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擐甲同归》Skypel

4、第四章

　　第四章

　　1.

　　离国九原城

　　天空中盘旋着数百只甚至更多的黑鸦，聒噪而又预示着死亡的声音令人心惊。宫殿内燃烧着的白烛，并排跪着的人身着黑衣斗篷，露出一点残破而又透着死气的脸，透着阴森可怖。

　　只有中央的一位老人悠闲地点着香，旁边站着满怀愤慨喋喋不休自己宏大计划的，正是离国的世子。

　　他的野心，是要吞并下唐，要像父亲一般，不动一兵一卒，就能逼得下唐国主割地求和。

　　而现今，下唐和青阳结盟，实属给他添了不少绊脚石。满心愤怒的他，自然是来寻求他的老师，离国的国师，以求一个解决方案。

　　国师只是轻声否定了他那些略显幼嫩的计策，然后抛出了另一个方案，出动赤牙。

　　离国世子低着头，冷意顺着他的脊骨扼住咽喉。老师的赤牙军要么不出，出便是尸横遍野。他不是没见过，正是见过那些如野兽般丑陋凶狠的东西，才更加觉得自己之前那些计划的拙劣。

　　国师淡淡看了他一眼，“但是，刺杀青阳世子这件事，必须立即中止。”他赶忙行了个礼，表明自己知道了，接着便听到一句叹息般的话语。

　　“那孩子，跟我有些渊源。”

　　窗边不知何时停了几只黑鸦，应和般的噪鸣着，像是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唱起丧歌。

　　2.

　　百里景洪召见阿苏勒的时候，他刚从一个和他擦肩而过的宫人手里接到一张纸条，叠的方正，上面有个小小的鹰的印记，阿苏勒一眼就知道是谁了。

　　他笑了笑，展开一看，是阿诗勒隼的笔迹，想必是怕下唐人看出写的是什么，还特地用了真颜的文字，简洁明了-中元一聚。

　　阿苏勒还没细想他是怎么买通宫人送进来这张纸条的，又是怎么恰好知道自己的行踪的，就被带着去见了百里景洪。

　　他见到了伏击自己的其中一个，被铁链绑在铁架上，模样恐怖，脸上像是被削掉一块，又像是被烈火灼烧过一般，留下褶皱的伤疤。瞳孔缩小到只有一个点，眼白多得吓人，嘴角是嘶吼时流出的涎水。虽是人类的姿态，但已不是人类了，是野兽，不怕疼不怕死的野兽。

　　阿苏勒凑近看，他盯着，想着这个家伙手下有多少人命，若不是苏玛，他会不会也死在这些东西手下，他想着想着只觉得胃内翻涌，捂着嘴忍不住冲了出去。

　　百里景洪眯着眼，看着柔弱的青阳世子，又生出些后悔。

　　最近边关城隘离国和下唐交战，双方死伤惨重。离国出动赤牙，一时间局势逆转。离国大破涩梅谷，踏入下唐边境。

　　他瞧了眼站在一旁恭恭敬敬的拓跋山月，质疑他的选择。

　　拓跋将军还是那么坚定，无论是谁见过青阳世子一刀砍杀白狼的场面，都不会说那是只羊羔，那是披着羊皮的豹子。

　　阿苏勒后来有提过出宫去看看南淮中元节的想法，国主和国师都借着为了世子安全的顾虑拒绝了。

　　阿苏勒有些不甘心，面上不显。他总觉得，只要出了这紫梁宫，说不定就能再遇到赤牙，为苏玛报仇。更何况他是真的有些想阿诗勒隼了。

　　直至走出宫，到那热闹的大街上，阿苏勒仍觉得有些不真实。苏尚宫像是看出他的疑惑，告知他国主虽然担心世子的安全，但也不愿驳了世子的兴，派她陪同，多几分安全。

　　阿苏勒有些惊讶，又怕冒犯了苏瞬卿，他确实没看出苏尚宫有这么大的本领来。

　　忽地迎面走来一个身姿挺拔，面如冠玉，却透着几分野性的公子。阿苏勒只看一眼便笑了起来。

　　苏瞬卿一下就懂了，“这位可是世子的朋友？”

　　阿苏勒还未开口，阿诗勒隼先行了个礼，“是，在下秦准，是世子之前在青阳的朋友，没想到能在南淮见面，实属巧合。”

　　阿苏勒拉过阿诗勒隼到身边，“那便一起逛逛吧，阿准。”又像是想起什么，看向苏瞬卿，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似在征求她的同意。

　　苏瞬卿莞尔，莫名生出几分母爱来，“一切凭世子安排。”

　　他们逛着，就同普通的百姓一样，不是青阳的世子，也不是突厥的鹰师特勤，只是寻常百姓家一同长大的兄弟。阿苏勒看向那些漂浮在河面上的纸船，寄托着生人的相思，悠悠驶向亡灵的国度，送到逝者的手里。

　　他又想起苏玛了，那个同他们一起长大，永远微笑的姑娘，为了自己，送了性命。

　　左手被握住，温暖顺着手掌递进心里，阿苏勒抬头看向阿诗勒隼，他的兄长眼里担忧混杂着安慰。阿苏勒紧了紧握着的手，表示自己很好。

　　3.

　　阿诗勒隼早就留意到身后一直紧跟着他们的黑斗篷，看着是个男人，每次回头只能看到对方的背影。对方的视线紧紧黏着阿苏勒，想必是为了阿苏勒而来。

　　阿苏勒也注意到了，他有些害怕，又有些隐秘的兴奋。两人提高了警惕。对方没有靠多近，只是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多半是有其他计划。

　　阿苏勒手摸上了腰间的匕首，那柄青阳大君，他的阿爸在他离开前送的匕首，胸前的青铜扳指和左侧的阿诗勒隼都给了他足够的勇气与力量。

　　他是被保护和在意着的，不会害怕，他会为苏玛报仇。

　　走着走着就到了鬼街，阿诗勒隼来过这地方，每日交易量最大的场所，什么都可以买到，什么都可以卖。

　　阿苏勒从未见过这般地方，灯火通明，鳞次栉比的高楼，每层都有不少商户，什么奇珍异宝在这里都能瞧见。

　　苏瞬卿不是没有发现身后的尾巴，她拿起一面铜镜，问着价格，眼神时不时瞟向铜镜折射出的影像。

　　“据说这鬼市后面还有一座庙，颇为灵验，世子要不要试试占卜？”

　　“归尘就不去了，我们草原人的命都是天生决定的。”阿苏勒看了看阿诗勒隼，笑着摆了摆手。

　　“哪有什么人的命是确定的，就当取个彩头。”

　　“好。”阿诗勒隼比阿苏勒先开口答应了。阿苏勒有些诧然，毕竟从来不信这些的是阿诗勒隼。

　　跪在佛像前，那三个蒲团像是为他们仨人准备的。合十双手，俯身拜了三次，摇摇签筒，阿苏勒在心里许出个愿望。三只签分别掉在地上，阿苏勒看了眼便扣在掌心。

　　阿诗勒隼手里拿着的签，倒是上上签。他想，刚刚自己许了个什么愿。

　　苏瞬卿的签被另一只手捡起，来人是下唐国武殿都指挥使息衍。阿苏勒和阿诗勒隼向对方行了个礼，看着来人虽嘴里说着久仰世子，眼神却一直专注在苏瞬卿身上。后来说的什么紫琳秋，什么朋友也是对着苏瞬卿说的。

　　阿苏勒也不是什么都不懂，那两人之间暧昧的氛围督促着他赶快离开，找了个借口便拉着阿诗勒隼一起逃离那里。那只签被他随手放回了签筒，混在一起，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了。

　　也没有离开多远，只是在寺庙的院子里慢慢散着步。阿诗勒隼率先开口：“归尘是你在东陆的名字吗？”

　　“嗯。是吕嵩阿爸取的…”阿苏勒抬眼看了看阿诗勒隼的脸色，“外物归尘，概莫能外。”

　　“吕归尘…那我在南淮平日里有旁人在便唤你这个名字吧。你叫我阿准即可。”阿诗勒隼盯着脚下的石子，“私下…”

　　“私下只有最亲的人能叫我阿苏勒。”阿苏勒牵着他的手，露出个狡黠笑容，“也只有最亲的我，能叫阿隼对吗？”

　　阿诗勒隼失笑，自从阿妈去世后，整个草原只有一个人会叫他阿隼，只有一个人有这资格，从来都是。

　　他看阿苏勒笑，忍不住去揭开那笑下面藏着的伤疤，只有把腐肉清除，伤才能好。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他知道苏玛死了，为了阿苏勒而死。

　　阿诗勒隼停住，掰正阿苏勒的肩与他对视：“阿苏勒，每个人每天都在为自己在乎的拼搏。”

　　“他们可以付出一切。”

　　“如果是你，会为了保护我而死吗？”

　　没有犹豫的肯定，阿诗勒隼笑弯了眼。

　　“那我为了在乎的你，苏玛为了在乎的你也可以。”

　　“我们都为了自己在乎的人而死的话，又有什么遗憾的呢。”

　　阿苏勒再也憋不住忍了一路的泪水，缩在阿诗勒隼的怀里，他呐呐着，“苏玛还那么小，她就像我的妹妹一样，她…她还没找到一个爱她的人…”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小声的呜咽，阿诗勒隼轻轻拍着怀中小兽的脊背，安抚着。

　　“前几天，我做了个梦。回到了在真颜的时候，我好快乐，我以为之前发生的不过是一场梦。然后我听到了你们叫我的名字，我朝着马车的方向走，掀开帘子，是苏玛。她冲着我笑，下一秒她就不见了，你也在马车里。你的脸上…”

　　阿苏勒微微退出怀抱，手却仍环着他的腰，手指轻轻蹭着阿诗勒隼眼下那道细细的疤，“这里在滴血。血越来越多，你也消失了…”

　　“我真的很害怕…”阿苏勒没有说下去，但是阿诗勒隼都懂。

　　他怕最后身边的人都为了保护他而死，龙格沁说的话犹在耳畔，“阿苏勒，你要活下去，因为已经有太多人为你而死了。”

　　所以他努力活着，为了青阳，为了那些因他而失了性命的人，为了阿诗勒隼。

　　“阿苏勒，不要把他们的死都背到自己身上。你要为自己活着，不是为任何人，只是为了你自己。”阿诗勒隼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你要为自己而活，阿苏勒。”

　　于是月光一下明朗，从阿诗勒隼后方照过来，衬得他越发不真实，像盘鞑天神派来的使者，从小护着阿苏勒长大，如今将阿苏勒从尸身泥沼中拉上来，告诉他，他要为自己而活。

　　阿苏勒再次扑进月光怀里，点点头，答应着，我会的，阿隼，我会为自己而活。

　　我也会尽自己的努力，同你一起活着。

　　4.

　　阿诗勒隼一直都知道他的弟弟有多么倔强无畏。就像当初月圆之夜的定情歌，就算后来阿诗勒隼佯装生气地和他说这样是不行的，阿苏勒也没有把他猎回的野物拿回去。他就像一只什么都不怕的小豹子，纵使龙格真煌都劝他拿回去，他也没退缩。

　　他亮晶晶的眼睛里带着坚定，好似不在乎却又紧张得很，“阿隼不要的话扔掉就好了，我是不会拿回去的。”

　　阿诗勒隼收下了，苏依舍他们都开玩笑说大王子真是好兄长，要不分他们一些烤肉吃，他也没给。

　　他心里清楚地很，不是什么好兄长，他收下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可以装作那确实是阿苏勒给他的定情礼物而不是年少无知的举动，即使不用多久他们都会忘记有这么件事，阿苏勒会遇到喜欢的姑娘，会结缘，会有自己的孩子，而他们之间的故事只会在后来打趣时拿出来说，他也愿意。

　　阿诗勒隼把那些事想得理所当然，就会错过很多，比如阿苏勒在看到他收下后那几天灿烂得像花一样的笑颜，亦或是连傻子都看得出来的亲近。太多了，阿苏勒后来想，自己的哥哥总被别人夸聪明，明明在这件事上蠢得彻底。

　　但想想，两个人都是傻瓜，谁也说不得谁。

　　那些野雁野兔都被制成了烤肉或者肉干，大部分都进了阿苏勒的肚子，其余人吃到的也不过是阿苏勒实在吃不下剩余的。

　　亚罗无所谓，有的吃就行，他就爱□□情鸟下张着嘴等吃的那个。

　　后来啊，真颜部灭，阿苏勒去青阳当了什么劳什子世子，他投靠了□□，两年内给突厥打下不少部落的领地。他第一次杀人，手都是抖的，被刀划过眼下差点瞎了又死了也是那次。也正是那次，他丢掉了所谓的仁慈，他要活着去找他的弟弟，去接他回家，他们要一起生活。

　　他不甘心就此死去，死在没有阿苏勒的地方，没有和阿苏勒说他的爱恋，说他的心里话就死了。就是那些不甘心支撑他在□□那个饿狼遍地的地方活了下来，还成为了鹰师特勤。

　　阿诗勒隼知道自己的处境，大可汗当他是把刀，可以相信却又随时能够丢弃的刀；熊师特勤眼红他的军队，他的地位；阿史那涉尔，小可汗，嫉妒他的能力，他在他叔叔面前受到的所谓宠爱。

　　实际上，他除了属下的忠诚也就只有阿苏勒了。

　　他已经失去了父汗，再也承受不住失去阿苏勒。

　　所以他来了，冒着被大可汗知道与青阳世子私下会面的风险，从城的一头去往另一端，去告诉他的弟弟，他存在的意义，阿苏勒活下去的意义。

　　5.

　　事情就是那么巧，阿苏勒和阿诗勒隼在对方怀里享受着难违的温情时，一个咋咋唬唬的声音又出现了。

　　“你你你！你谁啊！抱着吕归尘！”羽然冲过来就把两人分开了，“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青阳的世子！你…”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这可真是够尴尬丢人的。

　　“郡主，他是我的好朋友，秦准。”阿苏勒有些哭笑不得，但知道对方是好意。

　　“在下秦准，拜见郡主。”

　　“别别别，你都是吕归尘的好朋友了，就不必搞这些有的没的，我不喜欢。叫我羽然就好了。”羽然摆摆手，耸耸肩，这才想到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个闷葫芦，拽他过来就是一顿问候。

　　“姬野，这是吕归尘和秦准。我朋友，还有我朋友的朋友。”

　　“吕归尘，秦准，这是姬野，我们逃命来的。”

　　三人本就是年龄相当的男人，便也懒得管那么多礼节，点点头行个礼就算结识了。羽然倒是挺高兴的，本来她就喜欢热闹，现在多了两个朋友，不算世子，世子早就是了，以后有得是玩的。

　　苏瞬卿和息衍走出庙堂时就看到四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一同谈笑的景象，不过大多是羽然在说罢了。

　　俩人走过去向羽然行了个礼，寒暄几句便准备离开了。因为回去的路线是一样的，便一同走了。

　　六个人走在夜晚的小路上，说小也不小，只不过今晚确实热闹，人多自然走得也不便了些。

　　街边放着各色的烟火，倒是让阿苏勒喜欢得紧。

　　突然迎面而来一队跳舞的，戴着面具，透着些不明的阴森气息，将他们围在一处，阿诗勒隼谨慎地一只手环住阿苏勒的腰。

　　苏瞬卿他们也都摸上了自己的武器以防万一。

　　事实证明，那伙人确实是来刺杀的，变故发生在一瞬间，先前还随舞曲摆动的手，从不知什么地方摸出把短刀，直直向阿苏勒刺去。阿诗勒隼拉着他往自己方向退，躲过一劫，抬腿踢掉了那人的武器，抽出了自己的短剑，护着阿苏勒。

　　其他人也都游刃有余，苏瞬卿一簇金丝线巧妙狠辣，息衍的剑术在下唐评得上上等，姬野一杆长枪使得虎虎生风，羽然的弹弓也是百发百中。

　　派来的刺客也没想到青阳世子身边突然多出了这么几人。吃了哑巴亏但不能逃，索性拼了命完成任务。

　　阿诗勒隼当然不会让他们有这个机会，一一拦下那些疯狂的进击，出招狠戾，割了他们的喉咙。阿苏勒摸着腰间的匕首，环顾四周，果然看到了那个穿着黑斗篷的家伙。

　　这回他看清了对方的脸，那道自眼角横亘至下颚的刀疤令阿苏勒整个人都被愤怒充斥着。

　　是那个杀了苏玛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