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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


  •   信读完,陈生双手颤抖不止。他看看手中信,又看看那座珍珠塔,呜嗷一声要哭,却发现自己方才已经把泪水都哭干了,真真哭不出来了,只剩几声干喘。那座玲珑珍珠塔看起来竟似有千斤重,表妹恩情比珠塔更重千倍。他越想心中越是汹涌澎湃,收好了花笺和珍珠塔,便奔了出去。
      他先是到了方府宴客的大厅,扒在花窗边上使劲朝里面看去,却一直找不到一个符合他心中所想象方表妹的身影,重重叹了口气,转身便离开大厅,向庭院深处走去。
      坊间那些才子佳人的戏文话本,怕不都是假的,那么多传奇故事讲到书生在亭台水榭碰巧遇着游园的佳人,而且这佳人动辄是相府千金,陈生如今在方府园中走着,直觉得这些通通是骗人,其实有男女之防在,那些闺阁小姐哪是这些平头书生轻易见到的,譬如他这方家表妹,方方及笄,尚未出阁,一直养在深闺,平日怕是足不出户,陈生到方府已有数日也一直未能见上一面。
      陈生原本满腹是诗书经文,自问克己守礼,但如今收到表妹如此重礼,心中已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什么男女大防,他只觉得哪管要冲破礼节制度,他无论如何都要面对面向她道谢,许她回应。宁可失礼冒犯,都莫要辜负佳人深情。
      现在回想起来,他也觉得当时的自己实在是胆大妄为。那天晚上,他穿过方府满园桃李,到了表妹院子外,见还有婢女把守门前,便顺着院墙绕到了侧面,爬上了一棵李花树,借此上了院墙。
      他从高处往院内且一探看,便看见个一个身着淡鹅黄绡披风的纤巧背影,他一看便知这必定就是他此番波折所寻之人。一想到眼前这个下凡仙子般的人儿正是那赠他珍珠塔的佳人,他又是一阵新潮激荡,越想越喜,越看越痴,一时间全然忘了自己此行目的,反倒是那仙子先翩翩然转过身来,瞧见了挂在院墙上的他。
      那仙子看着他,蛾眉微挑,却不太惊讶,只淡淡说道:“是陈家表兄吧,何不下墙说话?”
      “方家表妹,”陈生却不太在意,还在墙上挂着,说道,“那珠塔如此贵重,怕不是传世之宝,表妹这是……”
      方表妹微微笑着回道:“表兄,珍珠塔确实是我方家至宝,如今表兄拿去暂且换些银钱,应当足够表兄上京一路车马食宿了。”
      “表妹啊,”陈生道,“传家至宝你又怎可轻易拿出来,不怕舅舅怪罪?”
      方表妹又是一笑,回道:“去年我行及笄之礼之时,爷爷说过,待我日后出嫁,便要把珠塔予我,作我嫁妆,今日我先悄悄取来送到表兄手上,也未尝不可吧。”
      表妹话语轻盈,陈生却是听得心神振荡,一时间像是头顶夜空、身周园林都在摇晃,一切都已变幻,表妹不再是表妹,他不再仅仅是他自己,世间不再是平凡世间,而是天下所有一切荡气回肠传奇故事的背景,而表妹和他,已是那故事中的人。表妹竟以自己的嫁妆相赠,这是何等恩义,又是何等婉转细腻的小女儿心思啊!这,这莫不是已认定了他,要他作夫婿了!
      “表妹,”陈生深深凝望着佳人湖水一般和缓平静的眼波,郑重说道,“待为兄考取了功名——”
      “表兄还是先从墙上下来吧……”表妹道。
      “待为兄考取了功名,再回到此处报答表妹恩情!”陈生再次说道,“并且……向舅舅提亲!”
      “表兄!”表妹惊道。
      “表妹一定要等我啊——啊——”
      话音未落,陈生先从院墙上滑落,“嗙”的一声重重跌在了地上。他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了两声,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便又脚步轻快地跑回了那座偏阁。
      第二天一早他便背上行囊,向舅舅舅妈拜谢。舅舅舅妈看他眉目舒展,丝毫没有昨日窘迫愁容,似乎也觉得有些奇怪。他当日离开了方府,便直奔典当铺,郑重把表妹所赠珍珠塔放在高台上,成功换来满满钱银,足可作盘缠。他便立即启程,继续踏上上京赴考的路。

      如今算起来,从他离开济州府已经过去足足两个月,期间他在京城赴过春闱,又再过殿试,今日金榜题名,高中探花,心中也只想着要快快回到济州府方表妹的面前。当初从济州府乘船沿大运河顺流上京也耗费了快将十日,如今再逆着河流南渡,加上河上陆上几经辗转换渡,又要比当初十日更久。在运河上漂泊的那数日,他心中又喜又急,但舟行水上也容不得人催促,他也只能呆呆看着那不断使绊子的河水干着急。好不容易船靠了岸,他立即提起袍尾下了船,上了一辆驴车进了济州城,又再双手抱着衣袍于城内狂奔,终于于亥时到达方府。
      平日里遵纪守礼,今日他却想都不曾多想,捋起宽袖,搬了了一沓砖石踩在其上,借此算是上了围墙,腹部却恰恰挂在围墙端上,一时前后不能,左右不得,还硌得生疼。他噫噫唤着忍着疼,终于搞清了自己手脚位置,总算把身躯挪动,翻了过去。嘭的一声摔得腰背生痛,但好歹是着地了,好歹进了方府园中。
      他还认得从他曾寄居的偏阁去往表妹闺房的路,那是要将前厅正堂全部浮华腐朽之所都略过后,才能到达的僻静雅致之处。他如今急急步在园林的暮色中穿行,如此心脏乱跳,如此胆大妄为不顾礼节,正正似表妹赠他珍珠塔当晚。他记得当晚他也是如此,靴履凌乱踩在微湿青石上,撩开杏梅正盛的枝丫,绕过层层叠叠桃李香气,拐过不知多少弯,走过不知到底有多悠长的曲径,终于终于寻到了那花意最浓处。
      他甚至认得满目桃李中是哪一株,又再次攀扶着它的枝丫,把自己挂上了院墙,又再次看到那个娉婷身影。
      那位下凡的仙子竟又在初见之处独立,莫非……

      “表妹,莫非你在等为兄到来?”陈生问道。
      “啊!”方小娥先是一惊,抚了抚心口又再道,“哎,表哥你还真的来了……”
      “许过表妹承诺,为兄定不能爽约。”陈生答道。
      方小娥似是微微蹙眉,又道:“表哥还是先下来吧。”
      陈生愣了愣,见自己眼下境况实在尴尬,想了想果然还是应该下来好好说话。墙头顶着他的腹部,他吃力地一点点转过来,总算翻下来墙,到了方小娥的院子里头。
      他拍了拍衣袍上沾上的灰尘,看着表妹,深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开了口。
      “当日表妹送塔,为兄一直谨记。如今为兄高中探花,终可以还表妹深情了。”
      方小娥看着他,没有说话。陈生见状,怕表妹不明白他意思,咬了咬牙,又在说道:
      “表妹,你可嫁我为妻了!”
      方小娥的双眼微微瞪大了些。
      陈生又继续道:“为兄眼下还无官无职,也无家财,不好向舅舅提亲……但那探花之名确确实实御笔写在金榜上,绝非妄言。今日匆匆赶到,冒昧前来,就是想要告知表妹一声,表妹万万不要太过着急,先许了他人,请一定要等为兄,为兄日后定来迎娶!”
      陈生滔滔不绝说着,恨不能将自己满腹衷肠掏出来陈于方小娥面前。
      而方小娥却淡淡说道:“我不要。”
      “这……此话何解……”陈生顿时呆滞。
      “我不嫁。”方小娥重申道。
      “我……我还以为当日表妹赠塔,正正是神女有心?表妹若是无意,又为何帮我?”陈生问道。
      “不是,我就是想要帮表哥。”方小娥淡淡说道,“当日送去珍珠塔,是不想看到表哥因一时手头拮据误了前程,想要助表哥上京。怎么想帮你,就成了对你有意,就成了想要嫁你了?”
      “可是……那珍珠塔可是你的嫁妆!”
      “小娥倒真想直接送表哥钱银!可这不是没有吗……”方小娥说道,“爹娘总说我足不出户,在家中衣食不愁,根本无处花钱,都不肯多给我些月例银子……本想拣些珠宝首饰,但又嫌太过琐碎,所以便索性把珍珠塔取来了。”
      陈生张着嘴,却一时说不出话。他感觉头颅内在轰轰作响,他又再次感觉天地都在震荡。他竟没有想到,平凡人世终究不是话本小说,旖旎情思并不存在。震惊之中他又有些恼自己,为何竟没有想到方表妹搭救他,纯粹是因为她心善仁义,同情他,可怜他罢了……
      他低下头,实在是想把自己那脸皮藏起来,想在这院中就地挖一个坑钻进去,就在这时,方小娥又再开了口。
      “对了,表哥,那珍珠塔你可要还回来。”
      陈生又是当场目瞪口呆。他竟没有想到这一点……
      方小娥见状,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说道:“表哥,哪怕你真娶了我,借你之物也是要还的呀。”
      对啊,他的内心最底处究竟是凭什么默默认定,他八抬大轿来迎娶,与表妹结为夫妻,她借出珍珠塔的这笔债就会一笔勾销呢?

      辰时,大明湖畔元宝街的典当铺搬开了挡板,开门做生意。老朝奉站在铺面高台上往外看,先是看到戴着幅巾的脑袋,再稍微探了探头,才看见门前蹲着一个穿一身素麻,看起来就知又穷酸又晦气的书生。
      书生听见这开档的声响,立即起了身,用那双发黑的眼圈直直对着他。
      老朝奉却是认出这穷酸书生了,说道:“哦哦,原来是陈举人,是来赎回押在本铺里那物件了?”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听得陈谦明浑身不舒服。陈举人,对啊,不说他都快忘了,自己已经不是举人了,是进士及第,是圣上亲封的探花,可是看他现在这落魄样儿,谁能想到,谁能相信呢……
      见陈谦明低着头却不说话,老朝奉抬了抬眉,又继续道:“那么,银钱都带齐了?”
      “没有。”陈谦明咬了咬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再道,“可以请老朝奉宽限些时日吗?”
      老朝奉瞥了陈谦明一眼,“当单可是清清楚楚写了还款期限在一个月之后,你如今又凭什么拖延啊?备齐银两再来吧!”
      嗙!
      “就凭这个。”
      陈谦明垫了垫脚,抬起手,将一个用土布扎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重重砸在了高柜台上,然后细细将打结解开,里头两个白花花的五十两银锭着实晃了晃老朝奉的眼睛。
      “如今期限未到,但这白银一百两也可以先给老朝奉,但若老朝奉收了,那便是您答应了,准我迟些再还清全款。”
      老朝奉看了看柜台上的银锭,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又冷冷道:“就这些?”
      陈谦明咬了咬牙,伸手进道袍大襟,再又伸进了内搭的衣襟内,掏出了一个十两小银锭,轻轻放在两个大银锭上。
      “就这么多,没有更多的了。”
      其实倒也还有更多的。
      表妹平日不出户,确实不太了解物价,以珍珠塔助他上京实在太过绰绰有余。两个月前他拿着珠塔便到此处典当,换来白银二百五十两。他先托票号向老家转去一百两,连本带息还清了他在老家从父亲去世到母亲重病以来的累累负债,带着沉沉一百五十两上路。沿大运河上京的船资不算太贵,但到了京城,那里物价本就高,他又人生地不熟,被一个个客栈老板、食肆跑堂绕得晕头转向,怕也是被宰了,在京城中一个多月的食宿就费了他好些钱银,这二者总共他花了二十两。于是他现在,四舍五入其实还剩一百三十两。如今先还一百一十两,他也还剩二十两,碎银还要另算,足够他接下来路途车船和日常花销。就是不知道这老朝奉肯不肯宽限。
      陈谦明紧张地看着老朝奉,终于见他老人家取出薄纸两张,写下书契一式两份。
      那老朝奉放下笔说道:“你可瞧清楚了,这一百一十两白银就算是定金,到了年末你要是不能还清余下这一百四十两,那物件就别还想着拿回去,定金也恕不退还了。”
      陈谦明咽了口唾沫,说道:“成。”
      两人各自盖章画押,终于将还款日期推迟到明年过年节之前,如此陈谦明便有了大半年的时间。

      可这总共一百四十两白银,又要如何在岁末凑齐?
      或许等圣上授予他一官半职,有了月银俸禄,也还能有别的方法。
      想到此处,陈谦明抱紧行囊,再次走向渡口,乘上顺着运河上京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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