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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二回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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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行
第二回
之一
东晋,永和八年。
阿灵用胡人首饰换了几件汉人服装,改扮后,循淮水支流进入了江州。
时值日暮,河埠中渔舟纵横、花船招展,酒歌舞曲无处不在。
她跳上岸,独自欣赏起这太平之地的热闹。
酒肆茶楼无不高挑招牌,纱灯隐隐;宾客满座自不必说,推杯换盏之声不绝于耳;街头巷尾,粉墙细瓦鳞次栉比;买卖穿流,车马如龙。
一辆牛车与之擦肩而过,飘飘一阵香风扑面。
她看那车子的漆异常精致,帘子上的流苏也风流雅致,不觉心动,偷偷跟随了它。
车轮静静碾着路面,前面牵牛的小童,竟也俊俏可爱。
她望着前行的车影,暗自慨叹:此处尚不是健康,倘若京师,又不知怎样热闹?可惜江北民不聊生,如普天下都似这里,怎会有许多魍魉?想到这里,不觉地一转念:若天下太平,怎会有我等立足之地?
牛车在一户高悬红纱灯的朱门前停下,她仰头只见纱灯上隶书一个“崔”字。
随行仆人缓缓压低车辕,掀了帘。身披艳红袍的士族青年,一手执白玉塵尾,一手搭着仆人的肩,优雅地步下车子。
那士族男子十分俊美,让阿灵不禁吃了一惊——她联想到了她的仇人。
近五年的时光,她无时无刻不惦念着杀了她两位兄长的仇人。仇人的身形容貌、声音举止,她一遍遍地在心里刻画,无论清醒还是睡梦——她都忘不了他。
他和他的事,已融入她的血液,无法与她分离。这一点,她隐隐有所察觉,所以有时候,她会感到害怕,然而究竟在怕些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四年岁月让她伏魔的技艺日趋精湛,她回报给岁月的,却是自己永远挽回的青春——日复一日的风餐露宿,让她牙黄的皮肤泛起一层焦,四年光阴在她脸上刻下的痕迹,竟像十四年的刀锋留下的。对女子来说,一张沧桑的脸,无疑是对其余生判了死刑,对她也不例外。
……刀尖上过活,要这么过一生?还是……她望着那士族轻飘飘迈入朱门,直至连对方的残韵也望不见,才转身离去。
她咬紧了牙关,告诉自己:这一生必须做到的事,只有两件,除尽人世魍魉,和替兄长报仇。前半生为世人,后半生为自己。
“四年了,四年了,”她低语,“找到他,报仇!然后……”
突如其来的锣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几个官兵敲打着铜锣,沿街张贴告示。
天光昏暗,她借着星星点点的街灯,看清了告示上的大字——是明日处决死刑犯的通知。上面写着,十日前,秦氏以一人之力,将夫家十三口吊死于后花园一株樱树上。
是什么样的仇恨,另一个女人做下如此残忍之事?阿灵猜度着,听着众人不一的议论,渐对这桩凶案子产生了好奇。她向路人打探些线索,找去了秦梅氏的夫家。
秦梅氏的丈夫,三年前买了个九品丞尉的职务,秦家院落于是摇身成为街中直比士族崔氏的大宅。事发后,将秦家大门被官府贴了封条。这会子,这门檐只比崔家略矮些的宅院,已空无一人。
阿灵在秦家门口探了探风,绕去后面的窄巷,伏到墙头向下眺望。
整座宅院死气沉沉,昏黑而朦胧。阿灵借助月光,只看清了庭院里那株曾吊死十三人的樱树。
清风一过,草木皆泣。樱树根干盘曲虬叠,枝叶繁茂,剪影森森。
“不对。”她从迎面扑来的晚风中嗅出些异样的味道,蹙紧了眉头,“这不是她能做的,这是……”
她恐怕官府对死囚动过什么酷刑,于是决心去牢中问个明白。
牢房里,潮湿昏暗。
墙缝中的老鼠们,小眼睛放着光。半只白蜡烧出的薄烟,带着酸味,冲淡了牢中的腥臭。
肥胖的女狱卒,才收了好处,这会子正倚靠着牢门望风。
“人世岂会有鬼?”这女人平静地道,“全是我一人所为。”她闭上眼睛,再不说话。身上血红的囚衣,昭示了其死囚的身份。明日傍晚,即今日此时,她就要独赴黄泉路了。然而此时此际,她竟毫无畏惧之色。发髻一丝不乱,一枝梅花银钗斜斜簪于鬓间,两腮胭脂淡抹,朱唇微含笑意——她不像赴死之人,倒俨然出阁新妇。
“为何杀人?”
阿灵坐在她对面,观察着她,她的美貌让阿灵从心底涌出一丝自卑。阿灵低垂了头,盯住自己那双生皴的粗手,又赶紧将手缩进了袖子。
死囚依旧紧闭双目:“没有理由。”
“怎会没有理由!”阿灵再无法忍受死囚傲慢的态度,“十三条人命!你杀了十三个人!怎会没理由就杀了全家……”
“才不是我家人。”死囚张开了双眼,柔弱的身躯裹着一股随时都可爆发的、强有力的气魄。女囚决绝地道:“你们伏魔人口中的鬼魔,我不曾见过。我所见识过的鬼魔,只有他们。我杀了他们,是否也成了伏魔人?”她温柔地吐着气息,朝对面的女伏魔人嫣然一笑,笑里透出嘲讽的意味。
嘀嗒,嘀嗒,烟黑的顶棚滴下了凝水,牢里静得出奇,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阿灵本以为这死囚迟早会在死亡面前改变心意,对她透露线索,所以耐心地等待。可对方就那么沉默了,唇边浮现的笑意,直让阿灵觉得——这女人其实期待着死亡。
“为什么杀人?”阿灵第三次问了同样的问题。
死囚微微一笑:“你再问下去,还是没理由。”
阿灵也报以一个微笑,不再多话。她在秦氏怀疑目光的注视下,从腰间一只荷包里慢吞吞抓出一把香粉,朝着秦氏的脸轻轻一吹。
秦氏惊愕地眨眨眼睛,失去了知觉。
夜幕下,灰黑的城墙和雉堞,寂静地矗立着。
距此不足三里远的杉树林子,也同样地寂静。身至其中,能听到的,只有震耳欲聋的瀑布声;能够感觉到的,只有夹杂着水汽的阴风。
对原不信来说,与其让他在这林子里享受片刻的平静,还不如叫他跟鬼魔恶斗一宿的好。
“我说,”他望着叶隙间一点金月,与旁边的剑士道,“耳朵都快聋啦,你也睡得着?”
剑士枕着一条胳膊,背对着他:“嗯。”
“你这家伙!太不老实!就不能说句实话?”
“嗯。”
“‘嗯’是什么意思?”原不信赌气地跳起身,“小看老子吗?”
剑士没有动,以一贯冷漠的腔调答道:“耳朵先聋,眼睛和嘴就会老实一点;若眼睛先瞎,还有耳朵能道听途说,是管不住嘴的。”
“说、说什么蠢话!”原不信瞪着剑士的背,轻轻踢了一脚,“早知要讲这种蠢话,你还是当哑巴的好!”
“嗯。”剑士依旧回应了一声。
翌日才犯天光,原不信一个人悄悄地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对于同伴的行踪,葛聂从不过问。因他深信他与原不信的关系,仅仅建立在经历过一段相似命运的基础上;如果不是以寻找共同仇人为目标,他们根本不会走到一起——他们不是那种出生入死的至交。
日渐升高,林子外的小路上,行人车马逐渐多起来。
不见原不信返回,葛聂索性提了行李鞍辔,独自往不足三里远的江州行去。
一路上,来往行人谈论得似乎只有一件事:今日清晨,差官发现女狱卒被打昏在牢里,有个该问斩的女囚不知所踪。
这女囚先杀了夫家十三口,此际又不翼而飞,一时间谣言四起。
葛聂没心思理会,只想追寻目标上路。
越近城门,人群挤得越密实,内外全涌着人。城关出入,盘查得很严格,而且仔细。
忽然,前面的人排开一条通道,陆续跪下了。
远远有辆双架马车跑来,展着一方旗子,踏得满路黄尘滚滚,车后还跟随着一队骑兵。
车马在城门口停住,官兵中有人发了话:“死囚秦梅氏在逃,凡欲出入者,无论男女,即时严格受检……”
“且住?”车中人缓缓打断官兵。
官兵忙跳下马,凑到帘子下低低询问一声,掀开了帘子。
车里团着个身着画衣、满脸油汗的胖子。
胖子那双煤球似的小眼,深深嵌入满脸隆起的肥肉中,不停转动着:“严格受查,既无好处,更无公平。”他声音尖细,时兼喘息,“尤其女子,若嫌本官坏她贞节,岂不污了本官名誉?”
话顿一顿,引来在场百姓一阵嘀咕。
胖子又蠕动厚唇:“自认清白者,不如交些‘证清白银’,叫本官对上面好歹有个交待,混过去就是了。”他略抬一抬手,又几名官兵下了马,各自往城门内外排成一排。
百姓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先试一试。
大家正疑虑间,人群中忽然挤出个衣着光鲜的男子。见他交付了五两银子,果真不经盘查,顺利过了城关。
众人随之骚动起来。里里外外、出出进进,交银子的、吵嚷的,乱作一团。
一名官兵拎着个干瘪脸的男子,搡出人群:“大人!他说冤枉,又不肯买清白!”
车内的胖子满脸嬉笑,欠身问那干瘪脸男子:“你不买清白,怎证得清白?”
“大人!”男子磕头哭道,“咱是街上卖花线的,今日还没开张,哪里有银子?况五两够咱一家老小两年的嚼裹……”
“这么说,你承认自己不清白?”胖子嘿嘿乐了,脸上肥肉纵横。
“不、不!大人……”
胖子厌烦地挥挥手。两个官兵将男子拖去道旁,就要五花大绑。
男子哭喊着哀求,引得混乱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
葛聂压低头上的笠,从人群最后径直走上前。有人突然与他低语:“别多事!车里的胖子是崔家外甥王英,得罪他就是得罪……”
葛聂不停步,分开人群,走到干瘪脸男子跟前。
两名官兵抽出腰刀:“什么人!”
“不清白人。”
剑柄敲中二人腕子,迫使二人的刀掉落地上。
王英探出肥胖的脑袋,扭身张望:“有人认罪?”他得意地笑了,“给本官拿下了。”
四个官兵抽刀包抄,葛聂已闪出埋伏,同时回掌劈向身背一人脖颈。另三个从后冲来,他不回头,只推肘一击,便又放倒一个。
剩下两个纵身跃至半空,左右直扑。葛聂撤步,二人扑空。
头上的笠擦风而落。
二人纵起突刺,双刀夹身。葛聂退一步,抽剑横扫。那二人腹部,顿时血柱冲天。幸而笠飞旋下来,替葛聂挡住了袭向脸侧的污血。
粘血的笠盘旋着落下,覆上干瘪脸男子的足面。他吓得连滚带爬,一路爬进了人群。
围观众人,包括官兵,无不想拔腿逃跑,双腿却像钉到了土地里,动弹不得。他们只好一个个张大嘴巴,全发不出声音地看着。
葛聂甩下剑锋污血,慢慢走近马车。绝美的容颜暴露于天光之下,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他浑身散发出危险气息,使人无端觉得,生与死的抉择就在眼前。
王英瞪圆双眼,抽出佩剑,对着护卫在身边的官兵大喝:“废物!快、快拿下!”
两名官兵犹豫着,皱眉互看一眼,抽刀向葛聂劈头砍去。葛聂只将剑鞘一挥,端头磕中两人膝盖,迫使他们跪了下来。
葛聂没有停步,走近马车。
“等、请等等!”胖子扯下帘子,“我、本官乃崔詹仕外甥,你胆敢!胆敢!”他透过帘子缝隙瞪着葛聂,“你、你还不明白吗?”
“不。”
“这、这人情世故谁都明白吧!”
“没必要明白。”葛聂已至近前。
“免、免证清白银!”
围观众人看不见藏在车内的胖子是何样神情,只听他发疯地尖叫:“免、免证清白银!”
尖利的回音震荡着,车身咯咯抖动。两匹马也焦躁地刨着泥土,嘶鸣不住。车夫早爬到车底下,抱着头,同车子一起发抖。
“我、我出一千两黄金…..胖子的声音颤巍巍。
葛聂没有说话。
“五、五千两,五千两黄金!再加五斗珍珠!”
葛聂还是没有说话。
“我、我要雇你!”车内人抱住脑袋,“我雇你追回逃犯!听说了吧?那不是一般的逃犯!是……是鬼……”
葛聂收了剑:“我只要那鬼。”
“鬼?”车子不再抖动,“……好,只要你不杀我,怎、怎样都好……”
“那么明日卯时二刻,北城门外杉树林子,你独自来见。”
“独自?”
“我受雇于你,你若爽约,仔细……”
“好!好!我知道了!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