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塔记：一个探花还债的生涯》居人

1、第一回

　　第一回

　　话说又是一年京城早春，殿试过后，长安街上皇榜之前，举子进士人头攒动，纷纷看着榜上行行金字提名，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有人欢喜也有人愁。独独这一位身穿素白道袍、腰缠麻带的书生，呆立榜前，看着那榜上第三行愣神良久，看得这大名像是熟悉，看着看着又像是横竖撇捺都变了样，都不再认识了。他瞪大了眼，嘴巴微张，但就是迟迟不见什么神色变化。
　　他的身旁有位穿一身绫袍的考生叫唤，他也充耳未闻，直到那人说：“怎么，陈兄台你是太过欢喜，都要失心丢魂了不成？不就是中了个探花！”
　　“探花……”这素衣陈生呆呆喃道，像是尚未敢信。
　　那绫袍榜眼打趣说道：“怎么，还想与在下的榜眼相换不成？”说完便大笑。
　　这次身周众进士听了二人对话，便知眼前便是一甲三人中的两位，皆符合道喜，一声一个恭喜榜眼，一声一个贺喜探花。这道喜声当中，或有真情实感，或有勉勉强强虚与委蛇，那榜眼眉目飞扬道着谢，却像是乐于一视同仁，将道贺通通收入囊中。
　　而他身旁的探花陈生却还是一脸呆愣，双眼中显然并没有身旁这一丛丛围观道贺的人，却是提起衣摆向前迈了一步，向方才张皇榜的学官恭恭敬敬拱手揖礼，那学官也回了一句：“恭喜探花郎。”陈生这一礼罢后，看着那位学官，张了张嘴，显然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嘴抽搐了两下便闭上了，又回来转向了那榜眼：“严公子，在下听闻往时皇榜揭晓之时便会为一甲三人授职，不知此番……”
　　那榜眼严氏恍然大悟，笑着说道：“哦，原来陈兄心中记挂的是官职呢！”
　　陈生忙道：“不不，并非如此！严兄莫笑话了……”如此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愈发没了底气。
　　榜眼又继续压低声音说道：“陈兄没有看到榜尾写的，圣上有谕，授职还当从长计议，所以暂缓了。不过陈兄也无须着急——”
　　“那便正好！”陈生却道。
　　“嗯？”榜眼瞪大了眼，十分不解，却没有没有等到解答，只见那陈生向他拱手道了告辞，又低低道了几声“借过”，便低着头穿过了皇榜前的众人，默默走远了。众人见状，对着他的背影叫唤了几声，他却越是大步往前迈去，竟把道袍衣摆一把提起，拔腿便跑了起来，将叫唤声远远抛在了身后。
　　此时长安街上聚起了人潮，熙熙攘攘，喧天锣鼓渐起，那锣鼓队牵着一匹高头马，马额上缠着大红花带，一行在街上浩浩荡荡，马上却没有人骑着。隔着那震耳锣鼓声隐约能听见那为首的人似乎在问状元爷冯生何在，一听便知这必定是迎接状元游御街的人马，怪不得街上聚集了这许多百姓。可这些热闹喜庆此时都与陈生无关，他又加快了脚步，急急脚离开了那满街的喜气和喧闹。
　　他原想借一辆驴车，一想驴车或许都不如他脚步快，便立即放弃了，徒步走起。出了城门，没跑几步，却突然想起不对，立即掉头跑回城里，到了之前借住的客舍，收拾好了行囊，付清了房钱，再次冲出城门，直奔渡口，坐上了船，准备逆着大运河一路南渡。
　　他如此行色匆忙，将京城的浮名和热闹置之身后，正因为他此时心中只有一人，他一心只想立即赶到济州府，到表妹方氏的面前，向她提亲。

　　这高中探花的陈书生，单名启，字谦明，出身江南姑苏城外。原先陈家也算是殷实，但多年前遭逢外族入侵，国事动荡，江南之地虽远离纷争战事，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也难逃世态式微。乱世之中，陈父亡故，从此家道中落，母亲借远亲紧邻之力将陈书生养大。陈书生自小晓得母亲茹苦含辛，誓莫辜负，发奋读书。终于待到战乱既定，又过三年，圣上昭示天下，将科考重开，陈生亦已快将及冠，多年来饱读诗书，满腹盈香，正是摩拳擦掌一展才学而后报答母亲养育之恩的时候，母亲却暴病而亡。那陈生为救母亲重疾，不惜欠下当地豪绅巨债，母亲病亡，他又再借款才将母亲营葬。他从灵堂颤颤巍巍起了身，还披着素麻，转头便又开始发奋读书。每每想到那母亲音容，便觉眼眶酸涩，热泪奔涌，同时又更觉不能辜负母亲苦心，用袖角擦擦眼泪，便又再继续。
　　守孝百日方满，那乡官湿棍旧锣咚咚锵锵地敲着，来到了他家还挂着素麻的门前，直跟他道喜，直叫他陈举人，说他怎么还不收拾收拾，中了举该上京赴春闱了。那陈生又是一阵哽咽，都忘了要跟乡官道谢，脚步颠簸地转身进屋，跪倒在双亲的牌位前，涕泪齐下，向父母报喜，而后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又是颤颤巍巍站起了身，摘了顶上素麻，打点好了行装，他便启程上京了。
　　可仅剩家财当作盘缠，也是聊胜于无，陈书生一路省吃俭用，但走不到半途也已快将用完，低头看手中破旧舆图，那帝京还在千里之遥，一抬头仿佛见那举子科考的翰林殿像是空中楼阁悬于云烟上。陈生想到一路替人帮工，或许可以换取些盘缠干粮，可考期将近，一刻容不得耽搁，他只好将数了又数快要数出包浆的几个铜板放回破钱囊，小心藏在衣襟内，继续上路。
　　如此这般，到了济州府，他真真山穷水尽了，幸好他舅舅方公一家老少正正居于此地，他还可在这偌大宅院借了一隅偏阁暂住几日。这两三日食宿无忧了，但帝京还是那般遥不可及。陈生看着自己那饿瘪了的旧钱囊，重重叹了口气，终是走出了那偏僻的书阁，在那桃柳错落的园林绕了不知多少弯，到了方府正厅，向着舅舅、舅母拱手一拜，咬了咬牙，将自己眼下窘迫境况道明。那舅舅还装作不明了，问这外甥今日不读书到了他们二老面前说这些，到底所谓何事。陈生头也还未抬起，他也恨不得如此一直深深埋在双臂间。他又确实是迫不得已，只好开口借钱作盘缠。怎知这边舅舅还是推三托四，舅母在旁索性说府上要为舅舅大办五十寿宴，无暇顾及他此等小事。二老还是笑脸盈盈，可陈生自然明白，只好将这闭门羹生生咽下，再次拜谢，转身回到他那借住的书阁。
　　那书阁虽偏僻，在方家府邸一角，但也是冷暖宜人，窗明几净。他初到此地那日，左思右想后决定将书案挪到了窗前，坐在案前，熹微宜人，还能从那六角形的花窗瞧见园中桃李芳菲。陈生原本恨不能在这小阁中再多读几日书。可如今，看了那舅舅、舅母的脸色再回来，这舒适的书阁顿时变得狭窄阴暗，怕是再也容不下他了。他又再次坐到那书案前，再次翻开他的书卷，却难以入神。他往窗外看去，见园中桃李依旧。不觉暮色渐浓，府邸中心的方向传来了融暖光华和鼓瑟吹笙，他便知舅舅的寿宴已然开始。那边逾是热闹，他心中便逾是凄苦。早前几日，舅母已说过，他母亲新丧，他还着一身素衣守孝，不便赴寿宴，他当时心中只道确实理应如此，如今再细想，他母亲故去才满百日，尸骨未寒，母亲的兄长便在此处大张旗鼓地贺寿，丝毫不见对亲妹有过惦念。当日他初次登门，舅舅说念他孤苦，念他是亲妹留下独子，要将他收留，那莫非是假作好心，要在旁人面前演一个兄妹情深？
　　窗外锣鼓，他已不忍再听，那喧天声响却还自顾自钻进他的双耳。他跌坐到了窗前，眼泪就像方府园中引来的那道清泉，哗哗直流。正当他一边唤着娘亲，一边哭得无法自已，门外却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门外那娇滴滴的声音唤道：“表少爷可在？”陈生听了很是不解，他实在想不起方府何人会如此称呼他。方才他哭得尽兴也尽力，双腿都发了软，费了些时候才勉强起身，几乎是半爬半走地到了门前。
　　门外站着的是一位扎着双丫髻的小婢女，满眼笑意看着他，不知是高兴还是笑他哭肿了的红鼻头。陈生哑着声问姑娘所谓何事，那小婢女双眼波光一转，不知是为了何事而得意，然后将一只巨大的食盒推入他怀中，一边说道：“我家小姐知道表少爷勤于读书，无暇到正厅饮宴，特命小奴送来点心。”
　　陈生双手并用才勉强接住了那怕有□□层的食盒，听着小婢女的话心中大惊，愣了许久才开口问道：“难，难道是表妹……”
　　那小婢女一笑，当作默认。
　　这所说表妹，自然是方家舅舅的小女儿，方小娥。表妹小娥尚未婚配，深居于方家这座宅院中，但碍于男女大防，陈生到此地已有数日，与表妹同处于一座府邸中也已有数日，却还未曾见过面。实在未曾想，这位尚未谋面的表妹竟然会遣人来送他点心；未曾想外头饮宴热闹，竟还有人特地来关心他。
　　陈生还在发怔，小婢女又说道：“小姐还说，表少爷读书之余莫忘了用膳，这盒点心可要吃完。”陈生顿时鼻子一酸，他怔怔看着那小婢女，一肚子千谢万谢，嗓子却发哑一个字说不出，甚至想索性给小婢女，给未露面的好心表妹来一个稽首大礼。那小婢女见陈生这隆重架势，赶忙矮身匆匆施了一个福礼，转身便走远了。
　　只剩陈生一人，坐在窗边抱着那九层食盒，又是一场大哭。哭得真真累了，他一边打着嗝，一边正中揭开食盒盖子，露出第一层盛载的点心。他取出一件捧在掌上细细观赏，想起小婢女的话，想到不吃完的话怕就是辜负了方表妹一片好意，他又立即张嘴将点心塞入口中，一件接一件，混着泪水地咸腥味囫囵吞下。
　　第一层吃干吃净，他却发现这第一层的盛框提不起来。他生索性站起了身，使劲往上一提，才发现从第一层到最底下共九层，竟是相连成一体，这并不是真的盒身，而像是一个方形的罩子，盖着最下层的底座。
　　而那底座承载之物，竟是一座以上百颗珍珠勾连起的九层塔。珍珠烨烨生辉，刚从食盒之下显露些许，陈生已目瞪口呆，跌坐在了地上。整座珠塔精巧玲珑，广寒之上的宫阙也应当如是，陈生看着只觉得双眼都要被这夺目光辉激出泪水，回过神来又满是疑惑：难道表妹是送错盒子了？
　　就在此时他看到珍珠塔底下像是压着一张纸，小心取出一瞧，发现竟是一纸花笺，其上还隐隐有熏香，与墨气混在了一起，上面以娟秀行楷写道：

　　陈家表兄安好。表妹小娥未谋兄面，但闻表兄读书勤苦。今日特将珠塔送到，望助表兄上京。
　　表妹方氏小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