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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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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绮,乖乖的,不要哭。
来,到妈妈这里来。
这一次,妈妈要带你一起走。
若绮……
若绮……
……
“妈……”呻吟着,人声越来越嘈杂,云朵结成了水泥块,重重压在眼皮上。人类喧闹的呼喊启动了细胞活动的本能,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横倒在一棵大树根下,那些人声并非冲着我,全围拢在古芊菁身边。
可以保证古芊菁绝对只是皮外伤,而我的左臂一动就钻心地痛。骨折了吧。一年前丧彪一水泥棍砸在我小腿上也是这样的感觉,那一棍差点没要了我的命,足足躺在回生医院三个月,若非欧凯文悉心照料,不瘸才怪。
可,谁叫人家是大牌女主角而我只是个不值钱的替身演员?人家一根汗毛比我全身骨头加起来都值钱。这厢我保持手臂原有的姿势挣扎着要站起来却体力不支摔倒,而那头所有的热情全贡献给了女一号。
“勾住我。”飘摇的男中音好像从树枝顶落下来,黎华矮着身子,一手抱住我的腰,另一手托住双膝——确切地说,他正以一个打横抱的姿势营救身受重伤的替身演员。
“左手保持姿势不要动,右手勾住我脖子。”很轻柔的命令,轻柔到不忍心拒绝。一滴冷汗落泥地上,咬咬牙,右手勾住他脖子,接着一阵大力把我托起。
我没有把头枕在他胸口——对天发誓真的没有——是他把胸膛主动靠过来。我承认这样的描述会让人觉得我得了便宜还卖乖。那里传来的味道很好闻。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是因为他洗澡洗得很干净并且洒了香水。当时奇怪为何这种味道仿佛独属他一人似的,恍惚坚信其他男人决不会有?
仿佛靠在那里,安全得即便睡着,也不担心会抽离坍塌。
半空中树叶离我很近很近,近得能看清树枝上抽出的新绿;天空变得很低很低,低得只要一伸手,就能摘下最香的云朵。
他的脸是视线的中心,仰望着似乎变了一种风采。精致的五官迷漫着看不透的表情,比树林幽深,比天空遥远。
他低头凝视着我,有金色的光芒洒下来,我不自觉地把全身彻底放松在他的掌心。一步一步,任凭他抱着,像不熟悉的前方,走去。
接骨的时候黎华一直坐在旁边注视我,一句话也没说。
医生整理医药箱时,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拿来一条毛巾,“擦擦脸。”
这才惊觉冷汗把衣服都湿透了。
“疼为什么不叫?你又不是男人,没必要这么硬朗。”毛巾避过我的伸手相接,他径直走到身旁,帮我擦脸。
“阁下可否让我自己擦?”我闪躲不及,“刚才抱我回来已经很引人注目了,您该关心的是古芊菁,若她有个好歹这戏就没法拍了。”
“有足够的人关心她,而我不是医生。”手里的动作一点不含糊。
我违心地撒谎:“你擦不干净,我自己来。”
“方才导演传话,请你搬到主宿区,所以这几天我都会帮你擦脸。”他一点不介意我的躲闪,手脚相当麻利。
“啊——”难道撞树会把耳朵都撞成八折?导演要黎华帮我擦脸?
“哦,解释一下,”他看出我的疑惑,“前半句搬宿舍是导演说的,后半句擦脸是我的意思。”
主宿区是所有主角住宿的地方,说白了就是高级宾馆,而我们连同群众演员住在旁边不起眼的旅馆里,四个人一间房。如今我平白升了好几个档次,居然住进了导演主演才享受的大厦内。
李恩光真有人性,又大方。
“黎华!”古芊菁身边涌着一帮工作人员,却不见李恩光的身影。大小姐一边不耐烦地挣脱开助理忙乱贴护伤膏的手臂,一边快速走来。
“手好痛!”两瓣红唇高高撅起,不知她用什么口红,一路滚下去竟然都不褪色。
“哪只手?”黎华很有耐心的样子。
“右手……”
“左手没事吧?”温和耐心的男人确实招人疼。
“还好……”
“那就用左手揉揉右手吧。还有哪里疼?都可以用左手帮忙。”说这话的家伙非常有礼貌,好像小心翼翼奉献什么世博会企划似的。
“你怎么光顾着她呀。”果然大小姐忍不住了,“我也受了伤。”
黎华小心翼翼捧着我的左臂:“你骨折了么?”
古芊菁撅起的红唇放了下来,终于双目正视我:“你……受伤了?”
“她是护着你滚下去的!不然你怎么只擦破一点皮这么简单?”他代我回答道,伸出食指轻触嘴唇,“至少这里会和我一样吧。”
我内疚地望向他,虽然淡了很多,但那疤估计是褪不干净了。
“你叫……”古芊菁眯眼回想。
“方若绮。”我回答。大牌娇气如她,记不住我名字简直就是真理的说。
“你好勇敢啊,竟然敢抱着我跳车。如果不是你,我死定了啦。”
古芊菁的骄蛮我是见识过的,上一部戏里死活不肯穿戏里规定的旗袍,说自己屁股小,不适合。我是觉得她嫌那颜色太土,有一次亲耳听到她对服装师提出要穿改良旗袍。现今这般刁钻的大小姐竟然爽快地道谢,我抬头望望黎华,有点眼晕。
“那,好好休息,对了,有什么事来找我,别客气哦!”她冲我摆摆手,对黎华灿烂一笑,走开了。
和眼前的英俊男人对视半天,试图从那金色美眸中看出一个之乎者也。他细细擦净我头颈里最后一滴汗,慢悠悠地说:“其实,她并非真那么不讲道理。”
“还出乎人意料的豪爽。”我诚实地说出直感。
“只是那种态度比较容易被误会。和你一样。”
我困惑地望着笑意像中秋节的月光,慢慢亮开他脸上每一条纹路。
“习惯所有的问题亲身去扛,让所有的人觉得你很坚强。”毛巾慵懒地团在那大手里,干净的指甲泛着贝壳的光泽。“所以再疼也不哭。”
“越脆弱的人才越会掩饰眼泪。坚强的人哭一场释放后第二天就有足够的力量抗压。所以女人比男人坚强。外柔内刚么。”
“你的意思是,我外刚内柔?”
他没有回答,只是彬彬有礼地伸出一只手,我搭着他的胳膊,众目睽睽之下,走向休息室。
躺在宾馆的床上,这里的被褥都柔软得多,黎华的话咒语般在耳边盘旋:
越坚强才越会掩饰眼泪……
我不是因为坚强才不哭……
而是疼的时候,没有那个习惯哭。接骨时真的很痛,却没有流泪的本能。泪以汗的形式排出,难道不算释放吗?
人之所以会哭,也许不仅仅为了放压这么简单。需要得到帮助和同情,渴望有怀抱安慰。撒娇是人类的天性。当每次遍身疼痛却没有怀抱安慰,久而久之,就不会哭了。
很久没哭的样子了。
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呢?闭上眼,怎么想,都想不起来的。眼皮沉沉耷着,无边无际的黑暗。白色的裙摆从黑暗中飘过,女人的声音荡在蛛丝般抓不到手心的黑雾里。
若绮,跟妈妈走,快……
这一次,我们不会分开!
有什么从眼角缓缓淌下,断骨处钝疼钝疼,疼得每呼一口气,浑身架子都会散开。
若绮,不要再弄伤自己,你让我心疼……欧凯文的声音柔柔传来。紧紧闭住眼睛,即便在梦里,也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的眼泪。
“什么?没我的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说还有一场落海吗?
亏李恩光想得出来,一部电影里面不折腾死女主角不罢休。又是和一帮大男人对打,又是悬崖跳车,又是坠海失踪……美其名曰《纽约客》,照我看来,活活是“垂死于纽约的苦命红颜”,古芊菁也算做了孽,好好的文艺片不演,非跟着黎华接这部要命的戏。
“不用了,”李恩光坐在床头,握着从食品柜里拿出的苹果,细细削皮。“你好好休息吧。”
“可是……我才拍了几场戏,就拿了五万?”实在敌不过内心的愧疚,再说,一直不相信世界上有好拿的钱,不信看丧彪,就算开高利贷,讨点债都差点赔了身家性命。
“出国拍戏本来报酬就高。”他笑着,把苹果递给我。削得很干净,每一层细肉仿佛随时随地滴出芳甜的汁。
接过来,心头涌上一阵奇异的感动。这男人,从那伟俊的容颜看不会超过五十岁,可为何双鬓会花白如此?
“这几场戏都高难度,你全克服了,而且受了伤,这是剧组给你的补贴。”
又是一张五万元的支票。
苹果肉掉在下颚里半天弹不起来。
李恩光离开后,黎华进来,看见我手边的支票。
“原来在这里做替身演员待遇这么好。”嘴角浮上意味不明的笑,“跳个车有十万?”
我耸耸肩:“不知道,第一次出国。”
“有些钱不是这么好拿的。”
捉摸不透话里的意思,但毕竟说出了我的感觉。“所以请你帮我还给他。”
从第一面就觉得李恩光是个习惯和钱过不去的导演。比如就算一辆被毁的“替身车”也一定要和原车一模一样,比如很喜欢给替身演员钱。
起身想去饭店花园散步,经过某个开了半条缝的房间,不禁停下脚步,因为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什么时候你兼职快递业务?”李恩光的语气明显不悦,“这是我和方若绮的事,不用你操心。”
“如果她没还钱的心,难道我还抢不成?”黎华气定神闲地,语气却藏着一根橡皮弹弓,仿佛冷不防就会射出一枚石子。
“黎华,你从来不管闲事。”
“李导,你也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
“这样的事?”李恩光提高嗓门,“我做了什么?”
黎华的轻笑如阳光底下最灿烂的浮尘,慢慢飘移出门缝。
“您何时对演员如此优待过?即便世交的女儿古芊菁,您也从来不假辞色。我一直以为您和这圈子里其他导演不同,不愿意做交易……”
“你以为……”李导的声音在发抖,“我这么做,是对方若绮……”
“我不敢妄自揣测,总之,方若绮的意思,超出自己报酬范围的钱一概不拿。”
黎华的脚步向门口移动,我本能朝旁边缩了缩,那脚步却在李恩光的冷笑中停了下来。
“和你合作这么多次,也没见你对哪个女演员这么感兴趣,尤其是——替身演员。”
在黎华拉门之前快速跑到安全出口外。刚才的话听得我胆战心惊——听黎华的口气,李恩光仿佛对我有意思才特别优待,而李恩光的话里,又好像黎华对我有什么想法……
我只是个替身演员好不好,脸都不露的那种,有必要这么复杂吗老大?
筱筠劝我不要和演艺圈沾边,因为那是一个大黑潭。可,我需要钱,再说替身演员这行,和搬道具的扛灯光的整理服装的没有本质区别。苦命打工的,人主角是大妈的孩子,我是小娘养的,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却突然冒出一可以做我爹爹的导演,和做我大哥的男主角黎华,互相指责对方对我有意思……
透过楼梯窗户,外面的天空真晴朗啊啦啦啦……
话说回来,我一双十年华的妙龄女郎,被爱慕很正常吧,为啥他们说对方“有意思”的口气好像那是一桩不亚于看贴不回贴的万恶罪行?
怒!
有种冲进李恩光房里把支票再抢回来的冲动……
“你在这里做什么?”
惊惶回头,黎华的脸因为过分凑近而显得有些诡异。
“先生走路请发出声音。”我礼貌地建议。
“我发出人类礼仪范围中的规定声音,是小姐您望天太专注。天上有钱么?五万块支票?”
“有两点建议。第一,不要离我这么近。第二,不要跟我谈钱。”正在后悔交出支票呢,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黎华显然跟烧开水的过不去,后退两步把头像还原在正常视线内,抱胸悠然道:“你看上去很缺钱,却没想到竟然同意还钱?”
“说人缺钱这种话相当失礼。”
“我不记得你在我面前曾优雅过。”
好小气的男人,不就踹了你一脚,至于和我的气质相连吗——当然那一脚踹得你很没腔调,但,我知道自己的样子:太帅了!
活生生把得意咽下去,毕竟还有良知的不是?!
“不过和那个被泼咖啡的男人比起来,你还是相当有气质的。”他温文尔雅地欠身笑笑,我努力忍住再踹一脚的冲动——上次无意伤人,这次可算故意“杀人”了!方若绮,冷静。
“李恩光对你一直这么好吗?以前认识?”
“不,”我老实地回答事情的始末。除了隐去急需钱还债的情节。本以为他听完会陷入沉思,却没想到,又伸出手,“走吧,去外面逛逛。”
“哎?”
“明天就要回国了,就这么回去不会遗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