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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变奏曲(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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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觅清时不时地望向表盘上滴滴转动的指针,白嫩的小手不停地揉搓校服。
“别太紧张,只是个小笔录而已。”韩礼安慰道。
张觅清摇摇头,又用力地点了点头。
韩礼瞥了眼陆明朝,那个一向自由散漫的青年此刻再三打理衣服,又用手压了压几缕翘起来的鬈发。
两个人高密度的凝重让韩礼立刻获悉了来者的身份:张觅清的父亲,陆明朝的舅舅,商界素有刽子手之称的张晨舟。
黑色的商务车适时地乘风驰来,缓步而下的男子身形算不得高大,却在无形之中给人以强大的威压。
这是经历过无数磨难才爬到如今地位的人。
“爸爸。”
站在陆明朝身边的张觅清仰起脸,乖巧地喊着。
“嗯。”看着自家的小女儿乖顺的模样,张晨舟锐利的眼神也软化了下去,“有没有受伤?”
张觅清摇了摇头:“折竹哥哥和韩……警官来得很及时,我没事。”
张晨舟点了点头,向陆明朝望过去。
“舅舅,我又要麻烦你了。”陆明朝说。
“你打小麻烦我的事还少吗?”张晨舟说着,弯了弯嘴角,“不过,明朝,这次做得很好。”
韩礼静静地伫在门口,神色淡漠地看着家人重聚的温馨场面。
又寒暄了几句,张晨舟的视线转了过去,在韩礼的脸上微微凝滞:“您就是韩警官吧,明朝和清清麻烦您照顾了。”
韩礼微微颔首:“张先生不必客气,照看他们是我的责任。”
张晨舟眯起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韩警官客气了,韩警官这么年轻又这么有能力,以后定然成就不会小。”
他说得客气,韩礼却分明感受到被寒风刺穿的冷意。
这并不令人意外,商场上的刽子手只有面对家人才会展露出无限的温情。
韩礼像是什么也没感觉到似的弯起了嘴角:“多谢张先生美誉,不过我们还是先做笔录吧,毕竟……”
韩礼说着,瞥了眼张觅清:“现在的孩子时间很宝贵,没有时间给大人浪费不是么。”
要问询的内容不多,笔录很快就结束了,陆明朝将他们送到车前:“我今晚还有些事情,舅舅你们先回去吧。”
张晨舟点了点头,见四周没什么人,犹豫了一下,说:“你以后私底下少和那个叫韩礼的警官来往。”
陆明朝蹙起了好看的眉:“为什么?”
张晨舟也不知是不想告诉他,还只是大人对孩子天生的那份故弄玄虚:“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他好。”
陆明朝还想再追问,看见舅舅紧抿着的嘴唇却也知问不出来什么了,不甘愿地说:“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好好休息。”
在车上的张晨舟深深吐了口气,他言尽于此,也知自家侄子那个脾气是断然不会听,但给他提个醒总是好的。
张觅清怯生生地看着闭目养神的张晨舟,想要替兄长问出尚未脱口的疑问,却还是闭上了嘴。
爸爸的确是爱他们的,可那份独裁专断式的爱却在挑战他时荡然无存。
张觅清恨极了踌躇不前的自己,却又无能为力。
【我恨你,张觅清。】
张觅清鼻头一酸,若不是身边的张晨舟,眼泪早已决堤。
张觅清试图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毫无不可替代性。
于父母,有张言觅与张清河足矣;于朋友,便更是可以随时交新的。
张觅清再无比此刻更厌恶自己的生命本身——根本就毫无意义。
她突然乞求唐云舒的匕首能够正对着自己的心脏插过来,又恨倒在卫生间血泊中的为何不是自己。
死亡,曾令她在深夜敞着窗灌风才得以消除恐惧,如今已然成了她的梦想之地。
圆盘上的时指慢慢悠悠地晃到了“6”,李复却熟视无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停地用食指揉搓着太阳穴。
“李队,您怎么了?”
顾揽明伏到桌上,对他露齿一笑。
李复一向喜欢看顾揽明笑,暖融融的,宛如寒冬破生的初阳,能驱散一切黑暗。
“如果正则还活着,大抵也也是如此吧。”
当李复脑海里出现了这句话时又被他自己抹得一干二净。
李正则是李正则,他将用余生的孤独弥补的儿子;顾揽明是顾揽明,一个讨人喜欢的后辈。
谁也不能成为谁的替代,这是对所有人的不尊重。
“我没事。”
李复说,眼睛却还是不停地盯着发亮的光屏。
“还有什么需要查的吗?”顾揽明有些摸不着头脑,“如果是血书那件案子的话,之前虽然是还有些疑问。但唐云舒已经落网了,大部分问题不就都能解释了吗?等明天拿到电脑了,陆明朝就能追查到底是他们之间有电脑高手,还是有第三个人在帮他们,这个案子的谜团基本就能都解开了。”
李复轻笑一声,视线却未曾移开屏幕:“韩礼找过我?”
“李队料事如神。”顾揽明对李复比了个大拇指,“不过韩副队说,要是您今天有事,就明天再说。”
“嗯。”李复发出一声含含糊糊的哼响。
“李队,”顾揽明脸上的笑意敛了下去,“这背后真相找起来也太容易了,简直就像……”
“就像把骨头摆出来喂小狗,小狗啃着骨头的时候,就不会看见背后藏着的肉。”
离下班时间已经过了有一会儿了,偌大的办公室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把门关上,李复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其间。
李复终于舍得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眼前的男子端正肃穆,一点也看不出那副二愣子的影子。
李复嘴角微翘,曾远赴边疆两年之久的缉毒警,本该就是这般模样。
“我来清平市不久,”顾揽明沉着声,“只是听过一点,那个地方究竟叫什么?”
“寒流暗涌,网罗万象,它叫寒网。”李复答。
“寒网。”
顾揽明细细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他记性不大好,却也明了这个名字他须得牢牢记住。
“我记住了。”顾揽明用力地说。
李复满意地点了点头,视线聚焦到了厚重的木门:“你也记住了,对吗?”
门外的女子皎若云间月,眉宇间却是一般女子没有的刚强:“不敢忘,也不能忘。”
李复勾了勾唇:“嗯,不能忘。”
无数人流过泪,流过血,在漫漫长夜里暗自舔舐着还在汩汩流血的伤口。
既然野兽已在他们面前露出利爪,那么作为警察他们,即使会落得一身伤,也没有不去抓住这个机会。
“韩副队和小陆同学呢?”
叶想衣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李复笑了笑:“乖学生喜欢按部就班,优秀的学生喜欢先人一步。”
“至于不乖但是还算机灵的,就喜欢特立独行了。”
漆黑的夜晚如同乌鸦的羽翅,明月如水,世界似乎都被水包裹着,隐隐约约地叫人看不大真切。
微微的薄汗将额间的碎发打湿,少年透过透过狭窄的窗,几乎是贪婪地渴求着见到柔软洁白的云朵。
他什么也没见到,宁静的夜空下,他能感受到的只有一片潮湿的空气。
“唐云舒,你个混蛋!”
少年如野兽般的嘶吼在一片寂静中分外骇人。
“啪嗒。”
滚烫的泪珠将冰冷的长夜点燃,往日沉默得有些古怪的少年终于在无人之境卸下了自己所有的防备。
“对不起。”
唐云舒喃喃自语。也不知是在对活着的人在说还是在对亡灵说。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月光将来者的影子拖得极长,青年脸上的表情是不符合长相的庄重。
唐云舒认得这张脸,他的前半生一直与和有着与他相似面庞的人同行。
“寒网是拿什么要挟你的?”
少年没有答话,蒙着水雾的眼懵懵懂懂。
陆明朝不言,只是睁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干净透亮得同水一般。
唐云舒垂下眼帘,下定决心绝不再吐出一个字。
陆明朝眉毛一竖:“你大可放心,我特意查过,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
唐云舒闭上眼,把被子蒙在头上,要把所有声音隔绝在外。
“陆明朝,你果然在这。”
听到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唐云舒嘴角向下撇去。
既是只有两个人,那现在出现在这里韩礼是鬼魂吗?
“韩礼?你怎么在这?”
陆明朝声音也拔高了,估计也没察觉到韩礼的到来。
“我猜的。”青年的声音淡淡的,韩礼能感受到他停留在自己身上的冰冷视线。
令人不寒而栗。
唐云舒忽的想起了前不久的那个下午,那个有些僵硬的温柔怀抱。
就像个隐藏在月光下的假象。
“我来找你。”韩礼很快就收回了探究的视线,神色黯然,“张觅清的抑郁症发作得很厉害,现在已经在自残了。”
“什么!”
唐云舒一把将头上的被单扯开,陆明朝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韩礼面前:“带我去”
陆明朝声音坚定沉稳,面色却比纸还惨白。
唐云舒却死死地盯着韩礼,似乎要把他盯出两个窟窿:“你骗人。”
长时间滴水未进的少年的声音干涩,还在打颤。
“她不可能自杀的。”这句话似乎给了他足够多的安慰,“你是在骗人。”
那个女孩脸上一直挂着乖巧甜美的微笑,轻易便能博得所有人的欢心。
她怎么可能会有抑郁症?
唐云舒想象不出来,也根本不敢想。
“她死不是遂你的愿么。”韩礼嘴角的笑容讽刺,“你不是,很想她死吗?”
【张觅清,我恨你。】
自己说过的话,历历在目。
唐云舒白着一张脸,失去所有力气一般一点一点从床上泄了下去。
张觅清但凡真的自杀了,毫无疑问他就是那根导火索。
又有一个人,因为他而死去。
而这次倒下的,是他一直想守护的朋友。
“我不想杀她的。”没有犹豫地,唐云舒急切地看着他,“你一定要告诉她。”
“是寒网让你这么做的,对吗?”
韩礼低声问道。
少年抱着头,痛苦地点了点头。
“唉。”
唐云舒看着眼前不自觉地叹气的青年,指尖处的血液似乎都在沸腾。
“难道,她已经死了?”
懊悔,痛苦,悲伤的情绪在少年的双眼里纠作一团。
韩礼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他:“我只是觉得,现在的孩子真好骗。”
唐云舒:“……”
“那张觅清………”
“她的确有些抑郁,也确实是受了不小的刺激,如果不是韩礼干预,会干出什么事确实不好说。”
陆明朝的脸色依旧不好看,今天下午韩礼特地转告他和张晨舟,一定要重视张觅清的心理问题。
唐云舒松了口气,她还活着,这就好。
“别啊,小孩。”韩礼用温和的视线注视着他,“清清没什么事,我们可有大事得找你呢。”
唐云舒:“……”
“放心,”韩礼贴心地宽慰着,“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唐云舒:“……”
这话他前不久才听过。
“你既然承认自己和寒网有关系,就应该知道寒网有多可怕,”韩礼的视线依旧温和,“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应该不希望看到有很多家庭在夜晚哭着守在灵柩旁,对吗?”
唐云舒沉默了半晌,声音暗哑:“我知道得也不多。”
韩礼满意地点了点头:“寒网是怎么找到你的?”
“网络。”唐云舒的神色暗了下去,“姐姐出事后,家里很困难……我就在网上发一些翻唱歌曲赚钱,我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知道我是林絮轻的弟弟,反正最后就找过来了。”
唐云舒痛苦地捂住脸:“那时姐姐才出事没多久,我上初中又被宋雅柔那些人欺负得很惨,被愤怒冲昏了头才答应的,等我回过神来……”
早已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范原真的是你联系的姐姐的粉丝吗?”
唐云舒摇了摇头:“他是寒网给我提供的帮手,是不是姐姐的粉丝我也不清楚,可是他杀张觅清不是我吩咐的,从张觅清那里听说以后我也很震惊。”
“那你对觅清动手是寒网的吩咐?”
“不是,寒网拿我爸妈威胁我要我在班里对同学动手,得手以后一切按他们给我的模板来回答。”
唐云舒有些歉疚地看着陆明朝:“我知道张觅清最近受了不少刺激,可是她有专人保护,要是换了别人……”
便真的是刀剑无眼了。
“范原……”
陆明朝喃喃自语,这个人的底细警方也调查过,干净得可怕。
“看来有必要再深入挖掘一下。”
陆明朝想着。
“对了,”唐云舒似乎想到了什么,“有几次我和寒网那边通话联系的时候,会听到有人说在电话什么小提琴样什么,鼻综合……”
陆明朝秀眉微挑:“小提琴样畸形,鼻综合?”
唐云舒连连点头:“对,就是这几个词。”
陆明朝抚了抚下巴:“都是整容术语。”
韩礼斜着看他打趣道:“陆小朋友大可不必,你这张脸真不至于如此。”
陆明朝翻了个长长的白眼:“我不感兴趣,可我妈非常感兴趣,天天都在星站看,我甚至觉得孔缘君能到今天这个地位,我妈这个铁粉功不可没。”
韩礼不再打趣陆明朝,而是看向唐云舒,“我们会争取尽量为你减刑的。”
唐云舒苦笑着摇头:“不必,做错了事,就理应付出代价。”
“还有什么我们能为你做的吗?”
“……麻烦替我多看看爸妈吧,我实在对不住他们。”
“好。”
韩礼答应后,便拉着陆明朝离开,他回过头深深地看了眼唐云舒,如纸般瘦弱的少年在铁栈栏的另一端对他们微笑着。
少年的笑容温暖而又明亮。
也许他再也没有重获自由的那一天,想到这里,韩礼不由得心中一紧,郑重地再次承诺:“我一定会经常看他们的。”
少年的微笑似乎更深了:“谢谢。”
少年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回响,如水一般清澈干净。韩礼忽的想起了唐云舒说过,他想做一个音乐剧演员。
这个少年的愿望,是在宽敞明亮的舞台上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