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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述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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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正是盛夏初现端倪之时。今年的夏日比往年更燥了几分,柏油马路旁细长的树耷拉着细小的叶子,极力供给着狭长得塞不进一个人的荫蔽。
在一栋红色方格子似的建筑物前,着一身警装的韩礼和陆明朝向前方行进,紧随他们之后的陆欲眠穿着冲锋衣,运动裤,头发也高高盘起。
他们目的明确,直直地前往603号房间。
走到房间前,陆明朝前一步上前,征询似的看了眼韩礼,待韩礼点了点头,这才按下了门铃。
只消片刻,门便开了,在他们门前的,是一位面熟的老妪。
“陈姨,好久不见了。”不复平时对老妪张扬的笑容,陆明朝此刻的笑容有些疏离。
陈姨常年在警局不远处摆摊,素日是看惯了警察的,此刻腿却软了,眼里睁得大大的,嗓子里发出的声音都在打着颤:“小陆啊,我们一家娘仨可从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陆明朝声音柔和了下来,耐心地安慰道:“是,是,我当然知道陈姨一家不是坏人,我只是有事想和您说,您别这么害怕,我们进屋子里再和您详细说说。”
“好,好。”听到不是家里又出了什么事,陈姨松了口气。又成了慈眉善目的老者,急忙把他们请进屋,“大热天的别在外面站着了,赶紧进来吧。”
屋子并不大,坐在地上拿着娃娃玩过家家的小心儿睁着大眼睛,打量着几位不速之客。
陆明朝对这个小女孩很有好感——他事后对韩礼说:“看见她,我好像再次见到了清清小时候。”
陈姨关上门,有些拘谨地问他们:“请问到底有什么事?”
韩礼问:“请问,您的女儿陈华在不在?”
韩礼看见禁闭的那扇门的门缝里,淡绿色的裙摆。
陈姨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女儿最近有事,不在家里。”
小心儿放下手里的玩具 ,附和道:“妈妈现在不在家,家里只有一个怪阿姨。”
陆明朝拼命忍住上扬的嘴角,蹲下身子问小心儿:“小妹妹,那个怪阿姨在那里。”
陆明朝生得极俊,长相还颇有亲和力,极得小朋友的欢心。
小心儿指着大门,邀功似的地对陆明朝说:“喏,就在那儿。”
小心儿没看见外婆的脸色苍白了不少,陆明朝却瞧了个明明白白,他摸了摸心儿的小脑袋:“谢谢你,小妹妹。不过你可不能说她是怪阿姨。”
“为什么?”小心儿可爱地歪着脑袋。
“因为她很喜欢你,你这样会让喜欢你的她难过。”陆明朝语重心长地说,“不要让喜欢你的人难过。”
小心儿懵懵懂懂地看着他,陆明朝笑了笑,只摸了默她的头,起身看向陈姨。
韩礼抢先了一步:“我们知道,您的身边发生很多不幸,这些不幸甚至让您并不相信我们。但是我们还是希望您能够帮助我们让您的女儿站出来,这不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让更多女孩不要有和她一样的遭遇。”
陈姨还没开口,那扇尘封的大门就开启了,陈华举着手,颤颤巍巍地指向陆欲眠:“够了,你们给我滚,我凭什么相信这个帮凶!”
陆欲眠神情黯然,拿出记者证:“我是陆欲眠,是清平广播电台特派记者。很抱歉我不能当时立刻救你,我没有那个能力,我能做的,只是暗中记录这些罪行,找到合适的机会把他们曝光。”
陈华冷笑道:“警察也好,记者也罢,不都一样吗?还不如普通人呢,只会倚仗着自己的权势欺压别人。”
陆明朝眸色暗沉:“方昭为的确不是个东西,你恨他也是理所当然的。可你要说所有警察都是坏的……你难道能保证全世界做手抓饼的都不会偷工减料,都不会用地沟油吗?”
陈华那张狰狞的脸再度扭曲:“那你又怎么证明你和他不是一丘之貉?”
陆明朝漠然道:“凭我本来可以做个米虫或是吸血鬼,可是我现在出现在这里请求你的帮助。”
陈华审讯一般地在他们三人的脸上扫过,只觉得有些不对劲,很快,她就明白了:他们谁也不害怕自己这张形同恶鬼的脸,只是看待普通人一般看她。
陈华屈服了:“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陆明朝打了个响指,陆欲眠兴奋地看着她,韩礼脸上没什么表情,开始为她详细地说明:“事情是这样的……”
东篱庭 张宅
丁姨盯着手上半点未动的盘子,默默地叹了口气,张觅清晚上一口东西也没吃,让她很担心。
“她不想吃就算了。”张晨舟将筷子放下,优雅拿纸巾擦了擦嘴。
张清河面无表情,却偷偷打量着爸爸的神色 ,不出所料,在张晨舟那张毫无破绽的脸上,他是什么也没读到。
“清河。”张晨舟神色一凛,张清河只觉得浑身紧绷——审判的时刻终于来了。
“和觅清去道歉。”下午有事出去了很久的张晨舟很清楚张清河的脾气,他就算出去得再久,张清河也不可能向张觅清主动道歉。
张清河撇了撇嘴,到底也没敢说不。
“清河,”张晨舟无奈地摇了摇头,“觅清是你的亲生姐姐,如果连自己的亲生姐姐你都能视而不见,你还算是个人吗?”
张清河没有说话,这个孩子自小就觉得,所谓感情只会牵制住自己而已。
张晨舟再次摇了摇头,他太了解他的儿子了,可他并不赞同:他始终相信亲情可以战胜一切。
那是一个肆虐着暴风雪的夜晚,裹着薄薄的袄子的张晨舟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往东北。虽说春节将近,他赶往的地方却不是他的故乡,他生在华南地区,长在华南地区,有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雪。
后来,即使在清平市工作,见过儿女在雪下嬉戏玩闹的模样,张晨舟也依旧深深地厌恶雪:那是可以轻易毁灭一切的力量。
来这风雪肆虐之地,他只为见上父亲的最后一面。不幸的是,他终究还是来晚了,来到目的地,他只看见瘦弱的妹妹趴在已经变得僵硬的父亲的身上,哭得好不可怜。
“哥哥,爸爸走了……”张心婷睁着通红的眼,裹着有些单薄的衣服,带着哭腔喊着。
“没事……”强压下心里巨大的哀恸,张晨舟把身上的棉袄解下来,披在张心婷身上,“还有哥哥呢,哥哥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和妈妈的。”
那时张心婷才刚念高中,张晨舟大四还没毕业,接下去他们娘仨该怎么活?
张晨舟根本就不知道,但趴在父亲身上的妹妹,却是后来他在清平拼了死命干活的动力。
看着张清河敢怒不敢言,一脸不甘的模样,张晨舟悲哀地摇了摇头:“清河,你一定会后悔的。”
张晨舟被誉为商场上的刽子手,以快准狠闻名,这里也包括了他堪称奇迹的直觉。
但是,纵横他在商场奋斗了将近三十年,他依旧敢说这是他最后悔的预言,也让张清河付出了极惨痛的教训。
“嘭!”
一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略过。
叶想衣无措措地抬起头,显然,来者的枪法不佳,于是可怜的墙上才会裂开一个大洞。
叶想衣看了看已经陷入熟睡的母亲,握紧了腰间的枪,向门外走去。
在那里,李复已经钳住了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顾揽明将他手里的枪夺了过去,黑黢黢的枪口还冒着烟。
“你为什么要对我们出手?”叶想衣向那个枪法不佳的猎手询问,“你从哪里来的枪?”
男人却只是歪着脑袋,回了他们一个诡异的笑容:“你们走不了的。”
“嘣嘣!”风蹭过耳边,又是两声枪响。
叶想衣没说话,只是向后退了几步,试图找一个极佳的位置,推着推着,她撞上了一个温暖的后背:她当然知道那人是谁。
她甚至没有回头,便举起了手中的枪:“嘣嘣!”
两支枪的子弹逆风而过,带着焦色的土地染上了鲜红的颜色。
左后方,右前方……
叶想衣默默数着附近的人数,暗自兴庆那些人蹩脚的枪法,否则他们必死无疑。
“你哪还有几发子弹?”顾揽明问。
叶想衣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还有六发,要是再多人过来就麻烦了。”
顾揽明点了点头,看着前方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李复:“李队,赶紧过来,那里太危险了。”
三个人在一起,总比两个人在一起强。
李复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向后退去。
空气里弥漫着凝重的气氛,久未汲取水分的植物根系拼命吮吸着血液。
子弹壳噼啦啪啦的掉落声,空气中摩擦出热度,土里还撒发着铁锈的气息。
没有子弹了。
顾揽明有些绝望,却一句话也不曾对着他们两个人说:他们现在自身难保。
“要死了吗?”
顾揽明想着,闭着眼接受既定的命运。
他不害怕死亡,他早已在那条生命线上挣扎过无数次,可他之前没对一个女孩许下过会让她幸福的诺言。
“想衣,对不起。”
顾揽明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只有这一句话。
枪声再次响起,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警装。
倒在地上的不是顾揽明。
“李队!”叶想衣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顾揽明急忙扶住他。
“正则。”顾揽明听到李复的呐呐自语。他还想再凑近几分去听,可当他凑近时,人却是再也说不出话了。
顾揽明的眼底猩红一片:他又一次在别人的保护下幸存了下去。
顾揽明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为什么要救我?你们为什么都要救我!”
他痛苦地低下身子,将头抱住,似乎想要把自己埋在地里。
“顾揽明。”叶想衣轻轻叫着他的名字。
“想衣,”顾揽明此刻只剩下失魂落魄,“让我一个静静。”
“抬头。”叶想衣站在暴雨下,雨水顺着头发将她浑身浇湿,可是叶想衣却觉得自己再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热血沸腾。
顾揽明抬起头,这并非他所愿,却只是一种条件反射。
一种,顾揽明只针对叶想衣的条件反射。
“啪。”
清晰的五指印在古铜色的皮肤,不是很明显但的确是火辣辣的痛。
“醒了?”叶想衣歪着脑袋看他。
顾揽明摸了摸脸,这对他来讲自然算不得什么,不过确确实实地清醒了。
“醒了,就不要忘记自己为什么会晕,为什么会挨打。”叶想衣说。
瘦弱的叶想衣吃力地抱起李复已经逐渐变得僵硬的身躯,咬住唇拼命忍住即将喷涌的泪水:“我们不能忘了李队是因为什么才会死!”
不知何时,那些枪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沉甸甸的云朵砸出豆大的雨粒,血一路蜿蜒,流进焦黑的泥土里。
这个雨天,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