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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变奏曲(四) ...

  •   询问室约莫是警局里设施最简单的屋子了。

      唐云舒想着。

      许是故意的吧,刺眼的白光扎得人眼睛生疼,惨白的墙壁与他此刻的心情别无二致。

      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曾经对他笑脸相迎的警官,他们给予的那些慈爱犹如幼时和齐元白他们一同吹在空中的彩色泡泡,能让人发自心底的愉悦,却也能一戳就破。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姐姐,也不知她在那个阴暗的出租屋里时,是不是也和现在的自己一般无助,是不是拿着手机想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却又被陌生的电话号码吓破了胆?

      他又想起姐姐火化前的样子,明明该是最明艳不可四方的年纪,那么美的脸最后却把那般痛苦扭曲的表情永远留了下来。

      唐云舒心里偷偷呼唤着着姐姐,就像他每次遭遇宁瑶的暴行,每次看见父母对着姐姐的遗照哭泣时一样。

      打断他的是叶想衣的传报:“李队,唐云舒的父母到了。”

      唐云舒注意到李复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

      大概是想看看他现在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吧。

      连唐云舒自己也很想知道,然而他没有任何感觉也就无从谈起有什么表情。

      “云舒。”唐母冲进审讯室里,急急握着唐云舒那双不算太大的手,“你是被冤枉的是不是,你和絮轻一样,是被人冤枉的对不对。”

      林絮轻唐云舒姐弟的美貌大多源自于唐母,从前的唐母也甚为自己标致的容颜感到自豪,即使年过四十依旧钟爱着各种联谊,最喜欢和唐云舒逛街时有人夸耀这对姐弟生得有多标致。

      不过自打女儿出事以后,唐母再也没有去过联谊会,更不曾逛过一次街。头上生出的白发和额间细碎的纹路让人再也夸不出她年轻漂亮。

      看着母亲凌乱的头发,眼底的血丝,唐云舒开口了:“不是,是我干的。”

      “是我要杀了张觅清。”

      唐母的眼睛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光亮,若不是唐父急忙过来扶她,唐母只怕已经瘫倒在地。

      比起唐母的活泼爱闹,唐父更成熟些,喜欢沉默地听着那些古典音乐。

      对于自己的孩子,他从不曾打骂过,除了这次。

      那个齐元白未曾落下的巴掌,唐云舒还是在自己的父亲这里尝到了。

      一直沉默着的顾揽明终于还是出了手,轻易地把唐父也给制服了:“这里是警局,请不要随意胡闹。”

      顾揽明沉着脸,语气客气而又绝对不容置疑。

      坐在对面的李复咳了几声,叶想衣也埋头做好了准备,等顾揽明走到门口,在门旁竖起耳朵的时候,问询开始了。

      “姓名。”

      “唐云舒。”

      “年龄。”

      “十四。”

      “说说看,你为什么要对被害人持刀行凶?”

      “你该问问她为什么这么多年朋友,可以站在一边看着我被泼冷水,看着我任她那些‘朋友’侮辱。现在我被人叫英雄了,她又凑了过来,好像我们这些年一直是朋友一样,不觉得恶心吗?”

      顾揽明忍不住插话了,那是他一直以来的追问:“既然你恨她,又为什么在那么危急的时候要救她?”

      唐云舒垂着头,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因为那是他和范原联合的一场戏。”

      清贵的青年从门外走来,即使穿着别无二致的警服,在人群里,韩礼也是鹤立鸡群。

      他实在是拗不过自己的队友,被陆明朝拉着去医务室又绑了几层厚厚的纱布。

      唐云舒抬起眼,就像数月前,坐在同样位子上的赵衍一样犀利地发现了韩礼那份古怪的温柔背后隐藏的真相:那个人经历过真正可怕的孤独,他仿佛是在另一个不为人所知的世界挣扎过许久,当他几乎是奄奄一息之时终于得到上天的怜悯,让他来到真正的人世,却发现与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或许正因如此,他比寻常人都有着更为敏锐的观察力。

      “韩警官,说话要讲证据。”

      唐云舒有一种错觉在这个人的眼前他所诉说的一切都将也只能成为狡辩。

      “哦,是么。”青年勾起唇,一双漆黑的眼睛已经将眼前的稚童彻底看穿看破,“我的同事已经在申请去你家里的电脑调查取证了,你要不要说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

      青年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犹如恶魔的低吟,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他看见了惊恐的自己,

      “我更希望你能节约一下我们的时间,这样我们都能少废些功夫不是吗?”

      凝视着深不见底的黑潭,唐云舒忽然想起了那个偶遇的夜晚。

      这个世界实在是很小,只要有心,就一定能遇见。

      “那天,你是去试我的。”唐云舒有些好奇地看向他,“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起疑,是因为药。”

      “药?”顾揽明狐疑地看着韩礼。

      李复却想到了什么:“是让张觅清腹痛的药。”

      韩礼点了点头:“她家里人当然不可能对她动手,那便只剩下学校那些她亲近的同学了。”

      唐云舒想起这些日子他时常去结伙张觅清去探望夏彤,现在想来,他为的也不仅仅是心里的那份愧疚。

      “夏彤也好,齐元白也好,还有那个叫明沁的女孩,他们的反应都很正常。”

      “可是你的反应,太平静了。”韩礼似乎是在学校指导学生一样循循善诱,“不管是被绑架还是在面对别人的问题,就连我提到张言觅给你姐姐翻案时你的反应都不如我夸你唱歌好听的时候反应激烈。”

      “如果你们两个关系一直不好也就算了,可你却口口不离姐姐的,一点也没有关系不好的样子。”

      “这也是为什么我临时变卦要让我的队友上台演讲的原因,就是为了再和你聊聊。”

      结果班也换了,陆小朋友也得罪了,正主居然还给跑了,别说有个自己跑来提供线索的明沁,就是没有韩礼也该跑出去找人了,否则哪里对得起说他拨算盘比剥蒜还快的警局一干民众。

      韩礼点了点桌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唐云舒:“小孩,该我们问你了。”

      当唐云舒再看向李复的时候,身体不由得为之一颤:他看到的是端坐在高阁之上,一身杀伐之气的活阎王。

      “你和范原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联系的?”男子低沉的声音,不怒自威。

      “姐姐出事的时候,他蹲到我的学校,想要到姐姐的下落。”

      “你给了?”

      “除非我真的疯了。”

      “所以你们就这么不欢而散了。”

      “准确来说,是他被门口的保安给拉走了。”

      李复微微一顿,眯起了眼睛,声音一下子拔高了不少:“是你找他合作的?”

      “嗯。”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个字。

      “你什么时候联络他的?”

      顾揽明的脸上铺了层寒霜,问。

      唐云舒沉思了一会儿:“三年前刚放暑假的时候吧,具体日子我也记不大清了。”

      李复深吸了一口气,林絮轻自杀是在六月初,很难以想象唐云舒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参加考试的。

      “你们谋划了将近三年的杀人案。”李复说。

      “如果不是骆子文要升学,还能再提前一年。”唐云舒的声音很平静,李复甚至怀疑即使下一秒他将面对的是枪决,他也依然能平静地把自己的脑袋送过去。

      “你的身上背了六条人命。”李复谴责着眼前的少年,似乎希望还能换回他的一点良知,“这些年来你能心安。”

      “首先,是六条半。”唐云舒冷冷地驳斥道,“还有未遂的张觅清。”

      “其次,想到姐姐九泉之下终于能瞑目,我从来没有像这几天睡得这么好过。”

      能被人叫做是英雄,被人用满怀着敬意的目光注视着。

      三年来,只有这几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人一样活着。

      “你知道林絮轻的遗愿是什么吗?”韩礼突然插嘴。

      唐云舒一愣,摇了摇头。

      韩礼从口袋里拿出一条项链,那是他和叶想衣在搜证的时候发现的项链。

      韩礼将紧紧箍住的贝壳打开,里面是两姐弟的合影,而合影的背面写了一句话:【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长大。】

      可那个她希望好好长大,并且为此愿意拼上性命的孩子最后手上沾满了血。

      唐云舒麻木的终于破开了:“……好好长大?”

      少年的五官揪作一团:“如果不是想着把他们几个杀了,我早就自杀了。”

      他早已数不清在多少次夜幕降临时,那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抵上了他自己的脖子。

      “恨能让你活下去,可只有爱才能让你幸福。”叶想衣悲悯地看着唐云舒,说,“你是报了仇,可是你的后半辈子,能有一天睡得安稳吗?”

      “你的姐姐,真的会因为你杀了这么多人而高兴吗?”

      唐云舒没有说话,他下意识地向窗外望去,他想看天边无暇的云朵,然而当他抬起头时,透明的玻璃窗投进来的只有一片炫目的白光。

      异国的琴声在耳边奏鸣,木制的哨管在不停地呜咽着,他再次被彩色的玻璃窗围住了,就如同这些天一直缠绕在他身边的梦境一样。

      此刻他终于能够明晰梦境中的一切,那是世界的法则对他的审判。

      唐云舒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不再说一句话。

      再也问不出来什么了,李复看见唐云舒的模样,很快就明白了。

      “这个孩子真是……”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叶想衣想要说些什么,却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除了正当防卫,一切杀人理由都不成立。”韩礼闭上眼睛,说。

      他们把谋杀安排得光明正大,让无数人陪着他们一起做杀人犯;可是那个孩子把刀藏在乌云里下雨的行为又和他们在道德上有什么分别呢?

      “那他该怎么办?”

      顾揽明问:“他一个没钱没势的孩子,该怎么为自己的家人出头,又该怎么才能保护自己?”

      “……”

      一片寂寞蔓延开来,和死亡无异的寂静。

      ———————

      半个月以后

      尚南中学是清平市唯一一所临河而建的学校,它的创始人为全市最长的河流取了名字:延河。

      “我就知道,你会来。”

      张觅清回过头,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向她走来。

      “今天是云舒的生日,”张觅清说,“我没有理由,也不可能不为他庆祝生日。”

      “他不会想要害你。”齐元白突然说。

      “我知道。”张觅清轻声说。

      “他们说,这条河绵延着希望。”齐元白随手折了一只纸飞机,恶狠狠地砸向河里。

      河水打湿了纸飞机,涟漪层层叠起。

      “都是骗人的。”齐元白没好气地说。

      “它会去哪?”张觅清没理他,只折了一只白色的纸船,看着船渐行渐远,“它会去海里吗?”

      “这是一种隐喻吗?”齐元白望着纯白的小纸船,笑得有些苦涩。

      “这不是隐喻。”张觅清低声说道,“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你身边。”

      “大家总是会离开的。”张觅清说。

      “可你和他是不一样的。”齐元白说,“你不会更远了。”

      “只是,”齐元白望着天空,泛着蓝色的天空连一丝云朵也看不见,“我会很孤独的。”

      齐元白再次重复道:“我会和以前一样孤独的。”

      “可你会变得更加坚强。”张觅清对他微笑道。

      “齐元白,你和我,唐云舒都不一样,你比我们都坚强得多。我相信你会变得比我们所有人想得都更坚强。”

      “这当然会很痛苦,可是齐元白,这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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