洲则嫌弃地丢开墨条，将手上的墨汁随手擦在龟奴的衣服上。

　　那龟奴见惯了这样的场面，竟然也一声不吭任由他的爪子肆虐。

　　不过回过神来，他这才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道：“这小子！”

　　龟奴和鸨母跟在三人身后，亦步亦趋，内心忐忑，管家人看不见的眼神里，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情不愿又无可奈何的愤懑。

　　二楼最西面那一间，夏热冬冷，唯一的好处是下午能晒到一些阳光。

　　门上的封条灰扑扑的，上面的字迹都有些褪色。

　　杨承弼上前自然而然伸出手，看样子是想把封条揭开。

　　段茂松轻咳了一句，提醒道：“小杨大人……”

　　按照律法，探查现场，揭下封条，需要有金陵知府的印信才可以。不过段茂松亲自在这儿，杨承弼不算逾矩。只是段茂松还未发话，他这般急急吼吼的，倒当真是心无城府的模样。

　　段茂松只好用这种方式点一下他。

　　杨承弼会意，脸上是诚恳请示的表情：“还请段大人裁决。”

　　段茂松伸出他的圆胖带□□的手，扯住封条的一角，撕拉一下，以行动表明了心意。

　　他不想杨承弼翻案，却也不想做那背后各种使绊子的小人。

　　本质上来说，段茂松并非是个欺上瞒下的官员，甚至还颇有些官声与名望。就拿这一次的孟悟案来说，若不是民众愤而请命，想必他也不会将孟悟判至死刑。若此案当真另有隐情，段茂松也不是那种不能容许翻案的庸官。

　　一个案发现场，有什么小九九值得打的？

　　要去便去吧。

　　哎，嘴里发苦的段茂松现在特别想喝一碗甜汤。

　　每一位妓娘都有一个独立的房间，配有统一的红绡帐，并上卧榻一张，梳妆台一张，小圆桌与两只配套的圆凳。

　　天字号的花魁住的自然是朝南的大房间，而地字号与人字号的妓娘则按照每年的收入排名被鸨母妈妈分派房间。

　　年纪越大的越是住在那常年不见天光的西北角。

　　戚氏的花名唤作“斟娘”，不是“视若珍宝”的“珍”，也不是“至臻挚爱”的“臻”，只是“斟酒”的“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存在，只配坐在酒桌的末等席位里，用廉价的殷勤挽回一点关注度。

　　戚氏的过世，让这个常年不见日头的房间里贮藏着的脂粉、灰尘、湿气有充分的时间发酵酝酿。

　　打开门的一瞬间，扑面而来的气味让杨承弼和段茂松都情不自禁掩住了口鼻。

　　老鸨和龟奴早已久在鲍鱼之肆，自然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跟在两位大人身后，先对视了一眼，接着各自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往里面张望。

　　红绡帐还在，颜色有些褪色，变成了深浅不一，犹如带着血色的红。

　　梳妆台的妆奁还存留着，只是一些不值钱的花簪和木簪，绒花有些褪色，花蕊上的一点粉红已经不见，只剩下凄凄的一点白，仿佛在给房间的主人做着些似有若无的悼念仪式。

　　床上的铺盖，杨承弼印象里记得染了血，作为证物还收在知府衙门里。

　　于是只剩下一枚枕头空荡荡霸占在卧榻的中央，昭示着这里曾经也是被人气浸染的所在。

　　杨承弼上前，把窗楞支了起来。

　　一根小木杆撑起窗沿，小雨并上依旧凉意浸浸的风，倒是一下子把空气里的污浊之气排揎了不少。

　　段茂松自然是来过此处的，只不过跟着仵作以及捕头来过之后，仔细查验了一番，把有用的证物收罗了便亲自贴上了封条。指着床榻向杨承弼道：“当时戚氏便是死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