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墨》画小眉

18、第 18 章

　　江南的早春时节，是乍暖还寒的。烟雾一般的细雨犹如山水画中的飞白，墨意不尽，雨意不绝，配着浅浅的碧草，嫩到枝丫间的一丛新绿，粉墙黛瓦，乌檐新燕，倒是处处都有些入画的意味了。

　　在这如画的城里，城中最为气派的莫过于金陵知府的府衙。

　　金陵知府段茂松是个身材高大的白胖子，一张脸仿佛一团发面馒头，圆乎乎的显得善意十足。他不爱喝茶，却极喜饮甜汤，此刻他在书房伏案看着公文，呷了一口厨房送来的冰糖银耳雪梨羹，眯缝着一双满足的小眼，满意地点点头。

　　一名穿着官服的属下来报：“启禀大人，那位京城来的杨大人昨日夜里已达金陵，现居住在靳云楼之中。”

　　“哦？可曾有什么动静？”段茂松放下小碗，顿时没了食欲，眉头微蹙间倒是有几分父母官的模样。

　　“正驱车赶往此处，似乎是要拜见大人。”

　　“就这样？”段茂松的屁股在椅子上挪了挪。

　　“就这样。”属下田源良点点头。他长相平平，喜怒又不行于色，是属于钻进人堆里完全不显眼的那种人。

　　按品级算，他这个五品的知府还是比新晋的状元郎品级略高，只是听闻这位杨大人，可是一个敢持刀往自己脸上捅的硬茬，为了能重审此案，在谨身殿上逼着圣上委派他前来金陵主审，真是莫名其妙……

　　京官无论品级高低，一到地方都是要被大家捧上天的。

　　不然人家回去参你一本，背地里使上一些小手段，那简直会掐断日后的升迁之路。

　　更不消说这位小杨大人的父亲，是执掌刑狱二十年的刑部侍郎杨苑，未来的刑部尚书，二品的大大大官！

　　段茂松想了想：“孟家姑娘怎么样了？”

　　田源良道：“孟家姑娘依旧病着，不见起色。”

　　段茂松挥了挥手：“继续盯着吧。”

　　田源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书房。

　　段茂松觉得嘴里发苦，继续喝着那一碗银耳雪梨羹。

　　沁甜的口感传来，这才让他觉得心里舒坦。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心里有很多苦的人，一丝甜就能让他满足。

　　段茂松看着书桌上堆积如山的案卷，继续伏案批示。

　　他坐在金陵知府这个位置三年了，五品的知府，四十岁的官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说治下并无劣迹，却也并无利民实政，唯独出了这么一道民怨沸腾的大案，七日抓住凶手，四个月审定案卷，原本想凭借此案让他有机会在三年调任的契机有机会升迁，谁知道圣上偏偏要重审此案！

　　若是此案反转，孟悟无罪，他这张大胖脸，估计能直接打成馒头。

　　于公于私，段茂松都是那个最不想孟悟弑母能翻案的人。

　　只是段茂松胆子小，身体里被甜汤养着，滋生的念头都是甜甜糯糯的，即使派个人出去打探消息，也仅仅是看看新上任的这位小杨大人在做啥，仅此而已。没有私下使绊子，没有背地杀证人，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

　　这件案子已经上达天听，要是圣上派下来的这位大人重审此案，人证死的死亡的亡，那傻子都能知道这里面有猫腻。

　　可是啊，段茂松摸了摸自己松软弹润的肚子，又重新读了一遍案卷，上面列出了上官的四点疑问，句句叩问在了要害之处，恰恰是他疏忽掉的。

　　哎，最后再将那甜汤饮尽，段茂松咂摸着舌头，做官做官，正所谓有能力的人凭借能力青云直上，没能力的人就要在人生的岔路口学会做选择。

　　往坏处说叫见风使舵，往好了说叫知错能改。

　　段茂松又抽出一卷案卷细细研读，那是十八年前的一桩旧案，七位国子监学子参加秋闱皆中，便相约出去秋猎。谁知在猎场上无意射杀了一位路人。七人为了前程着想，将路人埋藏在猎场附近，并为此立下誓约，守口如瓶。没想到春闱之后，只有一人高中，而其他六人均与官场无缘。没想到十八年后，猎场的骸骨被翻了出来，高中的那人被其他六人威胁，年年供奉大量金钱给六人吃喝玩乐。随后他一不做二不休，陆续将其中三人杀害。最后锒铛入狱。

　　案子虽然曲折离奇，与孟悟案无关，可段茂松翻出来只为警醒自己，一步错，步步错。若是那名高中的学子当即就能见官说明原委，只回答是误杀，说不定当时的父母官看在他们都是举人的份上，肯留个情面。而为了掩盖一个谎言，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填补。走错一步棋，后招皆误。

　　江南下雨的天气里，连白日里都要点灯。段茂松将两份案卷读完，烛身几乎燃尽，光芒忽明忽暗，他拿起剪子剪了烛心，发现自己胖胖的身型倒映在墙上，反而是瘦瘦的。

　　段茂松为自己这个发现“嗤”地笑了一声，摸着圆圆的肚子走出了书房。

　　“老爷，可要用点心？”仆人问道。

　　段茂松道：“这会儿还不饿。日后这点心与甜汤都给我免了。”

　　仆人错愕了一会，只听段茂松继续道：“老爷我决定清减清减。”

　　花园里的乌鸦扑腾着翅膀飞走，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仆人问道：“那改换成什么好呢？”

　　段茂松摆摆手：“喝茶吧。存了那么些好茶，拿出来。”

　　-----------夏天需要减肥的分割线分割线-------------

　　杨承弼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看着这颇有些雄伟肃穆的金陵知府衙门。

　　江元洲也伸出一个脑袋来，有些踌躇地看着手里的三罐乌梅饮，颇为拿不出手地嘀咕：“就送这个，会不会太寒酸？”

　　杨承弼道：“送银子不寒酸，我敢吗？”

　　江元洲撇撇嘴：“也是。”

　　杨承弼看他偶尔同意了自己的观点，便好脾气地解释道：“来金陵之前，父亲帮我摸了摸这金陵知府段茂松的底细。”

　　江元洲伸长了耳朵，耐心听着。

　　“段茂松科考的名次不高，同进士出身，做了几年七品县令。因破了一桩十八年前的奇案而立功。刚好金陵知府出缺，他一个无根无底的读书人，一下子连升三级，坐到了五品知府的位置。”

　　江元洲咂咂嘴：“运气倒也不坏。”

　　杨承弼掀开门帘下马，江元洲拎上那三罐乌梅饮，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两个年轻人，一个风华如画，一个年少活跃，一个穿着七品监察御史的官袍，一个衣衫精良品位不俗，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可怠慢。

　　早有知府的门房上来迎接，杨承弼递上拜帖，门房恭恭敬敬将他们引领至花厅，说了句“稍候容禀”便倒退着离去，脚步声急切却不仓促，倒是让人觉得段茂松颇有治府之风。

　　看看四下无人，江元洲又继续追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消息？”

　　杨承弼指着那乌梅饮道：“父亲说，段茂松体白身宽，尤爱饮甜汤。”

　　江元洲恍然大悟：“难怪你千里迢迢让梅贺给你捎上这三罐东西……就为了当见面礼？”

　　不过须臾门房来报：“我们老爷请二位贵客移驾偏厅。”

　　杨承弼起身，示意江元洲将乌梅饮递上。

　　那门房却苦哈哈摆摆手道：“我们老爷说了，最近要清减清减，不饮甜汤，只喝清茶。大人勿要责怪，还是将礼物收回去罢。”

　　杨承弼笑道：“是在下思虑不周。如此还是交给知府大人家的女眷吧。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值不了几文钱。”

　　门房点头称喏，收下礼物之后摆放妥当，领着二人前往偏厅。

　　段茂松果然不一会儿亲自出来迎接，按年龄，杨承弼是他的后辈；按官职，杨承弼的品级不如他高，可人家背后是圣上和刑部啊……新科状元，钦点来金陵重审一个小破死囚案，来了金陵马上就来见他，想必翻案之心急不可耐啊……

　　段茂松虽说有点恼，不过也能释怀。毕竟将心比心，他也有交好的同僚，亦有放不下的至交。

　　此刻白胖的段大人笑眯眯地拱了拱手，行了个同辈礼，这才将杨承弼迎进偏厅。

　　杨承弼是第一次见到段茂松，果然和父亲口中的一样。高大圆胖的一个笑弥勒般的人物，初看时亲切可人，可眼眸间偶尔闪过的锐光，倒是显出了比外貌更为睿智的心性。

　　杨承弼收起了轻视的心，慎重回礼。

　　而段茂松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新科状元小杨大人。

　　风采翩翩，说是位容貌出众的美男子也不为过，只是脸庞上那一道淡淡的疤痕，到显得人少了几分年轻人的轻浮，多了些成熟与稳重。

　　他虽然不在京城，却也听闻了这道疤痕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