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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述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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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厕所弥漫着一股恶臭,在略高的温度下快速在狭小的空间里循环,只有苍蝇愿意在这里定居。
韩礼蹙着眉,拿出手机,点开陆欲眠共享的实时监控。
嘈杂的声音立刻钻进耳朵里,女子尖锐的悲鸣钻得韩礼耳朵生疼,却又莫名的熟悉。
在哪里曾经听过呢?
韩礼思略间,镜头转向了女子的脸,那张脸极为可怖,一半写尽沧桑,另一半同恶鬼无异。
韩礼在那沧桑的半张脸中抓住了熟悉的影子,他的确见过这个女子,去时代植物园的路上,她那个可爱的女儿曾不小心撞上了他。
“梅医生,”陆欲眠声音冷淡,韩礼视线落在前方,那个穿着一身神圣的白大褂,带着比酒瓶底还厚的眼镜,看起来颇为斯文的模样的青年,“又有人来闹事?”
梅医生对着那张可怖的脸本就倒胃口,看见眉清目秀的陆欲眠连紧蹙着的眉都舒展了不少:“小事,小韩(陆欲眠假名韩露)饭吃完了?”
“小事?”女子听到这句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自己的被毁去的半边脸,“你管这叫小事?”
“你们明明说过的,说过的会帮我变得更年轻更漂亮,让我丈夫回到我身边的,”女子失声痛哭,“可我现在这副鬼样子,连我女儿看见都害怕。”
女子的眼里怀着满腔的愤恨,却又还存着最后一点希冀:“只要你们帮我把脸恢复原样,我就既往不咎,不然我一定把你们告到死。”
梅医生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冷眼看着她:“陈华小姐,你似乎还没有弄清状况。”
陈华怔住了,她的确不大懂梅医生话里的状况,但有一件事她却是明白了的。
“我要去法院,我要去告你们!”
陈华眼里的希冀彻底破碎,不停地从嘶哑的喉咙里发出类似动物的哀鸣。
韩礼注意力集中在了那位梅医生身上,立刻明了陆欲眠的厌恶由何而来。
那个身着代表圣洁的白大褂的青年看着自己惨遭不幸的同类,眼里没有任何同情,就像是看着马戏团的动物正在表演一般津津有味。
反社会型人格。
这六个大字瞬间便跳到韩礼的脑海里。
虽说只是遥遥一见就对人下如此的定论有违自己一贯信奉的科学探索精神,但在这方面韩礼异常信任自己的平日里最唾弃的直觉。
用他自己的话讲,这便是同类感应;而陆明朝小朋友对此的看法只有两个简单的字:“我呸。”
韩礼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时候陆明朝是对的,毕竟人是比较出来的,和那位梅医生比一下,他简直是个活菩萨。
待看戏看得终于有些倦了,梅医生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别怪我没提醒你,当初签合同的时候就说过,你是打了三折做这个手术,风险很大,一旦出意外医院概不负责。你觉得凭这份合同,你胜诉的概率有多高?”
一边说着,梅医生一边嘲弄地看着陈华:“败诉的后果你还承担得起吗?”
韩礼眼神一凛,看陈华的年纪举止和过于朴素的衣着,她大概率没有什么法律常识,不知这种明显违反公平意愿的合同是没有法律效力的。
不出所料地,陈华眼里的愤懑迅而转成了惊恐,嘴唇因为愤怒翕动着:“那我的脸,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梅医生似有些犹豫,眼里闪闪躲躲:“倒也不是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陈华抓住了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无论如何也不再放了。
梅医生嘴角微勾,韩礼冷眼看着他眼里压抑不住的喜悦。
梅医生四处瞧了瞧,正是午休时间,走廊也是静悄悄的一片,办公室里也是几个信得过的人,梅医生适才放下心来,悄声说了些什么。
梅医生的声音极低,韩礼听不大清声音,只得读唇语,当大脑里呈现出梅医生说出的那几个字时,韩礼脑海一片空白。
等韩礼回过劲来后,胃里便一阵翻江倒海,他再也看不下去听不下去了,只想把整个胃都吐出去。
直至胃里再无一点空余,眼间景物像是像是面团被拉得绵长再被压扁,韩礼深吸了几口气,强压下强烈的不适,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只是脸上还是一片惨白。
“没事了。”
韩礼告诉自己,双手颤抖着,再次拿了手机。幸得陈华也犹豫了许久,直到最后,她没说什么,便就这么离开了。
韩礼撑着惨白的脸,欣慰地笑了笑。
总归她还未踏进那条不归路。
“你怎么了?”
陆欲眠等着出来的韩礼,见他一副虚弱的模样,不免心里替他忧着:“哥,你要是太累了,下午就请假吧。”
韩礼苦笑道:“刚来就请假,我是生怕他们记不住我吗?你也别总来找我,对付好那位梅医生,你好不容易才让他们信任了 ,可千万不能前功尽弃。”
陆欲眠迟疑了半晌,然而韩礼所言不虚,她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得到了他们的信任,这其间种种心酸与挣扎是决计不能白费的。
“那你好好休息,我走了。”陆欲眠还是放心不下,叮嘱道,“实在不行别强撑着,怎么说也还有我能提供点信息。”
韩礼眼里噙着笑:“好,我知道了,妹妹已经长大了。有空把你那个小男朋友带过来,让我看看我的未来妹夫长什么样。”
这下陆欲眠离开都是疾步快走,韩礼甚至觉得她耳朵根都是带着绯色的。
“小姑娘还是不经逗。”
韩礼带着笑意摇了摇头,身体却不得不倚着墙,面上满是倦怠,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千盛集团董事长办公室里,孔缘君盯着眼前的少年模样的青年,心下有些感慨。
陆明朝少年时,便被父母逼着常看常听学着处理千盛集团的事务。可悲的却是,这位本该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十四岁那年,全家便笃定陆明朝并不是这块材料。
他从来都是个特别的孩子,对着自己喜欢的东西,能学得极好,例如数理化和打架;对着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例如语文和政治,不客气地讲那就是一团乱麻。而显然这些财务报表不属于陆明朝喜爱的范围。
他不是没有这个能力,只是自己对于不想做的事,他不愿坚持。
这点让他的父亲陆知致愤怒不已,却让孔缘君打心眼里敬佩:这个世界上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么的人不多,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坚持到底的人很少,陆明朝就是这少数人之一。
陆明朝垂着眼,眼里一片肃杀之气,何文静默在一边,不时穿插着两句话。
孔缘君始终面带微笑,以长辈的慈爱语气说的话却并不客气。然而,她须得承认:若是陆明朝在这条路再走下去,她会看见又一个让她根本招架不住的张晨舟。
“幸好你只是暂代董事长。”
会开得差不多了,孔缘君拍了拍陆明朝的背,半开玩笑似的说。
陆明朝回以一个单纯的笑容:“我想你是忘了,我还有个表弟。”
“他也快长大了。”
孔缘君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她也见过张清河那孩子,说来讽刺,张家三姐弟竟都没有陆明朝这个外甥来得像张晨舟。
送走了孔缘君,陆明朝敛了脸上的笑意,对着依旧静默的何文双目喷火。
“把一个蒋涵推出去以为能糊弄谁呢,何文你老实告诉我,那件事到底有多少人知道。”那双琥珀色的眼里,碎冰在不断地搅动。
何文左手抚着右胸口,毕恭毕敬地弯了个腰:“少爷,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陆明朝冷笑一声:“好一个该知道的都知道了,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少爷不是现在在查吗?”何文的神态并没有任何改变,“董事长他们把东西都放到您面前了,不好吗?”
“我妈和舅妈这些年来一直吃素的,念佛经。我现在也糊涂了,你说她们俩到底信这些,还是不信这些?”陆明朝没有回何文的话,只是单手转着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爷放心,”何文并没有理会陆明朝的话,他眼里的主子从来只有陆知致,也许张晨舟还能算半个,但陆明朝是决计排不上的,“公司为那些部门提供的都是质量合格的机器,何况每一次的合作公司的法务部都会详细审核,不会有问题的。”
陆明朝闭上了眼睛,粗着喘了几口大气:“是,做刀的人当然不犯法,不过你说觅姐要是知道,会不会羞愤到上吊自杀?”
何文微微一愣,垂下了眼睑。
陆明朝眼底一片猩红,偌大的办公桌上全部的东西都撂倒在地,次啦的碎纸声在办公室里回荡。何文无数次地想拦着,那只脚却是怎么也卖不动。
这么多年了,或许终有一个人做了他想做了很久却始终不敢做的事。
“教过你多少遍了,男子汉大丈夫要沉得住气,你就是听不进去。”锁舌被转开的声音响起,一袭黑色正装,带着威压的男子缓步前来。
“张董事。”何文缓步至他身前,熟稔地从他手中接过公文包。
张晨舟满意地看了眼何文,很快视线又转向陆明朝,视线温和,一如陆明朝幼时曾感受过的那样:“早晚有一天你们会知道的。我只是想先看看你的反应如何,现在看来当真是不能说,毕竟人老了,心脏承受能力也不好了。”
陆明朝盯着张晨舟灰白的头发,一时间竟有些失语。
“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没什么追求的,千盛虽然不大,但是够给我们几个老家伙养老,也够给你们几个小家伙养大了,这也就够了。”张晨舟宛如一个普通的慈爱长辈,笑吟吟地说。
陆明朝双手紧攥着,一双通红的眼睛里眼泪强撑着打转:“我们用不着。”
“是,你们做的生意任谁也抓不住错处,可你们这和当帮凶有什么区别?况且您说得对,他们早晚有一天会知道的,他们那时候会怎么看你?”
张晨舟良久没有说话,视线久久地停留在陆明朝的脸上。
这些小辈里,他最欣赏陆明朝,他也几乎像是先知一般看透了剩下三个孩子注定不幸但他却无可奈何的未来。因为除了家族一脉相承的倔强,只有陆明朝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而只有拥有勇气,才有可能拥抱幸福。
“我知道了,”被誉为刽子手的张晨舟第一次在战场上缴械投降。
然而陆明朝并没有就此停手:“舅舅,这不够。”
“我们……应该尽力帮帮他们。”
那些人受到的伤害全归咎于千盛集团,可陆明朝一想到自己敬爱的长辈曾经做出的事,只觉得心里像是被抓破了一样的难受。
何文一向没什么表情,此刻却也为陆明朝捏了一把冷汗:包括董事长在内,他从来没见过张董事对一个人这么让步过。
“真是败家啊”张晨舟却没有生气,只是笑了笑,陆明朝忽然注意到,舅舅的脸上多了很多褶皱,“清河回来了,你有空多去看看那小子。到底是兄弟,应该多培养培养感情。”
陆明朝微微一怔:“他不去国外念书了?”
知道陆明朝不是那块材料后,家里人就开始不遗余力地培养张清河,把张清河送去国外念书,而每年的花销都是一笔极夸张的数字。
“把千盛留到现在不就是为你们几个能好好的么,既然你们都嫌腌臜,那我们这些老家伙也就罢手了。”张晨舟笑了笑,“人老了才知道,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一家团聚最重要。”
“舅舅。”陆明朝还是没忍住,眼泪滴溜溜滚了下去。
陆明朝浑身颤抖着,他记不大清了,自己上次这般哭是什么时候。
张晨舟拍了拍他的肩膀:“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刚刚的气势去哪了,我家那几个小家伙都不敢这么和我说话。”
陆明朝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抹干净,这副矫情的作态的确是太不像他了。
“舅舅,孔缘君这个人你知道多少?”
张晨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明朝迟疑地看着他 ,从前她是让母亲着迷的万人迷,最近才知道她是爸爸和舅舅的大学同学,如今……
“杀人不见血的魔头?”陆明朝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张晨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倒也说不上,她不过是个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罢了。”
“目的?”陆明朝沉吟道,“她是为了钱?”
陆知致和张晨舟都是贫困家庭出身,白手起家到今天。正是因为吃尽了贫苦带来的苦楚,才想要无论如何让自己的孩子能过上富裕的日子。
张晨舟摇了摇头:“那你是太不了解孔缘君了。要知道在我们那个年代,她就已经是专车接送上下学了。”
“那她是为了什么?”陆明朝不解。
“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张晨舟的笑带着料峭的寒意,“有了钱,就想要权要名了。”
陆明朝脑子里顿时涌现起这些年星站第一红人的标签。
“星站是我们家的?”陆明朝问。
张晨舟摇了摇头:“猜对了一半,孔缘君的确想出名,但星站不是家里的,我们不过在那里花了些钱捧孔缘君而已。”
“她若只是想出名,那圆美整形医院?”
“那就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操心的事了。”张晨舟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再也不知道什么了。
“舅舅,谢谢。”陆明朝犹豫了半晌,有些别扭地说。
张晨舟笑了笑:“你这孩子,这些年还是这么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