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赐福双玄】万物观复》汾野

26、锦官

　　说是鬼骗了师青玄的残魂，着实不大准确。
　　那时两鬼相遇，残魂被面前的鬼吓了一跳。他虽然也算是鬼，可是从来看不见别的鬼，别的鬼似乎也看不见他，他只能一整天对着烟火人间，他只能看见那人间，可是人间容不下他。
　　所以即使他被吓了一跳，也很快就被巨大的欣喜取代。
　　这是他第一次，第一次遇见一个可以看见他的人！其实严格来说是鬼，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你能看见我？”他眼里清澈如许，满满都是春水盈盈般的生动，“你真的看见我了？”
　　“不，我没有。”鬼微笑着回答，“我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可是我知道，你在这里，对吗？”
　　他听见前半句，有些傻傻的难过，听明白后却渐渐笑起来，再看鬼的眼睛那里时，也一点都不害怕，只是好奇。
　　“你不害怕？”鬼正对着他，鬼知道自己的脸上有两个血洞，因为他一直很疼，他也知道别人都害怕，毕竟鬼的死相挺好，全身上下至少还是个囫囵的，只缺了眼睛那里，可就是因为这反差，让人觉得若没有那血洞，这鬼不定还活着，想一想，一个活人，会说话，会笑，偏偏眼睛那里有血洞，多可怕。
　　“刚开始是怕的，但知道你能看见我，我就不怕了。”他笑着想:鬼的模样看起来挺好，生前应该很好看，想着想着，他就问出来了，“你以前，很好看吧？”
　　“嗯。”他毫不谦虚的应了，又笑了两声，“我以前啊，是个闻名天下的美男子呢。”
　　这话过于理所当然，要是叫别人听到，大多会觉得这瞎子脑子不大好，可是在这儿的只有一片残魂，他就很捧场的“哇”了一声，细细的看着鬼的样貌，真的觉出几分风华来。
　　“肯定是。”他信心满满的说，“你要是把眼睛那里挡住，也是个世间难见的美男子啦！”
　　这话有些不合时宜，一只鬼，生前还是有双漂亮眼睛的美男子，现在竟然沦落到要把眼睛遮住才能换来一句“美男子”，真是令人唏嘘。
　　“哈哈。”鬼并没有回答，又问了一句，“你有什么愿望呢？”
　　“愿望？”他疑惑的想了一下，恍然大悟的笑，“你想帮我实现愿望？”
　　“是。”鬼侧身，似乎在看景色，可是两人都知道，他作为鬼时都没有眼睛，哪里能看见什么景色？
　　“愿望……”他呢喃着想，“我想要别人可以看见我，可以与我说话，算吗？”
　　“哈哈。”鬼笑着，声音有些大，好像很放松的样子，“这可不是你的愿望啊……”
　　“噢？”他有些好奇，毕竟他除了这几十年的飘零记忆之外，什么不知道，“那……吃一碗面呢？我以前在一个面摊待了好久，可是就是没有吃到那个老板做的面，偶尔想起来，是很遗憾的事了。”
　　“不是啊。”鬼认真的听着他说话，自己的声音却有些飘忽，“你有一个很想见、很想见的人，可惜，你把他忘了。”
　　“如果一个人可以忘记，我觉得，那也不会是多重要的人啦。”他笑着说，与当年倾酒台上的公子有七分相似，“我什么都忘了，也许是因为什么意外，也许我以前有什么人，是很想见、很想见的，可是既然忘记了，还这么久都想不起来，那就不重要啦，这几十年，应该就是几十年？我也见过了很多东西，也有了自己的记忆，那以前的记忆，就不是我的了，也许就是别的什么人的愿望了。”
　　“也是。”鬼还是笑着，只是马马虎虎对他的话评价了这么一句，却再也没有提什么“愿望”了。
　　“你呢，你有什么愿望？”他凑上去问。
　　“我？”鬼有些诧异，无论是生前或是死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鬼这种事情，是以鬼愣了一下，才迟疑着说，“……看看这山河吧。”
　　“难不成，你也没有什么重要的愿望？”他笑着问，半晌又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你以前……也没有看过这世间？”
　　“是啊。”鬼微笑着，似乎不管什么时候，鬼都一直微笑着，“生前听人说，死后的话，就什么都可以看见了。”
　　可是他死后也没有看见。
　　有人为他讲过这万丈山河，他就一直想亲眼看看，可是就算死了，都看不到。
　　“那你以前……有眼睛吗？”他轻声问，就算鬼自己都说是“生前”，他也固执的说“以前”，似乎只要这样，他们就还是活着的模样。
　　“有啊，我不是和你说过吗？”他笑着，面上很有几分轻松，“我生前，可是个闻名遐迩的美男子，若是没有眼睛，哪里可以被人称作美男子呢？”
　　“那……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他皱着眉头，很是担忧。
　　“哈哈。”他又笑了两声，眼睛处因为一直笑更疼了，可就是因为疼，他才能记住。
　　“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被人挖了。”
　　鬼生来就是个瞎子，那双眼总睁着，却看不得凡世半点污秽，故有了那么一双不染尘埃的眼。
　　也许是看不见偏偏要装看见，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却被别人当做眼中钉肉中刺，确是冤枉至极。
　　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所以被剜了眼，这么轻飘飘一句话，于是鬼死后都无法看见那惦念了整整一生的河山。
　　“我记得有人说……拿琉璃珠补上去，就可以看见了，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还是这个样子？”他仔细想了想，不知从那个角落里拾起这么一段谣言，“你可以看见。”
　　鬼微微笑着，也许鬼面无表情时眼睛才不会疼，可他偏偏要笑着，就算疼，也要笑着。
　　“假的，是假的。”他轻声细语，似是有些担心自己毁灭了这么一个残魂心中美好的愿景，“我从未听说过，生前没了的眼睛，死后又如何用死物替代？”
　　鬼并没有替他完成那什么愿望，毕竟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愿望。
　　就算如此，鬼并没有离开他。
　　他在十几年的孤独后，终于有了一位可以共游天涯的挚友，他们同为异类，在这世间孤独而又无尽的活着，遇到彼此，可以道一句缘分。
　　鬼向来讲究，能与他共伴十年，是他的命，也是他的缘。
　　那是在夏天，他们去了锦官城。
　　乱红飞过，天气晴好。他们看花丛中人们喝酒吟诗，便也坐在一片空地。
　　两人的身后皆是大片大片的斗雪红，倾吐如山雾般泄下，染如仙宫，而非凡世。
　　“你以前善饮酒吗？”他笑颜对着鬼，直看着那可怖的血洞，脸上却再无惧色，“或者换个说法，我听说世家公子善品酒，你呢？”
　　“我？”他话语轻轻，却有很明显的嬉笑与喜悦，“我以为你会憋个千八百年再问我，怎么，终于忍不住了？”
　　他笑了笑，在和鬼在一起后，他若是不愿意让鬼知道自己在笑，就会悄悄的，笑意只从眼睛里漏出来。他此刻就是这样，眉眼弯弯，淡色的唇微抿着，眼睛里盈了漫山遍野的斗雪红。
　　“我不会饮酒。”他的尾音长长，一听就是要讲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有的时候，把那些陈年旧事说出来，不是为了博谁的同情或信任，只是单纯觉得，当初那个自己，或许很好呢？可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忘了又该怎么办呢，想要别人替自己记着一个人，那也许就是所有故事的开篇了。
　　“幼时，我于山野长大，姆妈待我极好……”鬼刚说了一句，却又自顾自笑了一下，停了下来。鬼忽然觉得荒谬，这一世，甚至这死后的一切，堪堪一句荒谬。
　　他正听着，没想到才一句，鬼就停了下来。他愣了一下，也没有追问，身后却有声音传来。
　　“若是说此次事了，你我可否……”那少年略低头笑了一下，看着是个书生，“可否……”
　　少年对面是个着深色广袖的年轻人，却背对着他，鬼正好可以看见。
　　那年轻人极轻的笑了一下，却不是鬼那种习惯性的轻笑，而像是身体极虚之下的迫不得已。
　　“可否……什么？”他应是十分高兴，连声音都似浸在蜜罐一般，“你平日里不是伶牙俐齿的很嘛，怎么今天却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书生不敢看他，只知道低着头笑。
　　“若是有一日，我可略微比肩于汝，自然明白。”一时间，书生眼里的光彩比这满山的花都要耀眼。
　　就算人就在他和鬼旁边，鬼呢，也自是巍然不动，所有话只当没有听见。他本也是这样，可看着这两人，他记忆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叫嚣着苏醒，令他神思恍惚，只知道看着两人发呆。
　　鬼停下了话语。鬼似乎本来是要继续讲那个故事的，可是看着他这个样子，他的脸上突然有了显而易见的悲哀。
　　注定如此，所有相伴都将化作云烟，那些往日看过的长安花，哪里比得上刻在灵魂中的东西呢？鬼曾经幻想过，也许这千万年来的孤单，只是为了让自己遇见这么一个人……或者是这么一只鬼，那样美好的命中注定，却注定只存在于想象。
　　现实就是，鬼面前的这个人，背负使命与爱意而来，他可以对任何人都释放出自己的爱与善良，可自己要的，却是千万人中的独一份，哪怕是这样善良一个人心中的恶意。
　　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