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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回 ...

  •   第五回

      与李皓一别,又过去了两三日。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一天一天向着那当票上写的日期迈进,可是依旧没有传来授职的消息,陈谦明还是在灯市口小饭馆跑堂,累积着每天四十文的工钱。凭这点微薄薪水,到了岁末是不可能还清债务,赎回珍珠塔交还给表妹的。
      今日他突然听几位客人提起,再过几日便是集日,京城附近的村民到那时会拉着自家产物入城,摆市售卖。往常这时候城中的书生秀才也会拿出自己所作书画,有些是觉得此事以俗为雅,很是有趣,也有些是真为了维持生计的。陈谦明听了,也是心中一亮,心想他也可以多作些字画,到开集那日拿去,或许也能卖出一两幅。他的心已经跑回城外的小破庙,恨不得现在便铺纸提笔。
      但眼下他还要继续在小饭馆里跑堂,他扎起道袍宽大的衣袖,捧着托盘上的热茶或是温好的酒,热腾腾的裤带面或是卤猪蹄子,继续在桌椅之间来回穿梭。
      正当他俯下身为客人放下饭菜,门口那边传来了高亢欢快的声音。
      “冯兄,这顿酒你可不能推辞。我爹跟我说了,在家靠父母,出门就得靠朋友。如今你我同是出门在外,理当交了这个朋友,互相照应才是!”
      陈谦明抬头一看,便见这一边高谈一边走进餐馆的客人,正正是那日揭开皇榜之际站在他身旁,热情与他搭话几句的那位榜眼严修齐,眼下他那锦衣包裹的长臂大大咧咧搭在身旁那位“冯兄”肩上。而那人身量稍不如严修齐高大,被他这手臂一搭,整个人已像是被圈了起来,显得又更是矮小。他眉目不颦不笑冷冷淡淡,显示是不情愿,可只抿着唇没有说什么。这位即是当时科考胜过了严修齐或是陈谦明夺得头筹的冯端生。
      那二人显然也一下认出了陈谦明,严修齐双眼发亮,大呼道:“竟是陈兄!你说今日是不是巧,我先是在大街上碰上了冯兄,又与冯兄一同见到了陈兄!”
      冯端生见是陈谦明,脸上却没有了方才的不情愿,礼貌淡笑,拱手道:“陈兄,幸会。”
      陈谦明手上还抓着一块抹布,来不及放下,便也拱手回道:“幸会。”
      冯端生心细,显然看了陈谦明一眼便发现他这一身不寻常之处,却只是看着他,并没有多问。终于待到严修齐也注意到,这人就不会像冯端生那般思量许多、避讳许多,直接便开口问道:“欸,陈兄你竟在此处跑堂?”
      冯端生回头用力看了他一眼,他立即反应过来,一个新科探花跑到小店帮工自然是有难言之隐,便把嘴紧闭起来。陈谦明看着,只能苦笑着答道:“说来话长。”
      “来,”严修齐笑着向他走来,一手还圈着冯端生,另一手又搭上了陈谦明,搂着二人一同往里走,“陈兄若是愿意说,便赏脸与我俩说来,若是不说,也要坐下陪我喝两杯!”
      陈谦明想要搬开严修齐的手臂,又怕弄脏了他那锦袍,不好下手,只说道:“我这还要跑堂呢,又如何——”
      严修齐终于松开了一只手,从衣襟内拿出一两银锭,清脆“咚”的一声放在了桌子上,而后抬头朝柜台那边说道:“老板娘!这可够雇这位兄弟一用了?”
      “我倒也没有卖身给老板……”陈谦明弱弱反驳着,柜台前的老板娘却是点了点头,严修齐便拉着一左一右两个人,到窗前的方桌前落了座。

      陈谦明却又去沏来一壶茶再回来,把三只茶杯都斟满才坐下。他喝了一口茶,借着呼出热气深深叹了一声,然后终于跟这二位同年说了前因后果,从当日表妹方氏借出传家之宝助他上京赶考讲起,又讲到如今他考取了功名便应当打工挣钱,把宝物从当铺赎回,再还给方表妹。
      严修齐听到此处,便惊呼道:“这未过门娘子的账也是算得仔细?”
      “嗯?”冯端生有些疑惑,“方家小姐与陈兄已有婚约?”
      “非也——”陈谦明答道。
      话音刚落,这头严修齐却说道:“那方氏表妹不惜将家传至宝借你,分明是对你有情!人家予你情意,你与人家算钱,你个不解风情的愣头青,辜负了表妹心意!”
      冯端生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看着严修齐,眉头还皱了起来:“怎能如此确定?”冯生说完,想起这话在当事人听来或是不中听,也看向了陈谦明,等他的反应。
      陈谦明又是苦笑一声,叹道:“哎,我也曾以为表妹……心中有我,但确实是误会了。当日揭皇榜后,我便立即动身前往济州府,向表妹求亲,表妹一口拒绝,说从未想过嫁我为妻,她只是一片好心,想帮帮这个落魄的亲戚罢了。”
      这次轮到严修齐瞪大了眼睛:“竟有这种事……”
      冯端生却是点了点头,喃喃道:“神女无心,而有义,方小姐乃是妙人也。”
      严修齐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又对陈谦明说道:“原来那日你拔腿就跑是去了济州府,怪不得学官在京中找了你好几日都找不到!”
      “哦,是了……”冯端生也是恍然大悟。
      陈谦明忙问二人:“到底是何事?”
      “圣上设宴啊!”严修齐说道。
      陈谦明顿时感觉心脏“咯噔”一下往下掉。
      冯端生接着说道:“揭皇榜当日,圣上便下口谕要于三日后杏林殿中宴请新科一甲三员在内的所有进士。进士多有从外地赴京赶考的,居无定所,是由几位学官领着下属在城内及近郊逐一通知。三日内所有进士都收到了圣上的请柬,几位学官却独独没有找到你……”
      这下陈谦明的心是要掉到肚子底了。
      严修齐见陈谦明一瞬间脸色煞白,突然“噗嗤”笑出声,拍了拍他肩膀,说道:“探花宴上探花郎缺席,竟是为了佳人,若是陛下知晓了,不知作何想法哈哈哈哈。”
      陈谦明听了他的话,心中更是不安,小心问道:“饮宴之时陛下可在?”
      “当然在!”
      “当晚陛下亲临杏林殿,快将宴散才摆驾离开。”
      “你的位置一直空着。”严修齐又补了一刀。
      陈谦明又追问道:“我无故缺席,陛下可有说什么?”
      “那倒没有。”那二人齐声说。
      “只是……”冯端生又说道,“陛下当场再提授职之事。”
      “说了什么?”陈谦明忙问。
      冯端生平静说来:“六部应择贤任用新科进士,因才授职。”
      陈谦明登时双眼一亮。
      冯端生却还没说完:“但是,一甲三员除外。”
      “什么……”
      “哎,‘还需从长计议’。”严修齐复述了一遍皇帝的原话。
      短短两三句话之间,陈谦明的心先是被抛到九霄之外,转瞬又被重重扔回地面,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现在他眼中无光,呆愣地看那二人,直想他们突然拍案一笑,说那不过是玩笑话,那便好了,可是那二人并没有,甚至连方才一直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严修齐,现在都安静了下来,无奈地撇了撇嘴。
      完了,这下可就完了。
      陈谦明斗胆揣度了一下圣意,心想陛下或许原打算在杏林殿夜宴上亲自为科考前三人授予官职的,但他无故缺席,怕是触怒了陛下,让陛下改变了主意,便不给他们授职了。
      对了,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面前这两位兄弟也是……
      “是我害了二位,若不是因为我缺席,二位估计已在六部任职了。实在是太对不住了。”陈谦明拱手低着头说道。
      “这是做什么?不必如此!”严修齐却将他的手按住,“也不一定是因为你。方才冯兄也说了,当晚陛下并没有提到你,也不像有所不悦。再说你是恰好有事离京,没有接到请柬,又不是收了请柬后爽约。”
      “正是。”冯端生也说道,“早年国土遭逢战事,如今百废待兴。此次是战后科考重开的第一届,正是择贤人能之机,陛下暂不为你我三人授职定是有更妥善安排。你我稍安勿躁,陈兄也莫要多想了。”
      严、冯二人接连安慰,让陈谦明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对着二人点了点头。其实他与二人不算十分熟悉,科考期间严修齐不时会叫上同科考生一起喝茶饮酒,他去过几回,与他还算稍微熟络些,但这些场合冯端生是通通谢绝的,只在出入考场时看到他几回。如此二人却也不怪他连累,反倒安慰起他来,陈谦明心头一暖。这心情与眼下看来越发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的现状交杂在一起,他也只能慨叹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
      “就是陈兄恐怕还要如此继续打工,才能赎回方小姐的宝物。”冯端生又说道。
      陈谦明点了点头后回道:“如今就算赐我一官半职,单凭月俸也难以填平这债务,还是另想它法。债多不愁了。”
      “冯兄接下来如何打算?”陈谦明转而问道。
      冯端生答道:“便在京城静待佳音吧。我原以为带的盘缠肯定足够了,现在看来也总有花完的一天。”说完还略微苦笑了一下。他这一笑,陈谦明才突然觉得他们这状元郎生得十分清秀。有这相貌与才学,相信金榜题名后的这些天,他没少受城中名门雇来的冰人烦扰。
      严修齐问道:“冯兄何不回襄阳一趟?等日后有了官职,怕就走不开了。”
      “可是——”陈谦明忍不住一问,实在是对因离京错过要事心有余悸。
      “陛下也没有闲情逸致再摆杏林宴了吧?”严修齐说道。
      冯端生顿了顿,却淡淡道:“不回去了。”
      “唉……”严修齐这头长叹了一声,“襄阳路远,冯兄回不去,而在下严某人,家就在帝京内,可如今还未有一官半职的,还是先别回去见我那爹了……”
      叹罢,他急忙对陈谦明说道:“陈兄若需要,我硬着头皮倒也可以回去一趟取些钱银,你先去把方表妹的宝物赎出来。你倒千万不要客气。”
      “不必了,多谢。”陈谦明笑着道谢,只是笑容也很是酸苦,“这次我吃了教训了,还不了的债,就莫要借。”
      “但可以缓些时日,让你慢慢还啊。”
      “再说吧,多谢了。”

      话音落下,突然一阵沉默,三人都似是有一声慨叹已经涌上心头,却忍着没有发泄出来。
      “唉……”
      终究是严修齐率先叹了出来。
      陈谦明看着面前这两位同科,心中百感交集。
      为什么会成了今日这般模样呢?个个书生十年寒窗,心中都想着一日金榜题名,便是鲤鱼跃龙门,仿佛在龙门之后一切都会顺遂顺意,封官加爵,迎娶佳人,衣锦还乡,应有尽有。可是他们这三人,圣上亲自选拔而出,货真价实金榜之上头三名,却好像名落孙山一般的落魄,空有头衔,无官无职,手头还日渐拮据,别说衣锦还乡,如今是在这京城中进退两难……唉,到底为何,原本天大的好事落到他们头上就成两样儿了呢?

      嗙嗙几声,老板娘放下端来的几碟小菜和几坛酒,那桌上那在消沉中的三人略微惊醒。
      严修齐拍了拍腿上,说道:“来,喝酒喝酒!”说着便逐一将酒坛泥封打开。
      窗外天色渐渐昏黄,不觉已是日暮,那窗边的三人一坛接一坛喝着酒,谈天说地,酒气上头,气氛也热络了起来,连之前显得安静稳重些的冯端生话都多了起来。
      “陛下自有安排,我知道,可是可以安排得快一些吗?我也想建功立业,为民请命,保家卫国,呃……大鹏展翅……”状元郎都开始乱用词了。
      “对呀,快些好伐啦……不过当官还能跑堂吗?我还要赚钱还债……”醉醺醺的陈谦明脑内东拐西绕,还是绕回了自己的烦恼中来了,又垂下了头。
      这边严修齐突然唰的一下站了起来,惊得陈谦明和冯端生都立即抬起头看向了他,只见他已满脸通红。
      他说道:“我们结拜吧!”
      “啊?”陈谦明眼神迷迷糊糊地看着他。
      冯端生说道:“你我三人一同金榜题名,今日却一同失意落魄,也算有缘——”
      话刚说完,严修齐已举起一只酒坛,说道:“我爹说了,在家靠父母,出门就要靠朋友——”
      “你家就在京城内,也算出了门?”冯端生反问。
      “我出家门了。”严修齐正色道。
      “令尊是户部尚书,出了门大概也是能靠的。”陈谦明说道。
      “我不管,反正你们这两个兄弟我是结定了!”
      饮醉的三人你来我往嬉闹之间,竟已把结拜一事确定下来,甚至都开始商量如何分长幼的问题。陈谦明与严修齐互相知晓生辰,二人同年,但陈谦明要早生几个月,他也是费了些唇舌才把严修齐说服,就依照年月来,他为兄,严为弟。严修齐转而问起冯端生生辰,冯端生还未来得及应他,陈谦明却道,冯兄是状元,理应是大哥。冯端生听了这话,便是轻轻噗嗤一笑,似有些得意。严修齐还有些不服,但以一对二,也不作数了。
      三人又闹嚷嚷地把老板娘唤来,请她把店里供奉的关羽像搬到了桌上。三人对着那在满桌花生米、小黄鱼正中舞着青龙偃月刀的关公拜了三拜,共饮一碗酒,便算结成异性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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