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婉致天成》小猪兔

9、第八章

　　程陵手中正提着一把剑。

　　那是把重剑，名曰毫曹。欧冶子所铸之剑，一向风评甚好，然而毫曹剑却是个例外：曾有一位名倾一时的相剑大师认为它“不是好剑”，至此毫曹流落江湖，至今踪迹不明。
　　这把黑漆漆的剑瞧着确实毫不起眼，然而今日那几名大汉却得以有幸体味到它不露圭角的威名——虽然他们自己并不觉得是种幸运。

　　剑尖斜指地面，激起一地尘土飞旋流散。他周围一圈汉子正倒地哀叫不止，那小头领也是强以佩刀支地才未曾倒下。重剑无锋，因而场面并没有变得血光四溅，只是他们所受内伤铁定一时半会儿好不得了。

　　对于程陵而言，这几人的武功均稀松平常之极，只有那领头的还算有些本事。但有昨夜见过的缁衣青年在旁掠阵，没两下就被他几剑一个挑翻在地。他也不忙收剑入鞘，摩挲著剑镗处的螺纹，注视著光华隐转的剑身开口道：“……还不过来？”

　　这话没有明确指代对象，但是江玉瑶一听即明——她已很熟悉他说话的调性。

　　他的口吻仍然算不上很客气，但对于一个险些被恶徒挟持，性格又娇蛮的女孩子而言，也许再没有比这更有安全感的了。

　　作为一个这样的女孩子，更兼倾心于话主本人，江玉瑶原本应当恶狠狠的扑过去，叫他知道自己有多害怕，他对她又有多重要；再不济，也会暗暗感激著别扭道声谢。
　　可她从他们大打出手时起，就只顾呆呆站在原处，不知说什么好的断续叫著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难道不是异常万分？
　　程陵没有像江玉瑶了解自己那样了解她，但他移目向她看去时，望见她这样儿的神情，仍旧不由自主的皱紧了眉头。

　　“哎！你，你怎么……！”江玉瑶望望他，又望望小头领，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犹豫半晌她一咬银牙，竟跑去到小头领身侧，咬唇急道，“你……你要不要紧？！”

　　壮年男人面上竟也全无方才恣意凌人之色。他用手胡乱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鲜血，在江玉瑶的搀扶下起身看了程陵一眼，才摇摇头道：“没事！”

　　纵使江玉瑶再怎么纯善大度，这时候也不该这样关心一个反贼，一个心怀叵测的大恶人。偏偏这二人行止自然，此番情态，比衬劫人之时更显出真切来，仿佛这小头领才正是她的朋友一般！

　　……程陵的面容便眼看著一寸寸冷了下去。
　　他冷冷瞪视她一眼，甚么话也没说，继而反手将毫曹捞在背后，回身欲走。

　　江玉瑶在身后叫住了他。

　　她不再娇蛮，也好似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龃龉，几乎称得上平静的道：“我要多谢你来寻我……只是我现下不能和你一同离开。方才你瞧见的都是误会……他们并没害我的意思，而是与我有些要事相商。”

　　程陵仍不说话——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知道你不信我！就当我再欠你一回，好不好……？再等一等，等这里事情一了，我就把前因后果整个儿说与你听……！”见他仿佛愈走愈远，她的话音里终于显出一点惯常生机蓬勃的神气与焦急，只是这惯常的神气之中，未免混入了一丝昭然可见的哀求。

　　程陵的脚步不由一顿。

　　但也仅仅如此了。他已打定主意不再管她的要事，但也不理会她，而是扭头向一旁不知看了多久戏的缁衣青年淡淡开口：“你的车跑了。不要紧么？”

　　缁衣青年望著他微微一笑，解释道：“不打紧，是我叫它跑走的——我施了些手段，那马儿过不多久就会停脚，届时寻迹去找，很是容易。”

　　他本意是见之详情不明，先叫乔婉暂时远离纷争之地。可正凝神二人对话的江玉瑶一听，本就不好的面色霎时变得更加苍白：“婉姊姊还在里面……！”见二人仍不解其意的回身看来，大声解释道，“……那架车有问题。厢内有处机栝须得每隔一会儿功夫便按触一回——车停时倒没甚么，若是待它跑动起来，又未按时触发机栝，顶板之上便会降下毒烟……”

　　……
　　程陵冷静的望著缁衣青年想：与他在一处的，必是昨夜的素衫女子。那么恐怕性命有危的那个“婉姊姊”，也只会是她了。
　　他自觉平心静气的想着，人却已不由自主一揽缰绳，跨上来时云骓。云骓性烈，向来不与旁人亲近，因此当缁衣青年欲借马追人时，他也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人命关天的当前，别的什麽与江玉瑶有关的事，程陵不暇也不愿去考虑了。故而他一径扑出林外，又顺著日色一路往高跑去时，很快就瞧见那辆极为打眼的篷车。
　　篷车仍在疾速奔行，速度几乎与他一人一骑不相上下，看不出欲要停脚的势头——而前方地势收结突起之处，不巧正是一片险恶高峻的悬崖！

　　不待程陵狠一催马，云骓便知主人心意，撒开四蹄狂奔，眼见得逐渐有赶上之势，然而这时距崖头却又没有多少距离了。照这样下去，想来还未被毒烟所伤，车中人便要当先死于落崖了——

　　——正在程陵兀自悬心之时，忽见车内半探出一个湘衣碧裙的少女。

　　许是顾忌惊马，那少女并不为当前境遇怵然作色，甚至连小声悲泣也未曾。她润墨般的黑发在耳后拂动，小半面容被蓬顶阴蔽所挡，艳影于日色下半明半昧的摇荡。她似是听到愈近的蹄响向这里望来，却只也是不言不笑的凝注著他，眼波胜煞水色天光。几步之遥，甚至叫人有种呼吸可闻的错觉，……仿佛耳畔能够听到她的宛语，鼻间能够嗅到她的淡香。

　　昨日本就鲜明的记忆登时浮现而出，本想接下她的程陵一时失语。在他脑中空白一片的当口，握著马绳的手倏然失了轻重，云骓吃痛甩头，一下竟骤然提速，……程陵反应过来，忙低俯身体，贴紧了马脖。

　　只是云骓脚力实在很足，眼见得一阵风般掠过篷车，就直直往崖边撞去。这匹驯烈的马在崖头堪堪急停，大头一甩，不给勒马机会就将骑手抛出不说，竟还兀自不紧不慢的打着响鼻。

　　此时再想自救办法已来不及。本意是想救人，人没救着不说，还将自己也搭了进去，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还有父亲临行前的切嘱，师父面目肃然的告诫，幕幕闪现眼前……自己还未能将毫曹展耀于世……如今却要死在这里。生死一瞬，程陵却觉得异样的平静，他淡淡想著这些念头，就好像意识游离于外那样，身体却已不由自主的在呼啸的风中向崖底仰面倾倒而下。

　　壁风滑过枝梢，午鸟嘶鸣乍起，将难以望穿的深崖不管不顾抛于脑后。驮马生就一副愚笨脑袋，以为自己背生双翼，竟意欲跟随鸟儿逐天而去。
　　乔婉坐在行将坠毁的轿厢内，移目望了望远去的飞鸟。随之闭了闭眼，毫不犹豫的纵身一跃——

　　……直到他怀中扑入一具柔软躯体，程陵才自念头中恍然惊觉，生死之间，这点接触也即变得微不足言了。他缓过神，也不知心底是何滋味，张口道：“你……”

　　乔婉毫无所觉般更拥紧他一分：“……怎么啦？”

　　程陵道：“你知不知道我就要死了？何必要同我这个陌生人死在一处？”

　　乔婉的声音在烈烈风声里也再清楚不过的递至耳畔，她似乎笑了笑：“昨日在垂云楼，我本有话想和你说，你还记不记得？”似乎意识到这问题不必作答，她轻而缓的呼出一口气，“……你虽不认识我，我却知道你。即便是赴死，有个人在身边陪著，心里不总是会好受一些么？”

　　……程陵闻言不知该说什麽。他只是闭着眼沉默，却听她轻轻续说著，音气之轻让他几欲疑心是人之将死所生出的错觉。
　　视野翻转间，她温柔而笃定道：“更何况，……我不会叫你死的。”

　　风起云动，霓散云移。

　　晴空旷朗，被丽日染得黄澄澄一晕，金煌煌一色，恍若玉凰振羽，望之灿烂夺目已极。

　　在周身黑暗般的灿烂中，乔婉思索着关于系统曾和她讲明的事。有言在前，只要灵魂契约还在一日，她便不死一日，眼下即便坠崖，理该也是如此。
　　只是如此高度掉下崖来，断然没有能够活命的道理。不死之身到底是怎样，恐怕正要她亲身试验一回才知。

　　……至于放话保程陵性命，也只是隐约有些想法罢了。一则目标人物若没了命，系统却仍不出现，那它所谓的“自主权”倒也能被寻出几分意思。再则自己又不愁没命，别无他法，难道还不能与他当个人肉垫子？

　　她想着，正觉好笑，却忽感身体一重。

　　程陵不知何时滚落在她身侧，像是早已昏睡过去。

　　……不知不觉，他们已安静的停了下来。

　　乔婉方欲察看他情况，却忽感连手指粘连，一动不能动；她只得艰难的转动眼珠，朦胧一看之下，身下正缓缓洇出淋漓的血，濡湿了一地翠茵。

　　感触著温热粘腻的血，她心道：“原来这样儿死法竟是不会疼的。”心音方落，血的触感，草的触感，乃至自己整个儿身体，俱一齐消失不见；这时她才明白，并非不疼，而是疼痛已极，以至于痛觉被短暂屏蔽住了。

　　无法喘息，无法行动，甚至无法昏睡过去，……她已感受不到自己的意识，却又清晰体味着这种可怖的痛苦。身体欲死般抽搐著，手脚无意识痉挛，没有哪一根神经不被万柄尖刀挑刺，没有哪一处肌肤不在极冷与极热的界限中融解重塑。这股熟悉又陌生的感受直逼乔婉记忆深处，猛然将她自昏暗朦胧中唤醒；她又能听到世界的声语，也终而慢慢拣回了失却的神智。

　　不死之身，原是受到致命伤势才得全然修复的体质。切骨挖髓之痛已渐渐隐没，鲜血也停止流落，乔婉向后半撑起身，先静静的回味了一瞬先前感受，才打眼向周遭看去。

　　——他们正身处一片幽谷之底。只见团团浓绿蔽目，四处遍植奇卉异花，翠茵满布，不似深林而更近草泽。不远处一道清音落响，沁人肺腑，望之水光粼粼，如同珠玉流攒——正是一聚洼下汇落的小型流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