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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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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修文看着那笑眯眯走到面前的成明帝,忽然有种感觉,人臣难做,这烫手的山芋并不好接。
俞简平拍了拍魏修文的肩头:“爱卿啊,你教出来一位好学生。景然这般好,也算我没辜负当初对皇兄的承诺。这样一来,就算景奕无甚作为,我百年之后也有可期。”
俞景奕就是当朝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太子殿下,除了几位老臣和几个想着自身利益的世家外几乎没人注意到的太子殿下。
魏修文无端出了一身冷汗,俞景然、俞景奕都是自己的学生,成明帝这样公然地褒贬有别,到底是说给谁听呢?
“陛下恩泽万民,必定万寿无疆!”魏修文搞不懂他把自己叫来又迟迟不说正事到底意欲何为,自己也不敢主动提起在暗门路里打听来的事,只能把腰又弯得更低些。
似乎是觉察到自己受了忽视,在谁都没有提起前朝事,都在打着马虎眼的情况下,楚星渊愣头青一样顾自发声:“陛下,瑞王代天祭祀于礼不合。”
魏修文几乎快要忘了这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国师大人的存在,差点忘了自己被请来的缘由,被这不讲道理的打断一下子吓醒,从刚刚和俞简平的客气假象中抽离出来。
皇帝似乎很不悦,眼角下垂,吸了一下鼻子。
但祖训在上,他对楚星渊奈何不得,一句狠话也不敢说,目光斜看了一眼瑞王,似是有所期盼。
那方才还在调戏他的瑞王此刻忽然正了神色:“太常卿这话到底是在说礼制,还是对本王有偏见呢?是本王何时与太常卿交恶至斯了吗?”
一个不讲时宜,一个不讲章法,两人直来直去地当着皇帝的面就要吵起来。
“太常卿言之有理,但是朕的身体每况愈下,”和稀泥的皇帝在他们打起来之前差进了话,似乎是为了验证自己说的话似的,俞简平掩袖咳嗽起来,好容易平静下来又接着说:“朕知道太子代行亦可,然众卿可见,景奕平平无德,何以祀厚土?何以祭苍天?!”
魏修文知道,皇帝对太子的指责后面没有说出来的话,便是要瑞王代行。
他希望这句话由魏修文说出来。
魏修文是聪明人,他明白皇帝的筹谋。
皇帝这是要拿瑞王为亲儿子开路,他要试有哪些人待龙驾驭天后,会撺掇瑞王来篡他儿子的位。
哪儿有什么百般疼爱,不过是要你做个靶子。
魏修文虽然告退,朝中旧友不少,更何况如今独当一面的青年肱骨中有不少为魏修文的学生。若是魏修文来说这句话,那这风会刮得更快。
老太傅终于明白,为何哪怕他故意犯错也不松口放还的皇帝陛下,何以最后潇洒地批了致仕文书,还扔给他一句:“日后恐有用卿之处。”
魏修文非常后悔自己离开时客气的那一句“肝脑涂地,以报皇恩”,这不,皇恩就找上门来要回报了吗?
魏修文明白的事,俞景然自然也十分清楚,瑞王既已坐得,还坐得风风光光,皇恩也该自己还了。
俞景然心里又叹了一口气,不想让老师为难,那千难万险,千秋罪过,就自己来受吧。
俞景然吸了一口气,放开魏修文的胳膊,退后一步就要开口自己求这“恩典”。
但这半路杀出来的楚星渊,再一次不讲章法地杀出来。
“陛下,瑞王代天祭祀于礼不合。”
一字不易,固执难改,年轻的国师大人就像一块不讲道理的拦路石头,逼得俞简平正视自己。
当着老太傅的面,他放弃了与瑞王论长短,带着几分刚正,仿佛这话只是说给皇帝听。
皇帝原本见他反对瑞王,以为他是站在太子一边的,但如何追问也不见他松口半分。
俞简平没想过,横亘在面前的,竟然是这么一个不讲道理的人,心里翻涌起无尽的怒火,愠色呵斥:“太常卿只说‘于礼不合’,那你告诉朕,什么才是于礼相合?是要朕拖着这不争气的身子骨,亲上高台,亲去圜丘,以死祭苍天吗?”
天子发怒,俞简平话没说完,腰越来越低的魏修文还有方才退后半步的俞景然都跪在地上,周围的小黄门也“哗啦”跪了一地,天子盛怒下,无人敢忤逆。
只有楚星渊,仗着大衍尊道,仗着皇室的祖训“修道者天子不跪”,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此刻局面变成了皇帝和国师对峙,原本风口浪尖上的瑞王,好像被人推出了局外,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得。
俞简平被这一片寂静搞得有些尴尬,方才意识到自己给了国师大人一个怎样的难堪,但看他小小年纪如此窘况,念他也是少不经事,凭空生出了一些怜爱来,主动开口想打个圆场。
但他话还没说出来,又被楚星渊抢了先。
“祖制有云,天子祭祀中,凡中祀以下,亦可由太常卿代行。”楚星渊不卑不亢,好像他在说的是什么上天旨意。
祖制虽有此条,但没有哪一位皇帝会把这样的大事假手旁人,更何况春祭是表现与民同耕的最佳机会。俞简平想把俞景然推上热锅,方才为了逼楚星渊就范,已经把话说到绝处,说出几分以死相逼来,却忘了还有这样一条旁径。
没有哪个太常卿会主动提起代天献祭,但是楚星渊说了,更在俞简平亲手造的境况下,不仅丝毫不愈矩,甚至显出几分实属无奈的悲壮来。
你不能去,太子不能去,瑞王于礼不合,那就我来。
俞简平烧好了热油,却没有成功把瑞王推上热锅,被楚星渊这样将了一军,竟生生把自己逼到绝处。
俞简平原本把魏修文请来,是看中了利用魏老太傅造势的好处,他想借魏修文起一阵风,看看朝中动向,岂料此刻却把自己逼到进退两难。
天子不豫,春祭大典却之太子,又另擢瑞王,在本就暗里汹涌的朝堂上,无疑是又吹了一阵风。
太常卿请以自身代天子,于礼于法皆合,皇帝却当着老太傅的面拒绝了。
俞简平要是真这么做的了,不光是朝堂,天下都该能看出皇上心里的称偏向哪边了,原来就不稳的朝堂可能就再无宁日,想要试探的那个结局说不定就成真了,自己的这一番试探说不定也会成为来日别人逼死他儿子的说辞。
无德两个字,轻到上下唇碰一碰,重到要人命。
皇帝觉得很委屈,原本只想点一把火试试风向,此刻却被太常卿逼得再走下去只能烧掉整个朝堂。
俞简平有一种自己被算计了的感觉,他转头看了看楚星渊,却发现后者的脸上仍是一种“此乃最佳安排”的坦然。
俞简平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与大家都作对的太常卿了,他到底是站在哪边呢?
“太常卿言之有理,朕也累了,就这么着吧。”俞简平止不住的咳嗽,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脚下不稳,被人扶着又回去躺下了。俞景然早就着人去请了太医,勤勉的皇帝陛下还是坚持吩咐了许多,他要瑞王和太子多多助力太常卿,又嘱咐太常卿一切需依祖制,末了俞简平似乎是真的累透了,也懒得斟酌用语,一句“就这么着吧”打发走了三人。
俞景然一手扶着魏修文出了门,临到拐弯处又伸出一手,拉了一下身旁一脸平静仿佛刚才的事都与他无关的太常卿的袖子。
二人脚下都没有变化,离得最近的魏修文死里逃生,心里只想着赶紧离开。
于是并没有人注意到这原本针锋相对的两个冤家间的小动作。
离了大殿门口,楚星渊披上颜色同样深沉的大氅,向魏修文垂首施一礼,就带着外面候着的随侍先离开了。
因为怕冲撞龙驾,皇宫里能驾马车行走的贵人,除了皇上与太子,也就只有瑞王了。
就连魏修文这样的肱骨老臣,也只有行到宫门另换轿子的份,身份再低些,还有一入宫门就两条腿走去见驾的。
瑞王的车驾停在偏殿旁的小径上。
俞景然知道魏修文有话要说,便替他却了小黄门的软轿,邀老师上了自己的亲王车驾。
比那去接魏修文的朱顶马车更尊贵些,俞景然这辆通体都是他爱的红色,连拉车的駽马身上也结着红色的缨子。
马蹄声渐渐远去,那红色也悄然没至宫墙尽头。
马车驶出宫门,身后的守卫复将宫门紧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知何时,天上竟然飘起了雪花。飞舞的雪刚落到地上就化了,凭空给人一种飞蛾扑火的感觉,招摇落凡尘,也只是给石径添了几分冰冷。
但马车里的二人并无甚凉意。
俞景然是惯会享乐的人,外表华丽的朱红马车,内里也十分厚实,装饰得像个小卧房,几、榻、香炉等一应俱全。四周又围了厚厚的毡子,闭了窗一丝风都透不进来。更像个冰雪世界里的小家园。
马车中间拱着一个雕花小暖炉,火上温着一壶花果茶,駽马训练有素,车行得极稳,壶中茶水竟无一点泼洒。
魏修文靠在软垫上,披风解开散在身边。俞景然在旁蜷腿坐着,闭目养神,似乎也是累极,但不耽误手下摸索着什么。
老太傅想着他在前朝要应付的刀枪斧戟,心疼坏了,于是一时半会也不打算扰他,顾自盯着那壶热茶,茶水在壶里咕噜作响,引得魏修文的胃同声相和。
他确实是有些饿了,上了年龄肠胃就薄弱,中午为了听戏早早就去了戏楼,只垫巴了几口糕点,这么一下午的折腾,早就消化殆尽。但是当着学生的面,尽管这学生是不拘的瑞王,魏修文还是有些尴尬。
俞景然摸索半天的手终于停了下来,变戏法似的从身后的靠垫下摸出一个纸包袱,笑脸盈盈地捧到魏修文面前。
打开一看,竟然是几片上好的火腿,晶莹地闪着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