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行》百纳川

6、第一回之五

　　大风行
　　第一回
　　之五

　　原不信走后，葛聂用长剑支撑起身，独自往有水流的方向行进。
　　微风送来一点异样的响动，他知道有东西跟上了他，但佯作不知，依旧步履艰难地向前走着。
　　几个小小的白影，跳跃着，从他背后逐渐接近。黑暗更深处，什么东西闪烁着血色的眼睛，用生满鳞片的爪子拨开草木，跟了上来。
　　月光波澜的溪水映入视野的一刻，葛聂止住了脚步。他将剑横到眼前，注视起剑身倒映着的夜景。
　　撇开夜雾，月色下，一片朦胧的烟气升腾着。那是被强烈鬼气吸引的群魔，踏起的尘埃。
　　踩踏枯叶之声、踩踏枯枝的声音、分开草丛与灌木之声，从里面八方聚拢。一种冶艳且诱惑的气息，在浑浊的黑暗中，一点点迫近。
　　葛聂的皮肤于月光下泛起浅淡的青，红唇亦荡着血光。随那股气息的迫近，他舔了舔湿润的唇与突出的尖牙。
　　月光从树梢间点点漏下。许多奇形怪状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有些像人，有些不像。像人的，也决不会有谁认为它们是人。
　　葛聂观察着剑身倒映出的景色，待鬼怪们一起袭来，他一跃而起，同时回身挥剑。
　　剑之锋芒隐在暗夜里，不见寒光，唯哧地一响，万籁寂寂。沙沙，只有树梢在微风中晃了两晃。
　　成了块块碎肉的鬼怪们，自空中纷纷坠下。
　　葛聂扫视草间数不尽的肉块，苍白的面孔闪过一丝阴影，接着便不受控地扭曲起来。长剑落地，他周身盘旋起凄厉的黑旋风。
　　风势撼动山林，月隐云中，飞沙走石。
　　那整齐束起的乌发，挣裂了丝带，爆炸一样倒竖，一根一根化成无数细小的眼镜王蛇，全生着人面，男女老少，面面不同。双臂也不自然地扭曲，十指指肚凸起一个一个兽脸；两手心各裂出一张狼齿大口。
　　从葛聂身体里生出的无数妖怪，全张开嘴，埋头咀嚼起才被砍杀的鬼怪。有的嚼着某怪的胳膊，有的吞下一整只死蛤，有的则吸食肉疙瘩里的血汁。
　　饕餮之声，震彻四野。
　　风卷残云，杂草间的碎肉，渣也不剩。
　　待咀嚼着的嘴、蛇身人面鬼，全缩回体内，葛聂向着溪水艰难地爬了过去。他将自己整个儿浸入水中，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恢复了他俊美无双的人形。脚下的溪水，浮起一层油腻似的朱色浮尘。
　　葛聂将剑入鞘，寻旧路返回村庄。然而原不信早不在那里，茅屋中的光亮也不见了。他走进屋子，见自己临走前留下的行李、鞍辔还在门口，没有被人翻动的痕迹。他燃了火光四下察看，于房中地上发现了蛇类游动时留下的弧状痕迹，又在门外十几步的地方找到了大大小小的脚印，显然是男人、女人与孩子奔跑时留下的。
　　他沿着这些线索敏捷地追入密林，只见前方树木正被一阵没来由的狂风啸啸地纷纷扑到。他顶着狂风疾驰上前，那风却徒然止住。
　　一股熟悉，而又不可言喻的气息随之侵袭而来。被这气息压迫着，葛聂抽出了背后的长剑。他削开阻挡视线的草木，一眼看见原不信正给申屠虎追杀。
　　青铜棍向原不信头顶劈下，葛聂纵身上前。
　　剑锋撞上青铜棍，发出巨大清脆的声响。
　　“怎么才来？”原不信闪去一旁。
　　申屠虎攻击的目标换成了葛聂。
　　大棍横扫脊梁，葛聂跃向身后，横剑划破恶风。
　　伏魔人挥着青铜棍，不发一语地猛烈进攻。葛聂并不还手，几招下来，他看得这伏魔人已死，且成了活尸。他更加清楚，操控活尸者正是一直奉命追杀、帮助他，也是他和原不信无数次追寻的线人——蛇王。
　　这伏魔人死后，尚保有生前的功夫与绝技，也许本领比生前更上一层楼。就连被利剑削去一截的青铜棍，威力也分毫不减。
　　一棍直刺眉心，葛聂旋转剑柄，剑锋立起。剑身抵住了青铜棍的攻势。他以这姿态逼迫伏魔人退后。伏魔人旋身飞跃，大棍又直挺挺向天灵砸来。
　　葛聂滑去半步，躲开了。他对那早不能听见人声的凡夫淡淡一句：“原谅我。”青锋横扫，申屠虎的首级凌空飞坠。
　　正在此时，身后猛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葛聂站在原地没有动，手中的剑汲取着暗夜的力量，锋芒越发晦暗。他知道，青云此刻就在身后，还有那名叫阿灵的女伏魔人。
　　“你、你杀了我大哥？！”阿灵瞪着葛聂的背影，悲切的声音透着绝望，“为什么？为什么！”她像自问，忽然低了声音，“……为什么……”
　　葛聂没有答言。
　　她仿佛不知所措，攥了攥手里的鞭。
　　青云被刚才血腥的一幕吓到了，缩去阿灵身后，惊恐地看着葛聂与原不信，没说话。
　　风卷野草，夜寂静。
　　阿灵向葛聂狠狠抽去一鞭，噼啪的抽打声响彻天地。野草、落木、枯枝，飞溅四处。鞭子不曾碰到葛聂的身，他仍旧伫立不动。
　　“……你也会杀了我，是不是？”
　　阿灵用一种几乎恳求的语气，忍耐着什么似地，低声问。至于究竟忍耐着什么，悲伤、亦或忿怒？还是心头莫可名状的痛楚？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回想起她第一次被这俊美剑士的气魄震撼的感觉，此时竟无助极了。她有点后悔，后悔当初眼睁睁看着大哥对他撒了朱砂粉、后悔在茅屋中怀疑他与巫人有染……倘若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含着泪想，该有多好！
　　葛聂对颓然倒地的尸体看也不看，甩去剑峰上的残血，道：“你走吧。”
　　“为什么！”
　　对于葛聂的回答，阿灵并不满意。
　　“没理由。”
　　阿灵抹去混着汗的泪水：“我再问你，我二哥是不是你所杀？”汗与泪辣得她生皴的手生疼。
　　“我早说过，我杀的是活尸。”葛聂将剑入鞘，回身迎上阿灵怒恨交加的视线，“是谁派你们来杀我？”
　　阿灵愣了一下，随后兀自点点头：“……我懂了。”
　　她懂了，懂了眼前的剑士是个睚眦必报、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她更加懂了她之前对他的一点点的信任，竟是如此地可悲可笑。她明白他们兄妹三人这次的任务失败了，对于她来说，败得很惨。她想报仇，但她亦十分清楚，以她现在的能力，她无一分胜算；更重要的是，眼下，她竟不能彻底与他划清界限。
　　她捏紧了拳，把指甲狠狠扎入手心，咬住了嘴唇。她回头望一眼青云，转了身，独自远去。
　　“……你记着，”她轻轻低语，却字字绷在唇边，“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报仇。”
　　风将她的声音送入葛聂耳中，葛聂望着阿灵的背影，直至对方完全被黑暗隐去。
　　不知所措的青云惊恐地望着远去的阿灵，又看看葛聂，掉头便跑。葛聂望着他，没有追赶。他跑了没几步，似想起什么，又自己转了回来。
　　“这个还你。”
　　青云将手中的斗篷丢给葛聂，却被原不信一把接住。青云不知那黑马能够变化，不认得化成人形的原不信。他害怕地瞥着陌生人，与葛聂道：“他们都死了，你答应过我要捉到元凶，可、可是你……我娘……我娘不见了，我求求你，先帮我找找她吧！”
　　葛聂从原不信手中接过斗篷，看了少年一眼：“无论你信不信，你娘已经……”
　　正说话间，丢了头颅的申屠虎尸体蓦地跳了起来。青铜棍也像有生命一般，自动回到主人手中。他举起棍子，摇摇晃晃向葛聂走近。葛聂抽剑出鞘，将其劈成两半。
　　散落在地的三部分肉身不放弃地扭动着，迅速组成了不能称之为人的人。这怪模怪样的家伙单手提棍，横冲直闯，向着青云的头顶就扫去一棍。
　　“趴下！”
　　原不信向少年大喝一声，对方却吓得不知道迈步了。
　　葛聂见状，扑过去将青云挡到身下。
　　燃着的树枝紧擦葛聂的脊背飞向活尸，活尸在愈燃愈烈的火焰中颓然倒下。一条小小的赤练蛇哧溜溜爬出申屠虎大张的嘴巴，急急地没入草间。
　　葛聂纵身上去，一剑插入摇晃的草丛。
　　剑锋没入泥土。一阵浓烈的赤烟直冲天际。
　　“太慢了葛聂！”赤烟得意地讥笑一声。在空中散尽。
　　“又跑掉，怎么办？”原不信跺着脚，问。
　　葛聂面无表情，淡淡道：“走吧。”
　　“去哪里？”
　　葛聂没有回答。
　　“那小子要怎么办？”原不信用拇指一指身后的少年。
　　“这里不会再有活尸。”葛聂道。
　　惊悸未定的青云从地上爬起来：“你答应过我，一定捉到元凶，”他追赶着前行的剑士，“现在元凶跑了，我求你帮我找娘！”
　　葛聂停住脚步，不曾回头：“你娘……”
　　“不别说我娘死了！”青云盯住葛聂的背影，拼命摇摇头，“我不信！”
　　葛聂不再说话。
　　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在一阵夜风的吹拂下，不知不觉滚到了青云脚边。青云吓得往身后跳去一步，它则像追着他，又朝他脚下骨碌碌滚去。他双手捂住心口，试图迈步，却差点跌倒。火的影子瞬间映入他的眼底，他看见火中的死尸烧得黑乎乎一团，早就辨不出形状，忽然惊呆了。
　　火团亦停止了对他的追赶，与他咫尺之遥的地方停下来。
　　他惊惧地盯着它，浑身一阵颤栗。青蓝的火苗，于这瞬间仿佛成了一面可以窥见世间万物的镜子。他透过那火焰，看见了一些熟悉的人，全是村子里死去的人。他看着他们，目不转睛。他们似不曾看见他，聚在一起说笑。他看见火中有一个削瘦的女子：“……娘？”他看着她，哭着笑了，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向火焰的中心。
　　原不信见状，闯到火前。奈何火势汹涌，让他无法再靠近半步。
　　火焰跳跃、咆哮，除了光亮，什么都不剩。黑惨惨的夜空，黎明般通红。
　　原不信盯着这可以燃遍枯原的熊熊大火：“葛聂！”
　　葛聂已独自走出很远，听到呼唤，默默转了身。
　　西天边，沉沉的乌云漫了上来，一群翻腾的野马似地，飞快地吞噬了月色。雷音随之震彻四野，一阵风吹过，飞扬而起的星星点点的残辉，四处散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