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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2章(已修改) ...

  •   汴梁湿冷的春日似乎快要结束了,裴参在下江南之前特意派了自己的亲信好友林沭照顾曲微棋。

      说是照顾,实则看管。

      曲微棋自那日被裴参强迫后,便有些神志恍惚。她病的很厉害,终日卧在榻上。汤药一轮轮的端进来,她的身子却每况日下。

      林沭本是裴参同门,仕途却不顺。如今赋闲在家,照顾曲微棋之余,也算有个清闲地方继续读书。

      外头各色花朵开的很漂亮,这几日林沭命人移栽了几株桂花树到西院。

      是裴参临走前安排的,等树种好,林沭端药进门时特意对曲微棋提及此事。

      “多谢林公子。”

      曲微棋轻笑一声,如今的她已然不成人形。从前的娇俏烂漫早就不复存在,饱满的面颊如今瘦削不少,眼圈周围总有淡淡的青黑色。

      林沭学过些许医术,看这位姑娘的脸色便知命不久矣。

      “姑娘的病是心疾,只要放宽了心一定能好的。”

      林沭忍不住轻声宽慰,后者却像个没灵魂的木娃娃。

      曲微棋没说话,林沭叹了口气,只好又道。

      “外头天气好了些,不然我扶姑娘出门瞧瞧吧。”

      曲微棋听罢,双眸略微动了动。她连眼珠子都变的灰暗,红血丝密布,瞧着触目惊心。

      “有劳。”

      这是答应了,林沭抿唇,将曲微棋扶到廊下。

      再过几日便是夏至了,日头正足,偶有不少雀鸟略过屋檐。

      廊下挂着一串铜质风铃,曲微棋仰着头呆呆的望了很久。

      “姑娘喜欢这串风铃吗?”

      “不喜欢。”

      这风铃一看就知道是裴参所做,她当然不是怀念裴参,她怀念的只是那些翘首以盼等待意中人十里红妆来娶她的那些日子。

      可惜,这不过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境,是她给自己织就的牢笼。踏进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林大人,有阙词我一直不太明白。”

      “在下不才,却也饱读诗书多年。不知是哪阙词。”

      林沭温柔,他的双眸中没有野心。

      “东坡先生的江城子,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曲微棋转眸望向林沭,却见他眸中满是怜惜和不忍。

      “这词不好。”

      他也这样说,清瑶当初也是这么说的。

      曲微棋淡淡一笑,“我不通文墨,好不容易喜欢这么一阙却连意思都不明白。”

      说罢,她悲切的叹气。

      “我这样的人,林公子应当也瞧不起吧。”

      “不是这样。”

      林沭摇头,连声道。

      “好吧,那就告诉姑娘。这首词是东坡先生悼念亡妻之作,意思是亡妻你的孤坟远在千里之外,也无处述说自己凄凉悲哀的心绪。即使再相逢你大概也不认识我了,因为我已因为尘埃满面,鬓发如霜。”

      林沭说罢,竟在曲微棋发间瞥见几丝花发。一时愁上心头,他竟酸了鼻尖。

      “原来是这个意思,受教了。”

      曲微棋微微颔首,若有所思的看向院中刚移栽的桂花树。

      二人又站了些时日,外头突然刮起大风来。

      “像是要下雨了。”

      夏至前后总是多雨,几乎每次都是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林沭复又将曲微棋扶回去,晚间还是按照往常送饭给她。

      然这次他却只看到了曲微棋瘫坐在地上,裙摆全是血迹。

      林沭快步上前,给曲微棋搭脉。看着林沭的神色,曲微棋唇角泛起一丝笑意。

      “还好还好,孩子没有事。”

      林沭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将曲微棋扶起来,看见她手边那放了不知多少日的药,也不知是哪里弄来的。

      曲微棋下意识的抓紧桌角,颤抖着唇轻声道。

      “这孩子还真是顽强啊。”

      林沭艰难的咬唇,看见曲微棋逐渐一点一点的将身子趴在桌上。

      女人一开始只是无助的啜泣,随即便成了哀嚎。她的指甲被折断,渗出血来。

      林沭抿唇,除了安静的陪伴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曲微棋哭了很久,一直等到流不出半滴眼泪。

      “喝药吧,曲姑娘。”

      林沭熬好了药,递到曲微棋面前。

      “孩子终究是无辜的。”

      他又道,像极了一个置身事外的理中客。

      曲微棋将药摔到地上,药汁溅湿了衣裙。

      “林公子请出去吧。”

      “曲姑娘,你的身子若是再小产,哪怕是华佗在世怕也无力回天啊。就算是为了自己,你也不能……”

      林沭不忍瞧见曲微棋这般模样,在裴参的描述中,临安城的曲姑娘分明是位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活泼少女。

      “我不会自尽的,你放心。更何况,这孩子又死不了。”曲微棋绝望的轻笑,她抬眸死死的盯着林沭。“让我清静一下都不能吗?”

      林沭听罢,自知自己不过是个外人,只好离开。

      ——————————

      时间过得很快,曲微棋的这一胎居然这么顽强。不管她怎么折腾,竟都好好的待在她肚子里。

      “再拖下去她马上就要生了,小姐,怎么办。”

      斐云急的攥紧拳头,自古以来都是嫡长子最为尊贵,如今妾室的孩子反而都要生出来,那正室又该如何自处。

      “子楚如今到哪里了?”

      “前几日收到的信件,说是马上抵达临安。”

      “派人去打听打听,这次巡盐的处置名单。”

      陈瑟烟自然不能亲手处置曲微棋,裴参面上虽不显,可从他能够派林沭来照顾便可得见,他是极为在意曲微棋的。

      她若害死了曲微棋和她腹中的骨肉,裴参定然同她决裂。损人利己的事,陈瑟烟不会做。

      “小姐要这个做什么。”

      斐云不解,陈瑟烟只冷冷的斜了她一眼。

      “照做就是。”

      裴参此行巡盐,明面上是替朝廷清算贪官污吏,实则替陈首辅敛财。

      这些盐商跟朝廷做生意,期间不知躲了多少赋税,又因为官商勾结行了多少害民之事,只要想查,没有人是干净的。

      按照陈首辅的话来说,如今正是宰猪取肉的时候。

      裴参一路南下,抄没如罪的皆是当地富庶人家。

      大家皆是人心惶惶,曲老爷自然也不例外。他不知道托了多少关系想要见裴参一面,可直到人来到临安,府衙官兵围了曲府,他都没有见到裴参一面。

      抄家,落罪,曲老爷即使已经做好了会覆灭的准备,然如今真的面对这一刻的时候却难免害怕。

      他得知裴参是这次案件的主审,去年裴参带着曲微棋离开临安时,给他的承诺分明是一定会保住曲家的。为何事情变成了这样,裴参怎能言而无信!

      “让我见裴大人!我是裴大人的老丈人!”

      曲老爷颤抖着手,一夜之间竟像是老了二十岁。

      “裴大人的老丈人?你怕是魔怔了吧,裴大人是当朝首辅的贵婿,哪里又冒出你这么一位老丈人来?”

      “你说什么!”

      曲老爷一把揪住那汴梁官员的衣袖,怒吼道。

      “我说你老人家就别挣扎了,秋后问斩还有几天活头?”

      “不可能!不可能会这样!”

      曲老爷不可置信的盯着这些抄家的人,试图扑上前去抢曲微棋寄回来的一箱子新奇玩意,却被府衙官兵一脚踹到墙角。

      “您老该庆幸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否则你的子女都是要一并问罪的。姑苏的那几家儿女尽数流放北疆卖给匈奴人了!”

      那官员不屑的吼道,挥了挥手。

      “把这老头捆起来,押入大牢!”

      “不可能……不可能,我的小福星怎么办……”

      曲老爷一个劲的摇头,可怜一个五十高龄的老人家,此刻满目怆然泪眼婆娑。

      他被人无情的拖了下去,就连衣裳都被扯破,哪里还有半点临安首富的体面。

      ————————————

      裴参当年八月启程回汴梁,空着下江南的二十艘大船,回来时已经装的满满当当。随他一同回来的,还有那些倒霉的贪官、盐商们。人数不多,却全都挤在船舱下,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污糟日子。

      由于事情格外紧急,加之天子传唤,故而裴参回到汴梁后,并没有着急回府,反而急匆匆入宫觐见官家了。

      裴府内,曲微棋的肚子已然鼓起,她已经有了十个月的身孕。

      外头桂花树已经开了,香味四溢,金灿灿的开了一片。

      林沭为她做了不少木樨香串戴在身边,有安神之效。曲微棋没有想过自己居然能活到九月,马上就要临盆了。林沭几乎是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身边,这个文弱的书生似乎对裴参格外忠诚。

      她时常在想,自己今后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一辈子被困在这个院子里吗?

      一个脸生的丫鬟走到西院门口,拿着裴参的手印敲开西院的门,轻声对林沭道。

      “林先生,裴大人回京了。特意叫你去衙门交差呢。”

      “他为何不直接回府?反而让我去衙门。”

      林沭却摇头,这丫鬟瞧着面生,他并不全然相信。

      “这个奴才也不知,不过是大人身边的闵杰让我来的。还带来了大人的手印,您瞧。”

      那丫鬟说完后轻笑一声,弯腰瞥了一眼院中安静坐着的曲微棋,低声又道。

      “老爷都回来了,您还担心曲姨娘出事吗?”

      林沭抿唇,转眸看向曲微棋,低声吩咐道。

      “姑娘切莫四处走动,等我回来。”

      曲微棋颔首,“知道了。”

      皇宫内廷,裴参行色匆匆,还没踏进内殿,便偶遇了陈首辅。

      “我同你一起进去。”

      陈首辅一把拉过裴参的手,似有几分紧张。

      裴参笑吟吟的应下,同二人一起进去的还有这次主管巡盐的江南总督。

      官家是修道之人,素来道袍裹身。今日却罕见的穿上了黄袍,长须美髯,年近三十,周身帝王之气尽显。

      身边宦官不敢说话,只听江南总督将今年巡盐得来的银钱一笔笔的呈报。

      “就这么点?”

      官家眯眼,陈首辅拱手,没说话。

      “回禀圣上,今年已然比去年收的多了。”

      “可往年你们也没抄没这么多富商家财啊,这些银子都去了何处?”

      官家声音不徐不慢,面色如水。

      裴参抿唇,只听陈首辅同江南总督两个说着一早便准备好的词。

      要说这次下江南,统共五十艘大船,回汴梁的却只剩下二十艘。有些账就在明面上,从前官家不追究,不代表永远不追究。

      “如此说来,你们两个倒是殚精竭虑,为我大颂朝用心良苦了。”

      听罢陈首辅的话,官家轻理衣袖,转眸看向裴参。

      “裴子楚,如何不说话?”

      裴参抬眸,他目光炯炯,官帽羽翅微微轻颤。腰身往下,重重的磕头。

      “微臣有件大事启奏,事关江南盐务以及首辅大人。”

      陈首辅目光微沉,他死死的盯着裴参,老谋深算的他似乎预料到了什么。

      ——————————

      裴府内,林沭离开后便吵吵闹闹起来。

      两个浇花的丫鬟在园子里闲聊,曲微棋起先并不曾当回事,然隐约听见这丫鬟们话中似乎提及到临安二字。

      “嘘,小点声吧。里头的那位曲姨娘正怀着身孕呢,若是被她听到岂不是要出事?”

      曲微棋下意识的站起身,悄步朝院门口走。

      “哎哟,这事也是早上在东院随便瞅了一眼。似乎是看见了一个曲字,说不准的。这次抄家的富商这么多,难保没有第二个曲家。”

      另外一个穿红衣的小丫鬟连连摇头,并不曾当回事。

      然下一秒,西院的院门便被人大力打开。曲微棋挺着肚子冲出门来,一把拽住小丫鬟的手。

      “你适才说什么?什么抄家!”

      曲微棋养了这些日子,身子本好些了。可当下听了此话,一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嗓间涌出一阵腥甜。

      若非意志力撑着,她此刻哪还有精力来问丫鬟。

      “姨娘……奴婢也是在东院桌子上看见的名单,其余的奴婢也不知道啊。”

      丫鬟吓得跌了水壶,哭着一张脸紧张的看着曲微棋。

      “东院。”

      曲微棋下意识的看向东边。

      今日裴参回府,陈瑟烟一早便出门置办宴席了。她不在家,东院此刻院门大开,瞧不出什么人影。

      曲微棋撒开小丫鬟的手,踉踉跄跄的朝东院走去。

      ————————————

      “裴参!别再说下去了!”

      听着裴参一笔一笔陈述着这些年来盐商同各部门的分赃账目,陈首辅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陷进了冰窖中。

      裴参身为状元,过目不忘是最不起眼的本事。

      先前陈首辅对他的欣赏,竟全都成了此刻扎进他自己身体里的刀。

      “陈首辅别急,马上就说完了。”

      裴参顿了顿,转眸扫了一眼陈首辅。那眼神中除却不屑外竟还与杀之而后快的恨意。陈首辅并非无知小儿,掌管朝政这么多年,他脑海中此刻瞬间浮现出了另外一张脸。

      那是一张,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脸。

      裴参随手端起一旁茶杯,当着官家的面自顾自的饮下一口茶。

      “圣上,这些账目臣已经禀报完毕。下一桩,便是陈首辅并其家人奸淫掳掠危害乡野,兼并田地的滔天恶行。”

      裴参此刻正襟危坐,他就坐在陈首辅对面。

      原本的谦恭此刻尽成了睥睨讥讽,陈首辅不可置信的颤抖双眸,裴参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谋划这一切的。

      “大胆,竟敢这般污蔑国之栋梁。”

      官家佯装愤怒,冷声呵斥裴参。

      “是否污蔑,圣上看过奏章后自有定论。”

      裴参抿唇,施施然从袖中拿出一叠手掌宽度的奏章。也是难为他,这么厚的东西硬是兜了这样久。

      ——————————————

      东院的确四下无人,曲微棋提着一口气,径直走进了正屋。向来规矩森明的东院,奴才们却不知都去了何处。

      事有反常,然曲微棋此时哪里还顾得上想这些。

      她摸索着走到书桌前,果真在一卷字画下头看见了一叠厚厚的文书。曲微棋学了这么久的字,平常的文字已经能够读懂了。

      文书上头写着江南查没明细,打开来瞧,扉页上有各地府县明细。

      姑苏、徽州、常州,曲微棋用手指往下滑,最终指尖停留在临安两个字上。

      悲痛瞬间涌上心头,她颤抖着手,艰难的翻开临安的那一页。父亲的名字赫然写在第一页!

      曲阳,临安人士,家产黄金五万三千八十四两,店铺二十八家,家中仆役八十九人皆充归国库。曲阳秋后问斩,其余奴仆亲友发卖为奴即日送往北疆。

      每一个字都滴着血,曲微棋每看懂一行呼吸便急促一分。到了最末,她的双眸已然通红。

      他骗我!他又骗我!

      曲微棋痛苦的捏紧文书,想要哀嚎然身体却好像变成了一个空洞,她的悲愤和苦痛被黑洞吞噬,最终化作满口鲜血,狠狠的喷到了这页文书上。

      鲜血将纸染透,却还是能依稀看见纸张上头的金箔。

      曲微棋含泪惨笑,这世上怎会有她这般愚蠢至极的女子。

      父亲写的那封信,同这文书用的纸一模一样。当时风雪满天,她不过才到汴梁三月,何以父亲的信会到的如此之快。

      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裴参的一场玩笑。他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末了还要让她摇尾乞怜,渴求最后一丝生存的机会。

      曲微棋看向自己鼓起的小腹,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娘的悲痛,此刻竟也不安的动了起来。羊水似乎也破了,双腿被浸湿,一阵剧痛直直冲遍全身。她咬牙,看向了桌案上那挂着的金坠子。

      看上去应该只是装饰所用,曲微棋艰难的扯下那金坠子,死死的攥在手心。

      曲微棋幼年时,曾听过一则异闻。

      大伯的正室横死了,连带着腹中的骨肉。据说死的那日她牙关紧闭,可身子和脸都完好干净,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当时林知寒便告诉她,这是吞金自杀的。若想漂漂亮亮的死,拿颗金子往嘴里一咽,又爽快又利索。

      曲微棋捏着那枚金坠子,转身走到陈瑟烟的床上躺好。

      她太怯懦,没办法给父亲和清瑶报仇,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成为陈瑟烟这一生摆脱不掉的噩梦。
      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他想出来。阵痛像是一双大手狠狠掐住曲微棋的脖子。曲微棋这一生,从未这般痛过。

      ——————————

      “陈首辅结党营私,敛财千万,罔顾王法,戕害万民。”

      裴参慷慨激昂,说到激动处已然站起来疾步走到陈首辅面前,将手中茶杯狠狠敲在陈首辅手边。

      “还有最后一件事,十年前玄武之变。被绞杀清洗的锦衣卫裴晋,是为陈首辅一手栽赃陷害。”

      陈首辅崩着的最后一根弦随着裴晋两个字的出现断得干干净净,“你是他的儿子。”

      他颤抖着,裴晋同裴参的脸竟重叠在了一起。可二人根本不像!不可能,裴家早就被灭了满门,从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年轻后生。

      “陈首辅果真厉害,这么快便猜出来了。”

      说话的人不是裴参,而是一直抿唇微笑的官家。

      陈首辅仓皇抬眸,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十年前新帝登基,陈首辅为了树立威信一手策划玄武之变。将新帝亦师亦友的裴晋置于死地,那时候陈首辅只当新帝是被挚友背叛痛心疾首,却不料其中竟是裴晋用满门性命布的死局。

      不等官家开口,陈首辅满腔慌张化作一袭怒火。

      “臣为了大颂殚精竭虑啊!陛下!”

      外头钟声响起,子时刚到。

      日光直直的射进来,正好照在裴参身上。他靛青色的官袍如同镀上了一层金光,傲然而立,白玉的面容被照的斑驳,恰如当年溅在脸上的一团团血迹。

      说是死局,说到底不过以己之身为新帝铺路。倘若裴参没能踏入朝堂,没能靠自己考上状元,圣上也不会再翻此案。

      他是踩着森森白骨走上来的人,所以即便身后尽是阳光,此身也阴凉彻骨。

      ——————————

      曲微棋将金子艰难的吞进腹中,那孩子几乎要将下面撕裂开。
      “抱歉。”她闭上眼,脑海中走马灯般闪过这两年的时光。

      从临安暴雨下的相逢,到裴参压在自己身上一边哀求一边强求的暴虐,曲微棋绝望的发现自己记得最为清晰的,居然还是那三个月的快乐时光。

      或许她就是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可倘若还能有下次,她不希望再遇见裴参了。

      纵使再次相逢……

      腹中的疼痛逐渐下来,从她的双腿流出的鲜血将这花罗锦被浸的污糟一片。

      “裴参,纵使相逢应不识。”

      曲微棋绝望的伸出一只手,然没有来得及抓住那浮现在眼前的白衣书生,她便垂下了手。

      汴梁,变天了。

      零散若星的一簇簇桂花被暴雨洗刷冲进泥中,徒留残香。朱雀大街,行人匆匆,纸伞如浪,此起彼伏。

      裴参疾步跑在街上,他衣袖飞扬,似要将这千万雨丝尽数抛在身后。

      他要回家,天知道守在宫门外头的林沭告诉他曲微棋快要分娩后他有多高兴。

      今日满门荣耀,后世传承归于一身。

      裴参不敢懈怠,不坐轿辇,不惜仪表。在这暴雨倾盆的世间,不顾一切的冲回卿月巷。

      巷口有小贩守着桂花枝子在卖,清香四溢,那一水的桂花随意堆放在凉棚中。雨滴落成帘,裴参随手丢下一锭金子,从那地上挑了捧最香的。

      “神仙菩萨现身了?”

      小贩捧着那金锭子,讶异的呢喃。

      裴参捧着花冲进府门,在那门庭之中略微整理了仪表。

      可西院空空荡荡,并无一人。裴参胸腔的火热渐渐平息,他疯了般在府中寻找,直到东院传来一声尖利的吼叫。

      手中的桂花抖了抖,裴参下意识朝东院疾步而去。在看见陈瑟烟那张发白的脸后,裴参一如沉入万丈深渊。

      “子楚,我没想过会这样……曲姨娘,曲姨娘她……”

      陈瑟烟自小到大没见过这样的情形,她虽心狠,可污糟事从来都是下人去做。

      “滚开……”

      裴参咬牙,双腿灌铅般竟是迈不出半步。

      即便陈瑟烟立在自己身前,他满眼却全是她身后那沾满了血的床榻。玉臂垂落,藏在那素色衫子下的两枚镯子隐约可见。

      她,为何不等。

      “子楚,我真的不知为何会这样。”

      陈瑟烟哭的厉害,上前试图抓住裴参的手。她姣好清冷的脸哭的梨花带雨,唇也尽是白的。

      “滚。”

      然这样楚楚可怜的脸没换来半分怜惜,裴参甩袖将她推开,眼角正好磕在书案,惊痛万分。

      陈瑟烟不敢叫,也不敢再说话。

      她那温润如玉的子楚哥哥,此时双眸猩红,薄唇紧咬,暗光汹涌,如万千怨灵附身。她艰难的挪开身子,让出一条路。

      床榻之上,凌乱狼狈。血染红了锦被,帘帐边角星星点点的血迹随风扬起,笼在曲微棋那张乌青凄凉的脸上。

      知寒骗了她,吞金自杀并不能体体面面的走。

      她那凹陷的眸绝望的睁着,发白的唇微启,似乎有满腔未尽之言。

      视线往下挪,山丘般的小腹此刻沉寂的像是孤坟。凝结成块的血就那么铺在床榻上,刺眼的红就像是一把尖锐的刀狠狠扎进裴参的眸。

      他扑通一声跪下,颤抖的手试图合上曲微棋的眼。可手还没挨到,裴参便痛哭出声。潮湿的衣袖拂过曲微棋的身子,嘀嗒嘀嗒的水滴从她的腮边滑落。

      “微棋,别闹了。一点也不好玩,我求你,别闹了好不好?”

      裴参轻声道,摸上她的脸。

      她的肌肤还是温热的,双眸分明还带着对他的恨意,然鼻间已无半分气息。

      这个爱穿黄杉子的小姑娘再也不会醒来了。

      裴参失悔,一瞬泪如雨下。

      倘若,他不因一时之欢强行将她带在身边。

      倘若,他不这般自负对她多几分怜惜。

      倘若,他不这么贪心,权钱美人皆要握在手里。

      曲微棋,便不会死。

      只要他愿意放一条生路,她也能如同稗草般在风雨中活下去。

      可他偏要恃才傲物,偏要强行握在手中,偏要不给她留一丝念想。

      “微棋,我错了,微棋。”

      裴参哽咽的捧起曲微棋的脸,拿出早就被淋透的锦帕一遍又一遍的擦着她的脸。

      他饮鸩止渴般吻着曲微棋的唇,可那唇冰凉,再无半分回应,哪怕是挣扎也成为了奢求。

      看着裴参这般发疯,陈瑟烟心如刀绞。

      眼见裴参竟伸手轻柔的拍打着曲微棋的小腹,状若疯癫,陈瑟烟终于忍不住。

      “裴子楚!她已经死了!”

      女人尖锐的声音就在耳边,而陈瑟烟也踉跄着起身,悲愤的盯着裴参。

      “你不是说对这个贱妾没有半分情意吗?你不是说今生只爱我一人吗?”

      陈瑟烟连声诘问,换来的却只有裴参狠狠的一记耳光。

      耳边似有嗡鸣,她被打的神情恍惚。

      “对你从来只是逢场作戏。”

      每一个字都在剜心,将陈瑟烟的高傲矜贵碾在地上踩。

      “她为什么会死!告诉我!”

      裴参一把拽过陈瑟烟的衣领,怒声问道。

      “吞金自尽,大夫说的。也不知怎的她居然在我屋里。”

      陈瑟烟显然有些慌乱,裴参将其狠狠摔在地上,起身环顾四周,适才在那桌案上瞧见了那本满是暗血的文书。

      “子楚,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看到这个。更何况,她不是不识字的吗?”

      陈瑟烟试图掩饰,伸手便要去夺裴参手上的文书。

      “蛇蝎毒妇。”

      裴参怒而踹了她一脚,转身朝曲微棋走去。

      “她只是一个商贾之女,我是首辅千金!”

      可裴参没有再回她,陈瑟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裴参将那个贱妾的尸体温柔的抱起来,朝屋外走去。

      惊雷闪过天空,东院外头的梧桐树哆嗦的落下一阵枯叶来。狂风肆虐,陈瑟烟爬起来冲到门外。

      “我是首辅千金!裴子楚,你怎敢这般对我!”

      裴参脚步没停,他抱着曲微棋走了。

      “就算我无心害死了她,可她与我云泥之别。裴子楚,我才是你的正妻!”

      陈瑟烟绝望无力的瘫倒在地,彼时的她,以为自己一腔真心错付已然是最大的悲戚。没料到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陈家这座高楼已然危矣。

      而她这个所谓的首辅千金,也即将沦为下堂妻,发卖为奴。

      ——————————

      “裴兄,这些是曲姑娘的……遗物。”

      林沭看着眼前这位满头花发的男人,实在很难同昨日那个意气风发的新贵联系在一起。

      “这都怪我,倘若我没有离开也不会变成这样。”

      林舒愧疚的解释,可裴参却没回应。

      裴参摸过那一卷卷宣纸,曲微棋最后留下的也只有这些抄录的诗词。她来时孑然一身,去时赤条条无牵挂。

      这个从前看见书就皱眉的小丫头,居然写了这么多字。摊开来看,字迹娟秀皆为心血凝结。

      全是悲戚语,满纸心碎泪。

      裴参越翻越快,终了在最后一页看到了一封信。

      写给他的信,却只有一首词,是苏轼的江城子。仔细看时,又有一行小字在那词后。

      “裴参,我不是你的妻。”

      末了,曲微棋耿耿于怀的始终还是这个妾室的身份。

      豆大的泪珠滚落,裴参侧身笨拙拭去眼泪。

      “林沭,帮我料理一件事。”

      “你说。”

      “我要娶微棋为妻。”

      “裴兄,你要办冥婚吗?这怕是不妥。”

      林舒握拳,心中话更是不好说出,曲姑娘恐怕并不想要这个正室的身份。

      “本就是欠她的,如今大业既成,自然该还。”

      裴参摇头,抬眸望向窗外的桂花树。昨夜风雨后,又新开了一茬花。物是人非,当下的弥补不过也只是自私之举。

      林沭只得应下,前去操办。

      与此同时,陈首辅同陈府也被锦衣卫软禁在府中。官家本欲让裴参主审,却被后者拒绝。

      无法,官家只好另派三司会审。

      一时风雨飘摇,陈党惶然,陈瑟烟自然也得了消息。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去找裴参的时候,裴参竟自己来了。

      望着裴参头上那参差的白发,陈瑟烟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居然这样爱那个贱妾,居然能神伤至此。

      “老爷,您帮帮陈家吧。”

      见陈瑟烟不说话,斐云连忙上前跪在了裴参面前。

      裴参一袭白衣,将发散落,书生模样眼却阴鸷。

      “斐云。”

      裴参挑眉,看向这个一心求情的丫鬟。

      “老爷有什么吩咐。”

      “那两个在园子里议论的丫鬟是你指使的。”

      裴参在府中的亲信不少,千防万防却还是没有防住。

      “老爷说的是什么,奴婢不知。”

      斐云心虚的揪住衣袖,裴参冷笑,瞥了侍从一眼。

      侍从上前,死死捏住斐云的下巴,狠狠的扇了过去。侍从是武夫,手下力气极大。左右开弓五六个巴掌下来,斐云已经被打的头晕目眩,口吐鲜血。

      “好了!不准再打了。”

      陈瑟烟怒吼,却因为害怕声音微微颤抖。

      “是我指使的,同斐云无关。我只是一时嫉妒,并没有杀她之意。她有了你的孩子裴参,她那样的贱妾怎么配有你的孩子!”

      “不配的人是你。”

      裴参讥讽的看着陈瑟烟,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摔在她脸上。

      轻飘飘的一张纸,开头却用朱笔大写着休妻二字。

      “你要休我。”

      陈瑟烟哀戚抬眸,胸口绞痛。

      “同你接触,诱你爱慕,皆是计谋而已,并无半点真心。”

      裴参弯下腰,冷声一字一句往陈瑟烟心口捅。

      “跟你相处的每一刻都让我厌恶,究竟是谁不配?”

      陈瑟烟的下唇被她咬出了血,“就连明月居初逢也是假的,说我有易安之才也是假的?”

      “哄骗而已,何以当真。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012章(已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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