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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回 ...

  •   第四回

      跑堂这活计,日入四十文钱,包午晚两餐。饭馆里头挨着厨房还有一间小屋(陈谦明觉得那原本应该是柴房),老板和老板娘说,若是以后招到了长工,这便是留给他的住宿,现在可以让他住下,每日只收两文,京城内放眼找去确实也找不到比这更低的租金了,陈谦明便在那小屋先住下了。住了十日,花了二十文钱。到了第十一日,他听客人无意提到城外野林里有一座废弃的寺庙,当天饭馆打烊后他便立即出了城门,拿着舆图跑到那野林,找到了那座废庙,见那废庙虽破落,但清扫一下还是能铺上他的铺盖,可以住人,后头还有炉灶。他一下高兴,在这一堆灰尘仆仆的破桌破柜间认出了个破扫帚,捡起来在门外石阶上敲掉积了十来层的灰,开始打扫屋内。没注意到天色渐暗,城内遥遥传来暮鼓声,他大呼不好,竟到了禁夜的时辰,城门关了,他便回不去灯市口,只好在这灯盏里都没了油的破庙里,摸着黑过一夜。夜里外头起了风,庙里又黑漆漆阴森森的不敢进去,他只好缩在门槛上,借门框挡挡风,借天光壮壮胆。夜深时肚子咕噜咕噜抗议,像直骂他傻子,没把饭馆包的晚饭先吃了再跑出来。第二日一早便入城回到饭馆干活,打烊了再卷起铺盖,又买了些灯油,搬到了破庙。
      如此他便算在这破庙住下了,庙虽破,但胜在宽敞通爽,也不需要看谁的脸色。灯市口小饭馆的老板、老板娘对他和善,但他总觉得亏欠了人家,碍了人家夫妻俩的生活。还是在这破庙独处更好,这庙堂中的金漆斑驳的巨佛像,每日慈眉善目地看着他在地上铺开的铺盖,就静静看着,也不会摊开它那拈花的手问他要房钱。
      美中不足是小饭馆在城内,而破庙在城外,每日一来一回脚程先不必说,遇到禁夜就更为难了。

      平日里到了酉时,老板见用晚饭的客人渐渐散去,就会竖起门板。但这一日怕是因为天暖了,京中桃花玉兰开得正盛,入城赏花作乐的人多了,日暮时想寻个地方饮酒吃饭的人自然也多了,饭馆里客人走了一波,又再来一波。老板自然不会拒了这好生意,让厨房不断炒来好菜,让陈谦明不断端去好酒,饭馆里觥筹交错一直到了一更天快将禁夜,实在不能再敞着店门营业,老板才终于舍得闭门谢客。跑堂的陈谦明迅速收拾起凌乱散落在桌上的杯盘碗筷,通通洗好时已是一更三点,城北的鼓楼已响起第一下闭门鼓。
      嗙——
      不好,要关城门了!
      陈谦明扔下襻膊,拱手向老板、老板娘告辞,转身提起袍尾便大步跨出店门,冲向夜色中的街道。破庙地处京城的南边,平日他从城南的正阳门出城会更便捷,今日为了赶在闭城之前出城,他转而奔向此刻离他更近的朝阳门,但即便如此,也需要将近两刻钟。
      嗙——嗙——
      暮鼓沉沉,一声声似是闷雷,城内喧嚣似潮水般退去,街道两边店铺都逐一熄灭了灯火。他急急忙在街上穿行,听着那暮鼓声催促,心急如焚。他双手紧紧拽着宽大的衣摆,其实恨不能直接抱在怀里了,却也只微微提着,不敢太过,哪怕街道上行人已渐渐稀落,也不能失了礼仪。衣袍底下只露出小小一截,能看到塞进靴履中后变得圆鼓鼓的棉袴。
      嗙——嗙——
      从一更三点起,鼓敲六百声,城门便会正式关闭,到时他就算身上文牒再齐备都不能出城,他今晚可就回不去了。他或许可以回到小饭馆,请求老板和老板娘让他在之前那小屋里再住一晚,可他的铺盖早已搬到破庙了,现在那里只有用冷冰冰的砖石台可以当作床。再者,他也不想再多叨扰老板他们了……
      嗙——嗙——嗙——
      暮鼓已经不知响了多少回,鼓声像是一层又叠着一层在黑暗的街道间回荡。他不断往前跑,渐渐在街道之间出现一个宽广又高崇的黑影,隐约能看见那便是城门楼了,可陈谦明本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又焦急,被这鼓声震荡更是觉得头晕目眩,终于不得不停下来,弯下腰喘口气。
      “哈……哈……等等啊……”
      他咬了咬牙,一把抓着衣摆,又再迈腿往前跑。
      “哈……哈……侍卫……大哥……等等啊!”
      隔了如此一段距离,城门守卫自然不可能听到他的呼喊,但就在这时候,一个黑色身影不知从身旁哪条小巷闪出。
      “啊——啊!”
      陈谦明惊得停下了脚步,惊呼到了一半便又被吓住。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腰被紧紧圈住,然后耳旁响起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别愣着不动,你得跑起来我才能捎你一程!”
      不知为何此人突然杀出来,声音也是如此陌生,但是这话就是莫名让陈谦明信服。他没有再多想,用尽仅剩的力气再次跑起来。
      这一次,就像是乘上了一阵狂风,街道两边的景致全都变得模糊,他感觉自己在往前飞奔,连飞带奔,有些时候可能双脚全都离地了,那黑影陌生人怕不是把他整个提了起来,带着他跑。真的是“捎”他一程。
      快要到城门前时,那陌生人总算肯慢下来,而陈谦明此时却像在车马上颠簸了整整一天一样,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恶气从胃底涌上嗓眼,还是那陌生人又提溜着他,才把他拉到了把守城门的侍卫面前。
      陈谦明强忍着不作呕,从衣襟内取出他的文牒。城南正阳门的侍卫可能都已认得每日入城出城的他,可这朝阳门的侍卫是第一次见他,看了看文牒,问道:“姓甚名谁,为何此时出城?”
      “姓陈,唔……名启,字谦明……小生家住城外……”
      那侍卫又看了气喘吁吁的他一眼,才把文牒还给了他,准许他通行,然后那冷冷的眼神转向了他身后那陌生人。
      陈谦明这时候才看清方才那个帮他赶上出城时间的陌生人。那人身穿黑色窄袖曳撒,衣上似有些许暗纹,无多余修饰,一眼看去就是能融入夜色的漆黑。黑衣包裹下,那人身姿更显修长,散开的衣摆又使其沉稳,锋利但不单薄。那人面容冷峻,侍卫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他什么,他的眼神已像一阵冷风一样扫向了对方。
      陈谦明看到那黑衣陌生人手里似乎拿着令牌之类的物什,举了起来在侍卫面前匆匆一扫。那侍卫躬身抱拳,便也准他出城。
      黑衣人迈出城门便径直向陈谦明走来。陈谦明突然觉得,凑近了看,这陌生人的面容似乎不像方才那般冷硬,或许是因为离了城门两边的熊熊火炬,天光暗了,骨骼分明也柔和了下来,现在直觉得这剑眉星目实在是英武俊朗,那些高光剑影江湖传说中的主人,就该配上这张脸。
      陈谦明愣了神,却是黑衣人开了口,惊醒了他:“你为何不走?”
      “我……”确实,人家顺利送他到了城门,出了城也该分道扬镳了,可他不知为何就不走了,呆呆站在城门外看着。他想了想,又回答道:“在下还未曾谢过这位大侠相助。”
      听到“大侠”二字,那黑衣人的剑眉似乎微微往上一挑,但这神色流露稍纵即逝,马上便恢复平静。他没有对陈谦明的道谢表示什么,却淡淡说道:“算了,天色太暗了,我再送你一程。”
      “不必不必,”陈谦明忙摇头摆头道,“天已晚,怎么好再劳烦大侠——”
      “你家住何处?”黑衣大侠却打断了他。
      “你想做甚!”陈谦明突然警觉,“你是不是要打我家主意!”
      黑衣大侠歪了歪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我若是贼,城内人家千万户,我为何要偷一个城外书生的家?”
      “因为城内有禁军,你不易下手?”陈谦明答道。
      “你怎知禁军不巡城外?”黑衣大侠又道,“尔等儒生,知道的东西太少了……”
      陈谦明咬了咬嘴巴,但心中都不得不服气,这点确实是他不知道也没有想到的。再者,如果黑衣大侠真是贼,完全可以偷偷跟着他回家就得了。就凭他,就是有老虎跟在他身后,他都未必能发现的。
      那黑衣大侠又道:“说吧,到底家住何处?”
      “南边林子里的寺庙……”
      “那座寺还在?”
      “荒废了。”
      “……”
      陈谦明低着头,没有看见那黑衣大侠看着他,抿着薄唇,蹙起了眉头,眼中透漏出一点似是不忍的情绪,他只听见他说:“这荒郊野外的还说不必送,也不怕路上有野兽吃了你这细皮嫩肉的。”
      “大侠方才不是说禁军也会在城郊巡逻嘛。”
      黑衣大侠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如此,二人便向着南边走去。平日独自走夜路回破庙,陈谦明确实需要谨慎提防着路边草丛可有野兽或是小贼,而今日有大侠护送,他尽管放心大胆地走,终于可以看看沿途风景,感受一路晚风清劲。
      走着走着,那大侠问道:“新科探花竟会打工至禁夜?”
      “大侠如何得知——哦……”话说出口陈谦明才想起,方才是他自报了名号,但还是有一个问题,“大侠如何得知在下是为打工?”
      “那或者探花是与人彻夜饮酒作乐忘了时辰?”大侠反问道。
      “不对不对,今日在下为客人温了半日的酒,身上也沾了酒气,大侠又如何分辨?”陈谦明转念一下,突然双眼一亮,“我知道了,大侠就是那位爱吃肉馄饨、裤带面和汤饼但不露面的客人!那日找还的钱您可都拿到了?”
      黑衣大侠淡淡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才又说道:“拿到了。”
      “那就好!在下还怕被路过的小贼顺了去。”陈谦明顿时喜笑颜开,实在没有想到会如此遇到那位神秘客人,而那位神秘客人又会是这样一位侠士……如此说来,这位侠士十分任意妄为的字迹与现在如此严谨干练的身姿确实也不太相配……
      “大侠大侠,”陈谦明现在心中全都是好奇,“所以您这些天一直就在小饭馆附近是吗?”
      黑衣侠士没有回答,只是瞥了他一眼,陈谦明立即心领神会,压低声音不住说道:“对不住,是在下冒昧了,大侠行事隐秘,必定是有要务,不可告人。”
      陈谦明紧闭着嘴没有再多问,但那些问题不会凭空消失,全都还在肚子里。他想到了很多种可能,这大侠不知是哪门哪派的,或许是来逮住某个人,一了江湖恩怨的……或许是顺天府的捕头,来查案、逮捕凶犯的……又或者是禁军!所以对禁军如此熟悉!但是禁军会做如此隐秘刺探之事吗……听闻圣上有一支近卫队伍,原是禁军的精锐,当年随圣上北上平乱,圣上登基后才从禁军划分出来……想着想着,他也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圣上派自己的近卫在街头巷陌蹲守是要做什么?
      这满肚子好奇,最后能问出口的问题还是:“大侠家住得远不远,顺路吗?”
      但黑衣侠士还是没有回答。

      二人走了接近一个时辰,终于到了荒林破庙前,陈谦明未来得及向他道谢,请他进屋喝杯茶,黑衣侠士已向他抱拳告辞,转身便走,黑色的身影很快没入了荒林中。
      陈谦明回到破庙内,烧了热水,稍事洗漱,并换了一身干净的衬袍和棉袴。而后为佛像点了一支香,剪了蜡芯,只剩佛像前两只灯盏微弱的火光,接着便在他的被铺上躺下了,安心闭上了眼。
      咚,咚。
      突然,他听见上方有些许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掉落在瓦顶上。他心中大呼不好,怕不是要下雨,他前两日洗了的衣袍,现在都还晾在屋外。
      他来不及多披一件衣服,穿着衬袍便跑了出去。到了外头却见夜幕晴朗,月明星稀,丝毫不像要下雨。
      难道是野猫?
      他回头看向破庙的房顶,才见之前那黑衣侠士就躺在正脊,交叉着手臂,支着修长双腿。他听到陈谦明出来了,也没有做起来,只是扭头看向了他。
      “看在送你回家的份上,借你屋顶让我睡一宿。”黑衣侠士说道。
      “成!”陈谦明笑着说道,“大侠的居所必定离此处很远吧……”
      黑衣侠士缓缓开了口:“我家住城内。”
      陈谦明忙道:“对不住,害大侠今晚不能回家。”
      “不必废话,快些睡吧。你不睡,我也要睡。”
      “最后一个问题,还未问大侠姓名。”
      “姓李,李皓。”
      “是哪个皓?”
      侠士顿了顿,再说道:“皓月当空的皓。”

      第二日陈谦明早早起来,出发回小饭馆的时候,特意看了看破庙的房顶,那位李皓侠士已经不在了。昨日夜里的偶遇,依然像是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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