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魂》碧水莲君

35、前生（三）

　　这时已近傍晚，夕阳已经倾斜。微黄的光晕斜射在潭东的重多人的脸上和身上，看上去，每个人脸都油油的，亮亮的。看见那些满面红光的好奇的热切的脸，周雨忽然有些恶心的憎恶——为什么,这些人会如此兴奋和轻松，似乎他们不过是来看一场戏的，而不是要看两个活生生的人失去生命。
　　“‘物伤其类’，这些人，恐怕连物都不如吧！”周雨暗想。
　　但是，他也并没有去阻止“沉潭”的想法。因为就像他同周霆讲的一样，尽管他不同意这样残忍的方式，但对于周氏族中的传统，他是尊敬的。

　　“我尊重的是大家的共同意志，包括祖先的。”周雨这样认为。

　　东边的潭水还泛着夕阳的粼光，西南边却被高高的山崖挡成一片阴暗，这边的潭水泛着一种怪异的绿色，深得发黑。西南的潭边，早已设起了高高的香案，红布大案上缭缭的香烟腾起，摆放着贡品和两条长长的似乎是黄色的绳子一样的东西。族里的长老们还没有来。那两个“狗男女”也还没有押到。
　　四面八方的眼光射向周雨所在的方向。他站在那里，就像是天际的青鸾和地上的鸭群在一块那样的显眼。所有人惊异地看着这个俊美的不似凡人的青年，有的目瞪口呆，有的回过神来则窃窃私语：“这就是有名的周家大爷！”
　　周雨皱了皱眉头，转身吩咐娇蕊：“帘子不可掀开。”他怕好事者看见娇蕊，添出什么风言风语来，这叫他如何去见周夫人。
　　娇蕊心中嘀咕：“不掀开帘子我看什么？”但是，外面嘈杂的人声让她也不敢放肆，否则传到姨丈的耳朵里可不是玩的。所以，她只敢偷偷地打开一条二指宽的缝，努力往外面看。

　　夕阳快要下去了，潭边燃起了两树巨大的火把，将潭边的香案什么的照的亮亮的。忽然随着一阵女人的尖叫哭喊，西南边的人群一阵骚动，纷纷让开一条路。一群青衣人押着，不，是拖着两个人走来。因为这两个人早已被五花大绑绑得象两个粽子，根本无法行走。
　　“来了！”“来了！”人群兴奋地嘈杂起来。那两个人，就是身为寡妇不守妇道与如来庙的和尚勾搭成奸、□□佛门的张寡妇和小和尚。

　　嘈杂的声音让娇蕊忍不住将帘子掀得更大一点。但是没有人注意她，所有的人都被哭喊的张寡妇吸引住了。虽然隔的远，但她尖利的哭喊钻进了娇蕊的耳朵：
　　“周老爷——饶命呀——！再不敢了呀！——”
　　“我开始只是肚饿接了他的饼子呀！——两个儿子要吃喝呀！——没有人理我们孤儿寡母呀！——”
　　“可怜可怜吧！——”

　　和张寡妇声嘶力竭的哭喊不同，旁边的那个人，却一声不吭。隔得远了，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在张寡妇拼命扭动的身体旁的人影，木木的。一句话也没有。也没有任何的挣扎。
　　两人被象扔麻袋一样扔到香案的旁边。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周二爷来了。

　　周二爷肃穆地走到香案前，恭恭敬敬地上了香，然后开始大声敬告。人群全都安静下来，听着周二爷洪亮的声音在潭上回荡。连张寡妇哭嚎的声音也小了下来。
　　周二爷说的很古雅，很深奥，在场的人没有几个能听懂。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们敬服周二爷，在他们眼里，周二爷就是祖宗的化身。如果周二爷说这两个人有罪，那么他们就有罪；如果周二爷说这两个人该沉潭，那么他们就会把这两个人扔下去。

　　隔得远了，娇蕊也听不太清她姨丈的话，但是，几个词“……廉耻……礼……祖宗家法……以戒后人……”隐隐地飘到她的耳边。火光下，她觉得，看上去，她的姨丈很威严，很高大。
　　族长的话一说完，恭恭敬敬望天的拜了三拜。一个青衣人就走上前去从香案上双手拿起两条绳子似的东西，给他身后的另一个人一条，就朝地上的那两个人走来。

　　张寡妇早已声嘶力竭，声音低了下去。在隐隐的火光中，看得到她脸上的泪水和鼻涕的闪光。那个和尚仍然一动不动。但是，当那两个人走到他们身边，将那两条绳子状的东西往他们身上绑的时候。他忽然大声嚎叫起来，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并开始狂野地挣扎。周围的人被这凄厉的嚎叫吓住了，不住纷纷后退。这时，张寡妇低下去的声音又拔高了，更是尖利。
　　周雨觉得，不仅自己的耳朵被刺疼了，心里也不好受。

　　“为什么还要绑？”周霆不忍心地问。
　　“那是经绳。专门用来捆沉潭的人的。”周雨的声音冰冷而尖利。
　　“为什么？”周霆被场中的情况吸引住了，完全没有意识到周雨的嗓音有什么变化。
　　“据说，是为了让沉潭的人的魂灵永远被束缚在潭底。不会出来危害人间。”周雨简洁地说，俊美脸上的线条硬绷绷地。
　　“好可怜！”两个人的哭喊是这样刺耳，周霆觉得背上和身上起了一层细细的小疙瘩。回头看看，娇蕊早已用手捂住了耳朵，眼里满是惊恐和不忍。

　　这时，场地里早有人抬来两个大大的竹笼，很大，刚刚可以装下一个人。几个青衣人七手八脚地将那两个人装到笼子里，又放进几块大大的石头。然后拿来两条又粗又长的绳子，一头系在竹笼上，一头系在那块有“碧水潭”三个大字的石碑上。
　　尽管是在笼子里，张寡妇的尖喊和和尚的嚎叫似乎没有受任何影响。因为知道自己的死亡已经必不可免，他们叫得更凄厉更恐怖，并开始不停地用勉强可动的头和肩拼命撞击着竹笼。但是，一切都是徒然的！笼子简直没有因此而晃动半点，更不用说撞破了。

　　“时辰已到！——”周二爷长声唱道。
　　几个人抬起两条竹笼，毫不犹豫地走上潭西南边那块高兀着伸出水面的巨石。“哟荷！”“哟荷！”随着重重的使力的号子，两个竹笼被远远地抛了出去。
　　两声鲜亮的击水声，竹笼在水花中毫无悬念地沉下去，张寡妇和和尚在被抛出去的时候，发出了野兽嘶喊般的叫声。但是，声音像是被剪刀剪断一般，被一连串“咕嘟”“咕嘟”的水泡声代替，凄厉而诡异。
　　水上开始翻卷着气泡，没过一会儿，气泡也停歇了。黑中泛蓝的水面上，倒影出一个金黄的可爱的半边月亮，在波光中嫩嫩地摇曳着。

　　周霆觉得头有点发晕。娇蕊早已脸色发白蜷缩在车厢里。只有周雨，仍然冷冷地挺拔地骑在马上。
　　由于车子不方便，他们只能等人群散一会儿再走。当他们终于可以走的时候，碧水潭边已经没剩多少人了。而那些人也远离水潭，三三两两的寻路离开。
　　潭边的火把已经灭得差不多了。只有一根还有一点余烬，像是通红的眼睛样瞪着黑漆漆的水潭；另一根只冒着雾瘴一样的的黑烟。

　　正在这时，周霆忽然听到那块系着绳子刻着“碧水潭“这三个字的大石碑后面传来一阵响动。
　　“哥，你看！”他惊喊。
　　石碑后转出两个瘦弱的黑影，枯枝一样的手臂紧紧抓扯着一根栓着竹笼的绳子。

　　周雨暗示他噤声，小声说：“是张寡妇的两个儿子。”
　　那两个黑影，看样子也就是十多岁的身形。努力地扯着绳子，哭都不敢哭，只发出暗哑的呜咽声。似乎害怕别人看见，头低低的。
　　周霆明白了，他们那绳子的一头，是他们沉到潭里的母亲。他们是在扯母亲竹笼，为母亲收尸啊！
　　而另一根绳子，他们连碰都不碰。那根绳子就那么笔直地绷在那儿。一头系在石碑上，一头沉入黑沉沉的水中。

　　一股寒气从脚下冒起，周霆打了个冷噤。“冷吗？”周雨关心地问，“上车里去吧！车里要暖和一点。”
　　周霆想说，他觉得心里发冷。但是，他只是乖乖地爬进了车厢。很意外，王娇蕊没有用明讥暗讽来迎接他。只是默默地挪开身子给他让出一个座位。

　　“你怕吗？”王娇蕊小声问道。
　　周霆想说不怕，可是心里却飘飘忽忽想是头晕一样，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如此的鲜明。虽然没有刀光没有血影，却让人寒到心底。他默默地摇了摇头。娇蕊咬咬嘴唇，小声说：“我怕！”
　　周霆惊讶地看着娇蕊，从车外下人手里的灯笼和火把的亮光微弱地映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色苍白，身体轻轻发抖。不由自主地，周霆象小时候他们还在玩得很好的时候那样，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说：“没事。我们很快就回家了。”
　　晃动的车厢里，昏昏欲睡的娇蕊轻轻地靠在了周霆的肩上，闭上了眼。她的脸在微光里很白很腻。这一刻，周霆觉得，王娇蕊好像也不那么讨厌了。

　　这是周霆和王娇蕊这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亲眼看见“沉潭”。后来，虽然世风随着风雨飘摇的王朝不断日下，周二爷为了维护族中的道德不至于沦丧不得不在接下来的几年间又“沉潭“了两次次，但周霆和王娇蕊都没有再去看过，也不想去看。
　　除了，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