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配送物增加了！》雲居鹊

2、02 回忆与归途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那些平平凡凡长大，普普通通生活，细水流长的烟火气息中的人们才是幸福的吧。少女站在鳞次栉比的陌生楼房的簇拥下，埋葬了阳光的幽暗角落，迷茫地攥紧背包。

　　田川爱子是在垃圾堆里孑孑生长的花。

　　性情温软到懦弱的母亲，糟糕透顶的父亲，债务压身的拮据日常，被孤立霸凌的校园生活，邻居酒鬼指尖令人作恶的劣质烟草味，油腻下流的奸笑和蜚语。与之相对的，田川爱子不甘堕落的意志更加坚定。
　　凭什么会如他人所言，出于淤泥就一定沉于黑暗，哪怕是再微小的尘埃也好，想漂浮在阳光下啊。

　　留下离家信，漫无目的地坐上电车，随意选定一位乘客，跟着这位在某种意义上决定了自己命运的陌生人下车。
　　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辆，这里是横滨，沉浮着不知多少人的命运。分明与自己成长的地方没有距离那么远，却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啊啊。她在内心赞叹，一股奇妙的振奋感从脚底升起。
　　全新的，崭新的，她所寻求的，生活。

　　世界很小，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仅仅是自己所能接触到的一切，若是不走出去，最后也只是消亡于不为人知的一隅。
　　日本是真的很小，在新世界寻求生计的第三周，少女遇到了一切悲剧的开端，她名义上的父亲，毕竟这个人渣甚至没有和母亲离婚，只是在三年前擅自离开了，抛弃了她们而已。
　　在那时，少女很大程度上松了口气，然而之后，原以为会逐渐改变的生活朝着愈加灰暗的方向一去不返。时常性情大变的母亲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自怨自艾的谩骂和殴打，她逐渐变成了父亲的样子。那所谓的父亲，也像随时会到来的阴霾，笼罩了她的整个生活。

　　而那个男人现在，比曾经更加落魄不修边幅，两颊凹陷，颧骨高耸，精神萎靡，眼神飘忽，似乎在被什么人追赶，像只狼狈躲在下水道的老鼠。
　　看到他现在过得如此不堪，少女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活该。相信每一个认识这个男人的人都会这么想，他就是这样无可救药的社会渣滓。

　　少女移开了目光，三年的时光贯穿她的青春，不管是容貌还是气质，都大不相同。她盘算着租房再远一些，脚步轻快地走向下一个打工地。
　　暂时没有钱买通讯工具也没关系，斩断了与过去的联系，她唯一念想的，只有好好的活下去，积极地活下去，然后把母亲从噩梦中拉出来。
　　她将母亲送给自己的礼物藏进袖子里，抬手擦去额角浸出的汗意。
　　“…天气回暖了啊，我也要加油才行！”

　　逐渐稳定的新生活的第四周最后一个夜晚，门铃响了。

　　半夜不要随意开门，三岁小孩都明白的道理，何况是在日渐混乱的横滨。
　　然而伴随着一阵悉悉索索的金属敲击声，在少女惊恐的注视下，锁被撬开了。

　　门缝中出现熟悉又陌生的脸扭曲地微笑，“父亲来接你啦，爱子。”

　　两年前加入黑手党的男人尽管无恶不作，然而有勇无谋，欺软怕硬，只是个人品和道德感极其低下的胆小鬼罢了，也因此，两年间都只苟活在最底层。
　　两周前，他和同伙弄丢了首领的货物，凭借出卖和泼脏水终于在大发雷霆的首领手下捡回一条命，被要求在一周内找回丢失的货物，找不到就再抓几个，抓不到就是死路一条。

　　他盯上了自己的女儿。
　　对男人来说，生死攸关的最后两天，偶然在大街上看到了几年未见的女儿，这是意外之喜。
　　她变了很多，但男人记得那条手链，那条用偷偷拿走的钱换来的廉价饰品，附赠一身伤痕累累。
　　同样是从一条臭水沟里出来的，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睛，真是碍眼啊。跟踪在少女身后，他咧开嘴角。

　　少女挣扎着发出悲鸣，暗沉下来的视线，被麻绳禁锢的四肢，汽车后备箱糜烂的气味，恍惚间她仿佛从未走出那条狭隘的小巷。
　　汽车急停，似乎被什么人拦下了。田川爱子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爆炸声和男人的惨叫，火光在粼粼水波中燃烧，她与车子一同坠入海中。

　　前途明亮的新生活第五周最初的日出，少女随着记忆一起消散了。

　　“…我想见一眼我的母亲，只是我无法离开这片海域太远。”田川爱子盯着壮阔的大海低喃。
　　“田川夫人一直在找你，哪怕她已经记不得你的名字了。”月鸟说。

　　“她记性一直都不好，到那时，我能拜托你将我的记忆给她吗？”田川爱子笑起来，明明是透明的鬼魂，此时却带上温暖的颜色，“…应该是叫‘配送’吧，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能做到这个。虽然重新记起已经死去的女儿对一位母亲来说未免有些残忍，但是如果，如果我的记忆可以给她一些改变的勇气，那样就可以了。”

　　“这样你就无法成佛了。”月鸟客观而温和地说。
　　“没关系，只是微不足道的感谢而已。本想着有钱了就把母亲接过来，在靠海的地方买个小房子，可惜无法实现了，真希望她能好好地活下去啊。”

　　我真是个自大的坏孩子。她想。

　　田川爱子是在尸骸上绽放的花。

　　“你的母亲一定可以振作起来的。”月鸟握住了灵体的手，田川爱子惊讶地感受着阔别一个月的温度，若是她还能流泪，此刻泪珠已经忍不住落下了吧。
　　“嗯，那就太好了。”

　　“哟，月鸟！”夜斗挥手，从很远的地方就充满活力地打招呼，走路速度倒是很慢，田川夫人在其身后神色紧张。
　　等他们站定，月鸟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火漆勺，对田川太太安慰地微笑。
　　“田川夫人，请闭上眼睛。”
　　“喂月鸟，这个…”夜斗皱眉不赞成道。
　　“就一点时间，更何况委托都成立了。”

　　月鸟抬手凌空一盛，流光溢彩的晶莹液体凭空从勺子中源源不断涌出，微微倾斜，一滴断线的珍珠就这样从缺口流出，熔化在田川太太的头顶。
　　一阵清凉的感觉自上而下浇灌，然后回流到眼睛周围，田川太太睁开了眼。
　　面前是一位透明的少女，光是看着这张面孔就觉得心脏被猛然揪紧，模糊的记忆不足以支撑她再向前一步，田川太太只是细细描摹着少女的轮廓。

　　果然已经忘记了啊。月鸟说，边看向田川爱子。
　　田川爱子悲伤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为了她身上沾满污渍的衣服，这是以前哪怕再落魄也绝对会悉心洗净的痕迹，为了她迷茫而精神不济的神情，为她也许空白的过去和未来。
　　少女下定了决心，侧头对着月鸟轻点示意。

　　月鸟伸出手。
　　微凉的手虚虚捧住少女的脸颊，她已经感受不到手掌熟悉的纹路了，但仍然没有转过脸穿过还活着的人的手掌。田川爱子瞪大了眼望去。

　　“你回来了啊，爱子。”她的母亲笑着喟叹道。
　　“…”

　　横滨的公园在此时尚未有客人踏足，田川爱子原本想给母亲带来一份更好归宿，怀揣着热忱拥抱破晓的黎明，虽然如此，尽管如此。

　　断线的风筝迷失了吹来的风，在错误的时间重新飞回放风筝的人的手里，田川爱子拉近了两人最后一点距离，她环住母亲，像是怕破坏什么美梦，俯在她的耳畔轻声说：“对不起，我也爱你，妈妈。”
　　金色的粒子环绕少女显现，田川爱子振作精神重新抬头看向月鸟。
　　“再不转移记忆我就要成佛啦，拜托你。”

　　“…我知道了。”
　　月鸟合手结印，不可视的法阵从依偎在一起的两人脚下亮起，衣摆和发尾无风而动，莹莹的冷光在他半阖的眼中汇聚。
　　“做个美梦吧。”
　　他说。

　　“幸苦啦。”夜斗笑嘻嘻地接下脱力的月鸟，把他圈在臂弯里，转而开始讨价还价，“为了月鸟你的请求，我可是放弃了一个工作专门带人过来的哦。”
　　“唔。”月鸟不置可否，指了指睡倒在地的少女意有所指，“这位现在可是真正意义上的死灵，等她醒了你问问看吧，愿不愿意做你的神器。”
　　有人做靠垫枕着还挺舒服的，于是月鸟心安理得地在阳光下眯起眼，像一只惬意的猫。

　　“哦哦！不愧是我的得意小弟，连这个都想到了吗。放心等着吧，我马上就会站在这个国家的顶点，八百万众神之巅！”
　　夜斗空着的手动作夸张，托着月鸟的怀抱却平稳依旧。
　　谁是你的小弟啊，月鸟想回嘴，但最终只是轻哼了一声。
　　“…费用可是很贵的哦，做好觉悟吧，夜斗。”

　　“…所以，你就到我们这里来借钱了嘛，可怜的小夜斗。”
　　粉色头发的神明笑得无良：“倒是没问题啦，只是利息很高哦。”
　　“啊，到那时，我会从月鸟那里耍赖骗来的，不用担心！”夜斗单手握拳，信誓旦旦。
　　“你还真是个彻底的人渣啊！”名为黑的神器一拳揍飞了赖在地上的夜斗，“别带坏月鸟啊，你这个糟糕的大人。”

　　一旦给予什么，就要收回什么，均等的，平衡的，不多也不少，这就是代价。否则会对自身产生巨大的伤害，至现世的身体，星世的命运，天世的灵魂。
　　这个道理月鸟知道，夜斗也知道，然而虽然月鸟时常使唤外卖神明，夜斗如今依然欠债累累。

　　“说什么由主人来支付，让田川太太得以灵视的代价，爱音配送记忆的费用，以及她成为我神器的代价，月鸟那家伙，还真是让我欠下不少啊。”夜斗看着被大黑招呼着挨着自己坐下，拘谨地喝茶，最终被他命名为「爱」的神器少女，嘴上说着抱怨的话，到最后又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嘛，以后慢慢还吧。”

　　“我回来啦。”
　　“月鸟。”侑子小姐叫唤一声，“你不在家，昨天我都没能吃到酒糟。”
　　“马上就去做！”月鸟将装着饭后甜点的袋子放下，一边和侑子小姐闲聊发生的事。渐渐没得到回应，回头就发现她拿着空了的酒杯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放心啦，侑子小姐，让夜斗欠着就好了，我不会让自己受伤的。”
　　月鸟一边讨好地为侑子小姐斟酒，他说。

　　他们说。
　　“我们的缘，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