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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不古(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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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法律。”童挽说。
陆明朝深以为意,毕竟谁也不会喜欢即将送自己进监狱的东西。
靠着已经彻底疯了的陈华,一剂属于国家严厉打击对象的药品以及一些陆欲眠团队从前收集的一些零散证据,圆美整形医院的垮台已成定局。
而随着对圆美整形医院的查封,童挽进监狱的日子也随之逼近。
“那位的日子一定很难过。”童挽说。
“那个人是谁?”韩礼问。
童挽微微一笑:“就算你问我,我也只能说我对他一无所知。”
除了已经出逃的孔缘君,对那位实际意义的老板,圆美整形医院的诸多员工对他唯一的感恩来自于他在食堂设了些免费菜单。
再挖下去,除了青椒肉丝里的猪肉太少,土豆炖肉里除了土豆就只剩马铃薯外,其他人也再说不出什么了。
“温……颖,”童挽艰涩地念出这个名字,问,“她今年多大了?”
童挽求了韩礼,让温颖千万别来送她。
“下个月就满二十五了。”韩礼答。
“真的和小雅一样,”童挽有些怀念地说,“小雅要是还活着,下个月也就二十五了。”
“她不是温雅。”韩礼说。
“我知道。”童挽回答。
韩礼和陆明朝都没问温雅到底是怎么死的,童挽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妹妹小我五岁,比我有出息多了。”童挽掰着指头数着,“人又漂亮又聪明,也有志气,说要考上清平大学法学系,以后要做个律师。”
“这么多年了,只要小雅说自己要做到的事那就都能做到。”
陆明朝说:“但那些年……你很辛苦吧。”
童挽苦笑:“也是应该的,只要是爸妈,肯定都喜欢小雅那样的。像我这样读书读不好,还老是跟他们顶嘴的,讨人喜欢就怪了。”
“清平大学是私立大学,学费很高,远超你家的承受能力。”韩礼温和地看着她,“温雅的学费大部分应该是你付的吧。”
童挽沉默地点了点头。
“十六岁就开始打工,还能供妹妹上大学。你很了不起。”韩礼说。
童挽怔住了。
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她了不起;还是第一次,没人把她的付出看成理所当然。
“谢谢。”童挽轻轻说,话里多了几分真诚。
“可是自从小雅上了大学,一切都变了。”童挽继续说,“她变得不爱说话,也不像从前爱笑了。直到她跑来找我,说她怀孕了,我才知道她会变得这么奇怪都是因为被清平大学的一个教授侮辱了。”
童挽咬着唇,表情痛苦而又扭曲:“我带她去医院打胎,告诉她不能说出去,否则就算教授会坐牢,她这辈子也就毁了,会被人看不起一辈子的。”
“我不能让她上不下去学,”童挽说,“不然我之前所有的努力也都白费了。”
对童挽来说,温雅早已不止是妹妹,她是自己怀揣着的那份希冀,是用心血浇灌而成的花苞。
那是她亲手栽下的花啊。
“我再见到她,是在家附近的河边,警察通知我去认领尸体。”
童挽仿佛看见了那具尸体,她养在温室的花朵就这么被人任意凌辱后折断了。
“后来我去告那个教授,你能想象吗?那个教授被判了六年。”
韩礼和陆明朝没有说话,童挽也没指望他们能说些什么“我讨厌我自己,就像讨厌法律一样。”
她只强调道,仿佛终于完成了什么伟大的任务一般松了口气——仿佛下一秒即使死去,她也不会再也什么更加遗憾的了。
陆明朝没说话,法律当然会有不完善的地方,可是温雅为什么会死呢?
把她拉入泥沼的,是教授;可真正把她逼死的,却是唾沫星子。
韩礼没说话,只是走了出去。
陆明朝却站着没动,问了她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发现你爱她?”
是她向你哭诉她遭遇的暴行时那一刻的心痛吗?
童挽苦笑道:“不,是我知道她死去的那一刻。”
陆明朝视线不知落到了何处:“这真是最诚实的答案。”
也是最坏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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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控室
“她不是温雅。”姜宸倚在监控室的门外,捏着嗓子模仿韩礼的语气,颀长的身子给地上投上一层深深的阴影。
“啧啧,我这个哥哥可真会伤人。”姜宸幸灾乐祸地看着坐在录像面前的温颖。
温颖一边慢条斯理地翻着领子,一边淡淡地说:“他也不是你哥哥。”
看到姜宸顿变的神情,温颖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毕竟,她是韩礼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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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朝追了出去,一直追到警局外,看见韩礼靠着白杨树,满脸怅然的模样。
陆明朝停了下来,靠在树的另一端。
他们看不见对方,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存在。
“李队教会了我很多,”韩礼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他说生命本身便是意义,他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不易,他还说……人不能为了活着而活着。”
“李队比我更适合做队长。”韩礼总结。
“当然。”陆明朝痛快地承认了。
说完,两人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你知道我没有味觉吗?”韩礼终于打破了长久的寂静。
陆明朝点了点头:“知道。”
“我刚出生时便染了病,所有人都以为我活不下去了。”
“把我抚养的一个人告诉我,对我活不下去这件事,姜思远夫妇没什么表示,只是拒绝给那家底下医院任何费用。”
“当然,对那个因为生下我却难产而死的女人,他们也拒绝为她的家人抚慰。”
政治是藏在阴影的战争,姜思远是阴影战争中的绝对胜利者——他的心足够狠。
当然,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你看,没有我,他们不是还有一对儿女么。”
“韩礼!”陆明朝极其不满,竖起眉反对他,“把你丢了事实证明是姜思远他们没眼光。”
陆明朝发誓,他一定要把姜染的腿出生就有问题直到现在还不得不坐轮椅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韩礼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用不着藏着掖着,我知道姜染的腿有问题。”
陆明朝垂着眼,一言不发。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总之我丢了味觉捡了条命,是笔合算的买卖。再后来,我再那个国家摸爬滚打了几年,我爸爸把我捡回了他们家。”
他到现在都能清晰地回忆起,在不停地轰炸和不停溅起的碎片中,那双温暖的大手把他拉进怀里,遮掉了所有的危险。
“你是谁?”他用当地语言问他。
“你是亚裔。”韩荣高兴地摸着他的脑袋,“也不知道你来自哪里。”
“他和您来自一个国家。”一个女人回答他,她了解当年的一切。
于是,那个在战火纷飞中挣扎的少年有了名字——韩礼。
“礼者,人之所履,夙兴夜寐,以成人伦秩序。”韩荣如是在他念叨着,“无礼,人不得立。”
“我的儿子,当以礼为名。”
“他们抚养了我好几年,对我和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没什么分别。”韩礼的手越攥越紧,“我发过誓要报答他们,可我连他们唯一的女儿也守护不了。”
“韩礼,”陆明朝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将他的紧握成拳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叔叔阿姨是殉职的吧?”
韩礼先是一愣,转而点了点头。
“你还可以保护别人的家。”陆明朝说,“别忘了,他们是为了保护大家的家才牺牲的。”
韩礼眼神很快溢满了柔光,与陆明朝两手交叠:“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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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中零星挂着星星,月光似水,似要把如乌翅般漆黑的夜都化开。
东篱庭 陆宅
“爸,妈,原叔。”陆明朝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偷偷探着门内的状况。
“都睡了吗?”陆明朝放下心,走进门内,却被人紧紧地抱住。
“妈?”陆明朝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个趴在自己身上的女子,“你这是生病了?”
都说外甥像舅,其实在他们家里侄女像姑也是极合适的,张言觅和张心婷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尤其是那一头褐发,如绸缎般光泽。
张心婷不同往日把美丽的褐发高高盘起,而是把取下了所有发圈,把头埋在陆明朝的肩膀上,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
“妈,”陆明朝眸色微暗,“你这是在门外守了多久?”
以雷厉风行在商场曾经叱咤风云的张心婷含含糊糊地回答:“也没多久。”
也就是从天刚黑等到现在。
望见张心婷背后桌子上那碗已经凉透的乌冬面,陆明朝心下一沉:“家里出事了?”
张心婷不会做饭,除了一碗每年摆在陆明朝生日宴上的乌冬面。
张心婷摇了摇头,只是抱紧了陆明朝:“一段时间没见你,妈想你了。”
“妈……”陆明朝把心一横,“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事你说就是了。”张心婷就像陆明朝幼时赖着她那般不肯撒手。
“我是同性恋,我找了个男朋友。”陆明朝说着,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生怕她一不小心晕了过去。
“哦。”张心婷满不在乎地说,“回头我跟你爸说一声,你也叫人家一起吃一顿饭。”
陆明朝禁抿住唇,没有说话。
这是他妈?这是雷厉风行而又古板的张心婷女士?
有那么一瞬间陆明朝觉得自己的母上大人是被调包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张心婷的手的力道加大,把陆明朝勒得几乎喘不过来气。
“没什么比一家人整整齐齐在一起更重要了。”张心婷说。
陆明朝注意到她的眼眶有点泛红,似乎才哭过。
“到底出什么事了?”陆明朝神情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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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局 午休
陆明朝一手撑着脑袋,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样。
“你今天怎么没和韩老师在一起?”温颖拍了拍他的肩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自她加入一队一来,便对韩礼和陆明朝的恋情感到难以置信,却又觉得这两个人的感情好到不可思议。
她从未见过韩老师在一个人身上卸下防备的模样,也从未想过陆明朝会对一个人流露出如此温柔的神色。
就像张觅清在自己以他们为模板写的小说里描述的那样:“他们的相爱如此难以置信却又如此理所应当。难以置信于他们的开始,却又能够理所当然的相信他们会携手共进,他们的路一定会并肩走下去。”
“温颖,”陆明朝看着电脑,心思却全然不在此,“我家出事了。”
温颖愣了一会儿,沉声问:“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陆明朝答。
温颖:“………”
“我妈不说,觅姐死活不愿意告诉我,清清干脆连我电话都不接了,原叔只会在那微笑。”陆明朝说着,对温颖摆出一个职业假笑,“少爷,您在说什么,怎么可能呢。”
温颖笑得连泪花都出来了。等她笑够了抬起头,却听见有两个人在旁边说话。
“你见到那个新来的法医吗?”
“是不是那个……”
“对,就是那个长得巨像韩礼的,是叫,对,姜宸,就是叫姜宸。”
温颖看着面色不虞的陆明朝,笑意加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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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局门口
“这样真的可以吗?”姜染看着硕大的门派,心里便发怵不敢上前。
“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齐元白苦着脸,他也并不是很想进去。
夏彤翻了个白眼,径直走向门卫:“叔叔,我们是来找……”
夏彤想了想,把视线投向姜染,姜染心领神会:“我是带着朋友来找哥哥的。”
姜染生得便娇弱,又坐在轮椅上,看着便是极招人怜的。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门卫大爷看着水灵灵的小姑娘扑闪着大眼睛的模样心顿时软了。
“姜宸。”姜染回答道,“他叫姜宸。”
一个修长的身影适时从门口走出。
“哥哥。”姜染转着轮椅想跟上去,却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
“你不是哥哥。”
韩礼抬起眼看姜染,脸上依旧是平时那副淡淡的笑意,只当是默认。
“韩队,”门卫大爷招呼道,“又有任务吗?”
“不是,”韩礼淡淡地回答,“只是出来透口气。”
“韩队?”姜染很快回想起张觅清对那个人的称呼。
韩礼哥哥。
姜染面色发白,只是不住地向夏彤背后藏去。
“你们来干什么?”韩礼问齐元白,神色坦然,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姜染。
而对于齐元白来说,其实看见韩礼这个结局更好。
“韩警官。”齐元白问,“觅清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觅清?”韩礼忽的想起半日不对劲的陆明朝,“她怎么了?”
“她半个月没来上学了。”夏彤说。
“而且怎么联络她都不理我们。”齐元白立刻补充道。
“你们先回去。”韩礼沉思了一会儿,对他们说,“有觅清消息了,我一定通知你们。”
等几个孩子不见了踪影,韩礼回过头,那个带着世家公子特有的矜贵青年靠在门边,脸上颇为淡漠,看起来有几分肃杀的意味。
“陆明朝没告诉你?”姜宸先开了口。
“我觉得他自己还不清楚。”韩礼回答道。
倘若张觅清真出了什么事,陆明朝的反应不可能这么平淡。
至少陆欲眠不在了以后,韩礼足足把自己关了三天。
姜宸玩味般的笑了笑,转身准备离去。
“纸是包不住火的,”韩礼淡淡地开口,“他已经怀疑了,就一定能查到。”
“毕竟他在公安局。”
“她失踪了。”姜宸犹豫了一会儿,回答道。
韩礼抬起头,双手交叉,嘴角微扯:“你在和我讲笑话吗?”
张觅清会丢,范无咎那些人是死光了吗?
姜宸淡淡地说:“正因为她身边安保措施很严才让人不得不怀疑……‘寒网’出手了。”
韩礼盯着姜宸,非常遗憾的发现,他没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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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的地面上,血蜿蜒出一条小路。
“她还有多久。”男子温柔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孔缘君费力地抬起眼皮,地面上那双棕色的皮靴上没有黏上一滴血珠子。
也难怪,那个孩子总是爱干净的。
“那个孩子”今年也二十有四了。
“孔阿姨,”言念将孔缘君扶起来,并没有在意她身上的血污,“您饿了吗?”
孔缘君没说话,也是说不出话的,嘴唇似乎都黏在了一起该怎么说话呢。
“孔阿姨是个聪明人,”言念晃了晃脑袋,“怎么这次竟干糊涂事呢?”
孔缘君很想告诉言念,她不后悔,既不后悔当年的决定,也不后悔现在的。
“不说这些了,”言念对着她温柔地笑了笑,“孔阿姨,您饿了吧,我给您带了一支冰激凌。”
那是言念这辈子做的最好的一支冰激凌,打着旋的白色奶花上淋着鲜红的草莓果酱。
孔缘君迷迷糊糊地想起,在很久以前,她也给过一个小孩子一支草莓冰激凌。
“孔阿姨尝尝吧。”言念把草莓冰激凌凑得离她更近了。
孔缘君想要张开嘴巴,却在触碰到奶油的那一刻倒在地上倒在了血泊里。
那幅带着一点茫然的表情,像极了陆欲眠死前的模样。
言念想了想,把冰激凌放在了她的胸口,看着冰激凌一点一点地融化:“孔阿姨,好好休息。”
言念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