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间铸剑铺》尚扁扁

8、第七章

　　天还没亮，一匹青灰色的马“哒哒哒”由远及近地向左相府行去，带起一阵冷风。

　　一个小家仆正耷拉着眼打着哈欠打扫着院子，忽见有人骑在马上，远远地丢了一枚飞镖过来，将一封信稳稳地扎在二门上，小家仆惊得瞬间清醒，眼皮都抬了起来，急忙扔了扫帚，一溜烟地跑到内院赶紧向上面的人通传。

　　信是写给左相的，左相盯着那信上的内容看了半晌，然后伸手，就着烛火不动声色地将信烧了。

　　他提笔，不多时便写完了一封奏折。

　　三日之后，谢成蹊接到圣旨，宣他进京。

　　听到谢成蹊要回来的消息，整个上鼎城，有人欢喜有人愁，还有人内心五味杂陈。

　　欢喜的无非就是谢桃言，愁的是那些三年前落井下石的王公大臣们，而内心复杂的，则是——顾小乔。

　　顾小乔她爹顾渊，是武安军副将，生平最讨厌听到的话就是“顾将军”。

　　他不甘于只当一个副将，所以这些年来，他虽然跟着武安将军安勇东征西伐，但也没忘记暗中培养自己的兵马和手下。

　　话说顾小乔，和赵晚晚是从小就不对付。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谢成蹊。当年他们几个一起在书墅上学，顾小乔和谢成蹊家又住得近，二人经常一块进出书墅。

　　她从情窦初开的年纪就开始暗恋谢成蹊，一直到谢成蹊和赵晚晚有了婚约都放不下他。

　　这是上鼎城的官家小姐们最为津津乐道的八卦。有不少人也冷言冷语地嘲笑顾小乔，笑她看上了有婚约在身的男人。

　　每到这个时候，顾小乔都要梗着脖子和他们辩解一番：“明明是我先认识他的！”

　　众人就笑她傻，人家和你认识在先不假，但是回头却喜欢上了后来认识的赵晚晚是怎么回事？

　　久而久之，顾小乔和赵晚晚不对付便传得人尽皆知了。

　　而如今，这个素来看赵晚晚不顺眼，恨不得三天两头去华容山庄找赵晚晚麻烦的顾小乔，却干了件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情。

　　皇后娘娘下旨退掉谢赵两家的婚事，满京城的人都避之不及，唯有这个女子，第一个站出来指责谢家的所作所为。

　　明明前不久她还跑到华容山庄去嘲笑了一番赵晚晚。

　　谢成蹊到达上鼎城的那天，顾小乔终是没忍住，策马来到了城门口。

　　她要当面问一问这个男人，他的心，到底还在不在？

　　若是在的话，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那个他曾经最深爱的女子追回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任由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替他随意抛下一道退婚的懿旨。

　　顾小乔着一袭清绿的衣裳，打马横在道路中间，挡住了面前谢成蹊的去路。

　　她一张眉目秾丽的脸被寒风吹得生疼，她却丝毫不在意，脑海中一直盘桓着那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赵晚晚的身影。

　　她望着谢成蹊，秀眉轻拧，终于忍不住问道：“谢成蹊，你打算怎么办？”

　　谢成蹊嘴唇抿成一条线，静静地看着她，良久，说了一句：“往日不可追。”

　　顾小乔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再然后，她忽然仰天大笑。

　　“你笑什么？”

　　“笑赵晚晚，竟然比我还可怜。我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都觉得她好生可怜，想替她翻案，替她道一声委屈，你这个差点成为她枕边人的人，却告诉我，往日不可追！”

　　“谢成蹊，没错，我以前很喜欢你，但现在，你让我觉得陌生。”

　　“谢成蹊，我看错你了！”

　　绿衣少女声音凌厉，丢下这最后一句话，便驾马而去。

　　顾小乔很生气，她曾经因为谢成蹊的缘故，看赵晚晚不爽是不假，但是听说赵家出事，为赵晚晚担心也是真。

　　她爹是武将，从小就将她带在身边，久而久之，也练就了她直来直往，天真坦率的性格。大家从小到大对她的评价都逃不开“疯丫头”这三个字，也正因为如此，她才喜欢那个举止温和，彬彬有礼的谢成蹊。

　　然而面前的他，许久未见，心性却愈发凉薄起来。这样的谢成蹊，真的好陌生，好讨厌！

　　谢桃言发现，回到上鼎城的谢成蹊，比以往更加安静了。在朝堂之上也是毕恭毕敬，从不多说一句话。

　　元帝冠冕堂皇地夸了夸他在益州的政绩，然后授了他通政司参议一职。谢成蹊领旨谢恩，面上不见任何不快之意。

　　元帝甚是满意。小谢大人可比他爹乖太多了。

　　谢相当年，话忒多，手伸得贼长，他在后宫新招了十几个妃子，他要参上一本，他在城郊准备修个道观，他又出面阻止，就连他想造只船去西洋玩，也被他强行摁了下去，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元帝最终不胜其烦，找了个借口，催促他告老还乡。却没想到，老爷子不争气，还没到老家，便病死在了途中。

　　谢相虽死了，但是放眼整个朝堂，半数都是他的门生，元帝这觉睡得，便不甚踏实。这才有了贵为国舅爷，又是谢相独子的谢成蹊被下放到益州任知州的事情。

　　文武百官们刚开始还微微有些忌惮这个三年前被发配到那蛮夷之地的国舅爷，如今一看，国舅爷温温吞吞地往朝堂上一站，丝毫没有存在感，各人便纷纷放下心来。

　　唯有左相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能不跳吗？那天送到他府上的信里，可是明晃晃地罗列了他这两年和官商勾结，贪污公款的种种证据。

　　赵家失事，身为亲家的孟家也被阴霾所笼罩，在如此时节，他们更不敢声张，因此孟老太太的丧事做得极为简单。

　　灵堂里冷冷清清。以前热络的客商，伙伴，无一人前来，生怕被卷入赵家的惨案中。

　　黄昏时分，天已然半黑，有人携着凛然寒意，抬脚走了进来。

　　孟令德抬眼望向来人。

　　来人一身素白，目光却如同古井般无波，只见他跪向老太太的棺椁，道：“晚辈谢成蹊，特来为老太太吊丧。”

　　在谢成蹊记忆中，孟老太太一直都是慈眉善目的模样。有一阵孟老太太在华容山庄养病，他和晚儿那个时候都还小，二人便经常缠着孟老太太带他们两个去后山放风筝。

　　春光融融，花落满蹊，小小少年的心里，觉得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没想到，一眨眼，便已是阴阳两隔，再难相见。

　　孟令德叹了口气，只见他恭敬地将谢成蹊扶起来，神色间却俱是疏离之意：“多谢谢大人惦念。只是寒舍简陋，唯恐招待不周，谢大人若无他事，还是请回吧。”

　　谢成蹊转过身去，背影寥落，一如此刻的幽暗的夜空。

　　临行前，他终于忍不住开口，眼底有浓稠的担忧：“她……知道府里的消息吗？”

　　孟令德想到了一双外甥女，又想到赵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她却惦记着让人将清哥儿安全地送回家，那么懂事，又那么让人心疼。

　　他不禁悲从中来，涕泗横流：“晚晚……还不知道。”

　　谢成蹊闭上眼睛，他回想起他最后一次在春回镇见到他的场景。

　　那天，他浑身是血地快马回到益州，却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韦业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谢成蹊。他恍惚间觉得，谢成蹊，好像变了，变得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了。

　　以往，他虽然话不多，但是对待任何人都温和谦让，举止有礼，而现在，他虽愈发安静，大多时候都喜欢一个人呆着，行事作风却越发地激进起来。

　　本来一众幕僚都觉得，眼下并非是回上鼎城的最好时机，大人却丝毫不理会，派人送信去了左相府上。

　　三天后，他们班师回京。

　　益州素来被大臣们认为是蛮夷之地，却没想到被谢成蹊治理得这样好，百姓安居乐业，与崇川国其他州县相比，这里竟算得上是世外桃源。

　　他在益州这些年，惩奸除恶，兴修水利，革新技术，事事亲力亲为，一心一意为民谋福祉，深受百姓爱戴。

　　百姓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谢大人不是在粮区，就是在去往粮区的路上。”

　　谢成蹊走的时候，声势不大，百姓却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消息，红安街上，到处挤满了来为他送行的百姓们。

　　大家表达谢意的方式十分简单淳朴，一筐一筐的鸭蛋，一袋一袋的红薯，还有一碟一碟益州的特色小吃庵罗酥，街北的张屠夫甚至背了半扇猪肉过来。

　　众人道：“这几年，多亏了谢大人，我们这些人，才得以吃饱饭穿暖衣，大家伙儿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些吃食，还望大人收下，以备路上不时之需。”

　　谢成蹊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望向众人，胸中不禁热血翻涌，朗声道：“多谢大家！能与诸位共事三年，也是我谢某的荣幸。”

　　父亲曾教育他，身处一座城池，便要为这座城池里的百姓谋福祉，如此方不愧对这些年读过的圣贤书。

　　韦业在旁边看得眼睛一热，若是谢相还在的话，看到如今这副场景，也一定会很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