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赐福双玄】万物观复》汾野

9、酸与

　　师青玄从奂乡角落里拉出了十五，伸手探了探他的记忆。
　　十五在奂乡里还是个小乞丐，那个老风陪着他，两个人虽然一起乞讨，可是一直都在一片地方。奂乡里还有他那个农夫爹爹，是街头卖白馒头的，常常接济他们。十五还是那么傻，不大说话，就会笑。
　　真是个傻孩子。
　　他伸手画了个不知道是什么的诀，手边便有了一颗莹白的珠子，那珠子在黑夜中发着模糊的光，里面养着个酸与鸟的灵魂。
　　他抱着十五往出走，感受着许久未活动了的断手与断腿。
　　其实当初真的很疼，但是他觉得自己错了，疼一疼也好，说不定还能偿还些许。是真的疼，半夜睁着眼，那未断绝的手脚都疼，实在忍不住时也是哭过的。就那么张大了嘴，好似窒息一般喘息，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那时总觉得，疼就疼，忍忍也就过去了，所以忍了好久好久。
　　现在才想起来，原来自己以前也是别人手心宠着的，不舍得让自己受一点伤。
　　宠了几百年的小公子，用区区三十几年，将自己变成了一个，一个……断手断脚，落魄无比的乞丐。如果师无渡真能预见，怕是当年就将他一起带走，不费那些心力，为他试探鬼王，为他铺好后路。到头来，师青玄自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他抱着十五，一步一步，从天黑走到天亮，从荒凉的密林走到繁华的皇城。
　　天只是蒙蒙亮，便有小摊贩开始收拾铺子，买早茶的主人家已经开始冒热气，沸水咕嘟咕嘟，空中仍有寒气，帷布上还带着潮气，街上人不多，但已开始逐渐热闹。有少年收拾完了铺子，便跟旁边的店家打声招呼，圈着手臂迷迷糊糊的打瞌睡。
　　“主人家早，劳烦了，三个包子，再来两碗热粥。”师青玄笑着和主人打招呼，手从衣袖掏了掏，找出几个铜板递出去。
　　那人也没有多清醒，打着哈欠收了钱，对着面前的公子哥憨憨的笑了下，就回头去忙。
　　包子是一荤两素，两碗热粥都是小米粥，刚刚出锅，还烫嘴的很。师青玄轻轻拍了拍十五，拿手拂去他头上的寒酸与露，还顺便试了试头上的温度。
　　“阿爹……”十五慢慢睁眼，看见眼前是自己熟悉的阿爹，又慢慢想合上眼，却突然反应过来，“爹爹呢？还有娘亲，他们在哪里呀？”
　　“他们最近好忙，就让阿爹帮忙带一带十五，十五要不要和阿爹一起呀？”他将十五放在长凳上，把那个肉包子递给十五。
　　十五想了一下，什么都没想出来，就很开心的和师青玄表态:“要的要的！十五最喜欢和阿爹在一起了！”他又对着师青玄傻傻笑了一会儿，才吹了吹包子，小心下口。
　　师青玄看十五开始吃，才拿了个包子咬着，吃了几口却觉得不是那么想吃了，便勉强将手里这个吃完就看着粥和包子发愁。
　　十五却吃的很是开心，他觉得自己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包子。
　　他总是这样傻。以前师青玄带着他，别人家的小孩子都有娘，他便傻乎乎的问，被师青玄搪塞过去，这还是极为敏感的时候了。别人有饭吃，他只能啃冷得像铁似的馒头，也从来不问什么，忽然之间被带来吃这么多的东西，他就只顾着开心，其余的什么也不想。
　　师青玄觉得这样就很好，值得开心的事情本来不多，又何必因为一些旁的忧心呢？
　　十五很快就吃完了一个包子，然后盯着盘子里另一个看，悄悄说:“阿爹……我可不可以再吃一个呀，就一个，好不好？”
　　师青玄没有说话，拿起那个包子递到十五面前，看十五开心的接过去就啃，不由笑了起来。
　　其实这样简单，为何便如中了魔障一般非要折磨自己与旁人？欠了别人的，还就是了，何必去折磨自己呢，又不会让任何人快意，到头来只是自己觉得很伟大，很感动，其实什么用都没有。
　　还不如这样，照顾好身边的人，也算作是福运。
　　他想起奂乡中的血迹，那人在密林了不知等了多久，不知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能传话，可他一出奂乡，便是“还清”，如果那人不知其意，不过是觉得一片好心遭人践踏，若知了那些年的心意，说不定还觉得是自己善变，好好的喜欢，才几十年过去，就变成这个样子。
　　其实才过去了几十年。

　　十五早上实在吃的太多，他自己虽没有说，师青玄大概也明白小孩子不能吃那么多，于是就拉着他在街市上走了两个来回。
　　他实在乖的让人心疼，看见那些人打瞌睡，就慢慢的走，连说话都是很小声。
　　“阿爹，你最近有没有想十五呀，”他眯起眼笑，“十五很想很想阿爹，梦里都是阿爹和我在一起。”
　　“当然想啦，十五这么乖，在阿爹这里养了这么久，阿爹可想十五了呢。”师青玄拉着十五的手，看着十五的笑颜，觉得自己也很高兴。
　　十五是很容易安静的，这孩子从小话就不多，看见什么新奇玩意儿也不会咋咋呼呼，他一静下来，就开始乱想。
　　他想起奂乡里师无渡表面漠然实则温柔的眼神，想起那个叫贺玄的书生递给自己的一折素扇，想起那些奇形怪状的木块在哥哥手中渐渐规整。黑水那些提醒中的恨意似刀，令他终于想起当年。
　　当年的境况其实和奂乡中差不了多少，不过他自己是自小在山下长大的，偶尔去给师无渡送过饭，还碰上了白话真仙。
　　他的记忆此刻有些混乱。
　　奂乡中的情形近在眼前，而真实的过去早已湮没在时间中。他有些怀疑，当年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在山下遇见过贺玄？那个写着“玄”字的扇子，和风水二扇如此相像，是纯粹的巧合吗？
　　当年……当年的风水二扇，是师无渡亲自寻来的天材地宝炼制炼制而成的，师无渡甚至还去了鬼族借火，那时他还不是“水横天”，神官之尊，亲自求上门，才得了星火，炼成两把宝扇。
　　少年时的师青玄，绝无飞升资质。可师无渡一上仙京便筹谋炼扇之事，显然是对师青玄飞升一事十拿九稳。那就证明，师无渡在飞升前便已知道了贺玄的命格。
　　不对！他被误导了。
　　再从开始想，贺玄少年时，真的有那么一折扇子吗？亦或者说，他真的见过少年时的贺玄吗？那折扇，究竟是什么，在奂乡中，又代表了谁的求而不得？
　　他对情爱之事，自当年事了之后再无想法。于明仪，他确实有所求，但三十几年过去，那么些的心意已经可以说是薄弱了。
　　那应当就是贺玄的执念？贺玄真的只是给他传讯，而无其他做法？十五那天跑到密林，贺玄养着十五，人突然不见，他不去寻吗？所以说，贺玄也进了奂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