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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清明时节的白天,烟雨纷纷。清明时节的晚上,鬼火森森。

      白天里人们供奉的一些纸钱还未烧尽,零零散散飘落在道路两侧。夜晚被幽深的烛光一照,仿佛踏上黄泉路的指示标。临近秦淮河,还有些远远飘来的细腻唱腔,原本应该是旖旎婉约又极富美感的,可偏偏是今天这个宜上坟宜祭奠的日子,这悠扬的唱腔便仿佛是在叫魂。

      “爷……娘……我死的好冤……”

      杨承弼从马车里探出个头来往外瞧了一眼,明明什么都没瞧见,浑身却哆嗦了一下,像见了鬼一样又缩了回去。

      这个少年人不过十八九岁的光景,有一副令人惊艳的好容貌,从右侧看过去,每个角度都无懈可击,可转到正面,少年人的左脸处却有一道从额间划过眉心,最后延伸至耳后的疤痕。疤痕很淡,显然恢复得不错,却将这一张惊才绝艳的面容变得有了几分江湖浪子的意味。
      他们的这架马车毫无印记,半旧不新,唯独四个角上与别家马车不一样。

      其他家的马车在前方会吊两只灯笼,方便车夫照明。

      而这架马车除却车夫那边之外,在车尾亦吊了一排的灯笼,足足八只灯笼把整架马车照亮得仿佛黑暗中的灯塔,移动中的巨兽。似乎只有烛火才能驱散掉四周的黑暗,维持着这一点点岌岌可危的光明。

      雨声渐骤,马车被迫停在了一幢破败的庙宇前。
      马车里,另外还端坐着满脸混不吝的江元洲和身量正在抽长的堰生。

      他们俩对视了一眼,看着杨承弼这副胆小的模样,纷纷露出鄙夷的神色,又在各自的脸上看见了相同的表情,就未免有点同仇敌忾的意味。

      “别看了。”江元洲将马车里的窗幔拉下,一把将杨承弼按坐在精心布置的舒适马车之中。

      其实这马车虽然外表看起来半新不旧,可是内里的装修十分用心。四周都有防撞的软布包,将上下左右六个面都仔仔细细包裹妥当,即使外面再行颠簸,坐在车里的人也能平稳得好似端坐在平地一般。

      另外还有嵌在马车中央的升降式茶台,只消一个按钮,就能让茶台凭空升高三尺,或饮茶品茗,或觅食果腹,或写字作文,一举三得。如若想要宽敞些,仰躺于车上,还可以将茶台降下去,与地板齐平,再铺上软垫或卧榻,三个少年人打横睡在里面都不显挤得慌。

      “若不是因为那皇帝老儿下了三十日的限令,我们也不会在这劳什子的雨夜赶路了!”江元洲骂骂咧咧,从炭炉上拎起茶壶,给杨承弼斟了一壶热茶。

      杨承弼与他一同出行这几日来,两人之间又有同窗之谊,又有同行之缘,倒是更加不拘于礼数。

      他饮了一口茶才道:“我们在马车中这般玩笑尚可,可若是到了金陵地界,想寻我们错处的人愈发多了。江元洲,你若是再这么口无遮拦,我死也要拉你一起陪葬。”

      堰生听见“死”和“陪葬”两个字,眼神里亮了亮,他就爱听这种打打杀杀的故事。

      尤其是二少爷和这位江少爷,一路上斗嘴无数,却一次都没有动过手。真真是应了那句话:君子动口不动手。

      堰生憋了一肚子看戏的心情,却始终没有看成,未免有些遗憾。此刻他也倒了杯茶,从包裹里摸出一块干饼,想就着热茶吃了。

      江元洲怒其不争地抢过那块饼,将饼面喷洒了一些水,将其贴在炭炉的边缘。

      堰生知道江元洲家里是开酒楼的,对吃食一向有独到的见解。这贴饼子的技法让他好奇地吞咽了一口唾沫,乖乖坐了下来,但是双目却一直盯着那块饼,生怕它会落入碳中烧糊了。

      江元洲没出息地看了他一眼,道:“等着吧,一会儿就好。干饼子有啥吃头,你试试贴炉烤饼,这是我家从胡人那边学来的,那才香。”

      杨承弼喝完热茶,不想参与两人对于吃的讨论,随意捻起一本《战国策》,随手翻到《赵国篇·晋毕阳之孙豫让》。杨承弼其实并未有什么读书的心思,蹙起的眉毛浓密得仿佛两柄不同方向插入眉心的箭羽。随着一只白到几近透明的手指停在书页之间,他这才发现圆润干净的甲盖指着的,是一句太过经典传颂的句子。

      “士为知己者死。”

      他清朗的声线漂浮在逼仄的马车里,反而有一种旖旎的味道。

      江元洲和堰生自然知道杨承弼这一次入金陵是做什么来的,只是用这句话做开场白,未免有些太不吉利。

      江元洲七手八脚将那块贴饼捞起来,热烘烘的饼皮贴着他的手指发烫,他赶紧抛到堰生怀里,用两只手指捻着耳珠子,又不断冲着指尖吹着凉气。

      杨承弼还沉浸在思绪之中,他又一字一顿读了一遍,好看的双唇与雪白的牙齿摩挲之间,似乎自嘲一般慢慢吐出这几个字,仿佛溺在水底的人,需要吐尽所有空气才能向上浮起,自我救赎。

      “士、为、知、己、者、死。”

      江元洲和堰生对视了一眼,分别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眼白。

      “虽然梅师兄没来,不过我发现,你把他身上那股酸腐的劲儿继承了十成十。”江元洲低声唠唠着,也从包裹里翻了一枚带馅儿的包子,继续用炭炉烘烤着。

      杨承弼不想理会他,“啪“地一下合上了书,闭上眼睛。

      他的眼睫浓密,因为眼角的弧度关系,闭合时眼睑像两尾金鱼的肚子,有一种别样的稚气与童趣,那黑而长的羽睫投影在眼角下,形成一方小小的阴影,反而衬得此人的面庞轮廓立体了起来。是个介于少年与成年男子之间的形容,既有少年坚韧热切的心性,却又不失成年男子笃定内敛的沉稳。

      原本这样一个矛盾的集合体,任是放在谁身上都觉得违和,可是在这等容貌的映衬下,又觉得什么都刚刚好。他合该就是这样一个人,老天给了他这样出色的外貌,自然有许多因素让人想要毁灭它。

      美与丑,往往只需要一瞬间,就能互相转换。

      江元洲看着杨承弼这副梅贺上身的样子,摇了摇头,啃了一口包子。

      “周大哥,今日可否进城?”杨承弼盘算了下时辰,又掀开门帘问了一嘴。

      车驾上的马车夫周强戴着竹笠,倒也没有穿蓑衣,前襟和衣袖都湿了一大块,手里甩出去的鞭子未免比平日里更加急促一些。
      他抬眼看了看远处的黑点,金陵城的城墙已经隐约得见。

      “酉时即可到金陵了。二公子不如在马车中小憩片刻。”车把式周强口里催促了几句,前方的两匹马终于长嘶一口气,马尾频摆间,蹄儿嘚嘚地拉着车进了城。

      “哎哎哎?可以进城?”江元洲呸得一下把嘴里的干硬包子吐了出来,“那我不吃了,都说金陵城的美食天下一绝,秦淮河的画舫更是艳名远播……今晚上我们是吃盐水鸭呢还是吃烤鸭呢?”

      杨承弼无语地用书卷成筒,敲了敲他的脑袋。

      “酉时城里的各个酒家已经落钥,哪有什么东西好吃”

      江元洲笑嘻嘻的,“怎么没有?你忘了孟悟去的一字楼?那可是营业到子时的。”

      杨承弼道:“这个,我自有安排。到时候还要你陪我一起去。”

      江元洲一蹦三尺高,只差没有把车顶掀翻,他脸上的雀斑更显得有些红扑扑了起来,分明是个少年模样,可是姿容猥琐,又活脱脱有成年男子的油腻。“此话当真?一起去?能公款吃喝吗!”

      杨承弼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雨声更大了,灯笼悠悠地晃荡着,清脆的马蹄声被雨声所掩盖,愈发觉得这一趟南下不易。

      杨承弼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道横在脸上的伤疤,时刻提醒着他前来金陵的意义。可是今夜恰逢雨夜,又是清明,想必今夜的梦里,必然有一出恐怖的景象在等待着自己。

      杨承弼从一方木匣里寻出了一枚安神丸,乘早服下。

      脑袋顿时有些昏昏沉沉起来,他靠在软垫上,伴随着马车摇晃的频率,竟然阖着眼睡了过去。

      等到马车摇摇晃晃到了金陵城,即将关闭的城门守卫兵仔细检查了他们几个人的身份文牒,确认无误之后这才让周强继续通行。

      江家的生意虽说在北方颇有建树,可南方也有一些生意上来往的伙伴。江老爷得知宝贝儿子要跟随着新科状元去金陵办差,自然一路打点,早早快马加鞭送信与金陵的老友打好了招呼,让金陵的靳家一并安排几人的住宿事宜。

      杨承弼酣睡入梦,江元洲便自己拿了主意,在“靳云楼”寻了几间干净妥帖的天字号上房安顿了几人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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