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间铸剑铺》尚扁扁

4、第三章

　　而此时，随赵月笙一同进宫的部下叶锐正和众官家家仆一起在偏殿等候。因是皇帝生辰，遂他们这些人也得了恩赐，有暖酒和几碟小菜暖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飘起了雪花，不多时就铺了一地银白。有个穿着红色宫服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

　　众人正在吃酒玩笑，没人注意到他，那人走到叶锐身旁，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叶锐一向处变不惊的脸登时一紧，浑身的气血都提到了胸口，竟喘不过气来。他顾不及向小太监道谢，赶紧将身边的小厮叫过来，嘱咐了他几句。

　　只见那小厮听完他的话后飞快地跑了出去，跑到正阳门的时候，没注意地上的雪，竟哧溜打了个滑，屁股朝地，狠狠地摔了一跤。

　　旁边路过的几个宫女都捂着帕子笑了。

　　那小厮浑然不顾周边的人和事，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宫门跑去。

　　大雪纷纷扬扬，似是漫天飞扬着的白梅，触目处一片洁白无暇，却最难留住。

　　小厮出了宫门以后，抢过自家马夫手中勒着的缰绳，一溜烟儿地赶着马车朝华容山庄的方向奔去。

　　待进了山庄之后，他直奔赵老太太的朝晖堂而去，一边跑一边大喊：“老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老夫人身边的人见是去宫里参加寿宴的那波人中的，担心宫中生了变故，遂急急忙忙将人带到了赵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家主……出事了！”

　　赵老夫人闻言一个踉跄，直直地向身后倒去，多亏一旁的嬷嬷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赵晚晚手中的瓷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滚烫的茶水洒在她的鞋子上，她却浑然觉不出疼痛。

　　小厮的话盘桓在她的耳边：“家主呈上去的青龙剑有问题，皇上怪罪了下来，家主当场……自刎了……”

　　赵晚晚抱着残存的希望，拽着小厮的胳膊问他：“母亲呢？”

　　小厮继续道：“主母被……被……皇后娘娘一杯毒酒赐死了……”

　　赵晚晚跌落在身后的椅子上，眼神空洞，茫然无物。

　　皇后娘娘……是了，当朝皇后娘娘，正是谢成蹊的姐姐，谢桃言。

　　赵老夫人长叹了一声，面上瞬间老泪纵横，用手杖在地上用力地敲击了两下，愤然道：“她怎么下得去手！”

　　谢桃言和谢成蹊姐弟俩自小失恃，孟令仪可怜他们，经常接了他们来庄里玩，谢桃言没出嫁前，也经常和赵晚晚他们混在一起玩。

　　赵晚晚想，是她疏忽了，她的桃言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成长为了心思狠决的一国之母。

　　是在谢丞相客死异乡的那个时候吗，抑或是谢成蹊被下放到益州的那个时候？

　　此时此刻的赵晚晚，内心清如明镜，她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明明出发之前父亲还仔细地检查了贺礼，他是那么谨慎的一个人，绝对不可能出错。

　　如果不是因为庄里人的疏忽，那么就是，有人陷害？

　　她抬眼看向祖母，祖母无声地对她点了点头。

　　赵老夫人虽年事已高，但历经三朝更迭，此刻虽心内慌张，但思路却很清晰。若是有人陷害，那么奸人必定不肯如此善罢甘休，怕是下一步就要取他们整个赵家人的性命。

　　赵老夫人看向不远处的赵晚晚，赵晚晚一张小脸煞白，整个人面色惊恐，最终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又看了看小榻上睡得正酣的赵千千，忍不住叹了口气。

　　赵老夫人走到赵晚晚身边，拉起她的手，语重心长地嘱咐她：“晚晚，不许哭，祖母今日说的话，你须一字一句地记在心上。”

　　赵晚晚抬头望向自家祖母，泪眼朦胧中，她看见祖母伸手为自己拢了拢额前散落的一缕头发。

　　“晚晚，今日之祸事，你我都始料未及。我赵家百年铸剑基业，顷刻间便能毁于一旦，说明这个王朝内里已经亏空了，怕是不日，天下将倾，听祖母的话，带着千千，逃得越远越好。从此以后，你就是赵家的主心骨，你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关乎着华容山庄上上下下数百口人的性命。你需牢记，你是我赵家子孙，可以流泪，可以流血，但绝不能后退！”

　　说完这些，赵老夫人站起身，神色庄严，在嬷嬷看来，那冷峻的神色竟像极了已故的赵老将军。赵老夫人吩咐下人：“贼人怕是没多久就要赶来了，晚晚，你到山庄集结众人，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只管带着众人向外逃，听到了吗？”

　　赵晚晚的思绪并不十分明朗，但是她知道，这个时候，她不能乱，她现在是一家之主，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必须镇定下来！

　　她含着眼泪跪在祖母身前，昏黄的烛光映着少女沉沉如暮霭的双眸，清冷决绝：“祖母请放心。”

　　赵千千被外面的动静惊醒，迷迷糊糊地本就睡不醒，再看见赵老夫人和长姐严肃的神情，“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赵晚晚吩咐丫鬟暖玉：“暖玉，你带老夫人和二小姐，随众人一起前往后山。”

　　赵老夫人摇摇头：“晚晚，祖母不走。”她需要留下来和那些贼子周旋，为山庄剩余的人争取逃命的时间，而且，她活到这把年纪了，就算是死，也要和华容山庄共存亡。

　　赵晚晚拽着赵老夫人的手，恳求她：“祖母……”

　　谁知赵老夫人却不待她说完，只是神色平静地吩咐她：“晚晚，你去西苑通知庄里的宾客们赶快撤离，再找个信得过的人送清哥儿回孟家。”清哥儿是舅舅家的小儿子，本来是被送来华容山庄听晏阜之讲学的。

　　赵晚晚泪盈于睫，看了看赵老夫人，还要再说什么，赵老夫人却拍了拍她的手背，站起身来，背对着她：“快去吧晚晚，眼下情形容不得耽搁。”

　　赵晚晚哭着，沉默地跪下来，却是不肯走，赵老夫人握着手杖的手微微发抖，只见她望着交到赵晚晚手中的掌印，掷地有声：“赵晚晚，见此掌印，便如面对赵家列祖列宗，如今，我命令你，走！”

　　赵晚晚咬了咬牙，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在赵老夫人面前深深地磕了一头，然后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朝晖堂，风雪中，她向西苑奔去。

　　冰凉的雪花拍在脸上，模糊了她的眼睛，恍然间，她竟分不清楚，那到底是融化的雪水还是自己的泪水。

　　西苑的不少客人早就在报信的小厮跑进山庄的时候得知了消息，此刻偌大一个西苑，竟有些空落落的。

　　清哥儿，清哥儿还在里面，她顾不得其它，急急忙忙地向清哥儿的房间奔去。

　　一片狼藉的正厅前，清哥儿瑟瑟发抖地蹲在台阶上，旁边站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赵晚晚跑上前去：“晏二公子，您怎么还在这里？”

　　晏阜之回头看向她，眼前的少女，整个身子上都布满了雪花，甚至连眉毛上都有些霜雪的痕迹，眼眶也是红红的。

　　下一秒，他看到少女抱起面前蹲着的小公子，眼底不见半分慌乱神色。

　　但是晏阜之知道，她在强壮镇定。

　　风雪中他的眸子闪了闪。

　　不远处，一个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晏先生，马车准备好了！”

　　晏阜之将孟清抱上马车，然后回身将手递给赵晚晚。

　　赵晚晚摇摇头，拒绝了他：“晏二公子，你们先走。”

　　她还不能走，她要回去找祖母。

　　她前脚刚踏进朝晖堂，后脚就跌了个跤，狠狠地摔在雪地里。她抬眼望向前方。

　　一瞬间，天边红光一片。

　　传承百年的铸剑世家，就这样在烈火中毁于一旦。

　　少女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祖母！”然后手脚并用地想要站起来。

　　晏阜之用力地拽住了想要冲进火海里的赵晚晚。

　　他脸上是少有的严肃神色：“赵晚晚，如果你此刻冲进去，正好遂了那乱臣贼子的愿，华容山庄数百人将流离失所，你的妹妹……”

　　赵晚晚闻言停下手上的动作，她抹了抹眼泪，看向晏阜之。他说得对，她不能死在这里，祖母如此苦心孤诣，不就是为了她能平安逃出去吗！

　　晏阜之利落地翻身上马，伸出一只手给她。

　　漫天火光中，这只手，竟有点像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赵晚晚将手伸了过去，二人同骑，向后山奔去。

　　赵晚晚在后山追上了众人。她翻身下马，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少女的侧颜清冷坚定，美得触目惊心，有些像满目疮痍中仍灼灼开放的梅花。

　　只有晏阜之知道，她曾在他的背上，压抑得哭出声响。

　　她面向众人：“各位兄弟，我赵家如今遭此劫难，险些连累大家，如今祖宗基业尽毁，崇川国怕是也难有容身之处，大家若是想离去，我们自不会为难你们，然而请大家容我说一句，我赵家虽遭奸人陷害，但只要我赵晚晚一息尚存，定会护大家周全！”

　　少女坚定的容颜，如同通体舒展的梅花，虽柔弱，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