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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见鬼 ...

  •   Summary:自从他大哥入狱后,街坊都传说郭家老三能看见鬼。
      这使老三有了名气。
      一
      郭小洋已经想不起来从多小时候他就能看见这个绿衣服男人了,反正不是像街坊说的,他大哥捅死人之后。
      这人穿那么一套古装,有点儿像二小姐(他们家街坊,学唱戏的,和他差不多大)他们那些个唱戏的行头,斜刘海儿遮眼睛,嘴角淌血,面容苍白。范大伟欺负郭小洋的时候,他就站在那儿笑,嗓音好像抽烟过度:“踹他,往死里踹他。”
      郭小洋抿着嘴一眼也不瞟他,权当没听见。
      这给大人说起来有点儿吓人,但是郭小洋小时候没觉得怕。他觉着有指甲盖那么大一丁点儿怕大概是上初中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和这个绿衣服男人越长越像。然而彼时他已经了解这哥们儿不少事儿,他活着时候是个顶娇气的王爷,死了是个下不去地底下的无聊游魂。要多无聊有多无聊。少年人胆子大,心性纯,郭小洋又比其他人格外向往生活里的失控感,甚至暗暗期待着这鬼哪一天把他带走一了百了。
      郭小洋没问过他是哪朝代人,不过他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也没必要特别在意。他大哥吃牢饭的事街坊都知道个遍,因此他也没什么朋友,好在这鬼平日里也好相处,郭小洋是真从心里把这位当作从小的玩伴了。
      于是在他大哥进号子那晚上,趁着月明星稀,郭小洋就问这个绿衣服鬼了:“哎,相处这么些年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这鬼笑一笑:“这才想起来问?”
      “这不是太熟了嘛老是忘。”郭小洋也跟着短暂地笑了一下,“你说,就说一遍,我肯定记牢喽。”
      “李承泽。”鬼也不拐弯抹角,反正知不知道的,死去元知万事空(这句诗不是范闲背的,是郭小洋课本上的),他也只是个鬼了。
      “哦,李承泽。”郭小洋点点头,“那你是唐朝人?”
      “唐朝?”
      郭小洋不知道历史上是不是还有别的唐朝,他们历史课也不学这个东西,看他这反应怕还是有,于是就解释:“就有好多诗的那个唐朝,什么诗仙诗圣扎堆儿的内个时候。”
      李承泽说你让我好好想想,祈年殿那一晚上就马上在他眼前头展开了,一副盛世长卷的样子,小范诗仙,飘飘乎,遗世独立。
      大约是做了鬼以后脑子不会转弯了,李承泽没多想就脱口而出:“范闲?”
      “犯嫌?”郭小洋看看他,“我还是诗仙啊?说人家李白犯嫌,你是我碰见头一个。”
      “李白?”李承泽眨眨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哦,李白。”
      “我认识他,我和他喝过酒。”
      李承泽昧着良心说。
      哦,他忘了自己没啥良心了。这做鬼吧,可见也有损于记忆力。
      “那你可和我想象中那种唐朝王爷不一样,”郭小洋看着他,有一搭没一搭胡乱聊大天儿,“人家都说唐朝以胖为美来着,你看你这腰,太瘦,不像。”
      他说着凑近了些,神态在李承泽看来颇为天真可笑,只听见他压低了声音问:“你见过杨贵妃没有?二小姐那天唱戏唱来着,咱们刚巧撞见那个就是。要我猜,真人比戏里头漂亮。”
      郭小洋是觉着二小姐好看才这么说,李承泽也听懂了。只要顺着他意思说几句那丫头美就万事大吉。可他就是不乐意,只说:“我没见过。”
      “你就骗人,”郭小洋撇撇嘴,看着院子里头月光白得和大馒头闪光似的,也不说话了。说白了他心里头难受,为他大哥,也有点为欺负他欺负得上了瘾、但也不至于死的范大伟,还为他自己,他怎么,怎么就这么怂呢。但他一点儿也不像电视里演得那样哭得难以自抑,甚至还能没事儿人一样坐自家门口和一个唐朝鬼侃来侃去呢。就因为这个,他觉着自己无情无义,这让他更难受了。
      可他才多大年纪,这辈子第一回见着了这么具体的死生离合,难免不迷迷瞪瞪然后觉着天旋地转。但是李承泽知道,在人间这破屋中,这类事实在惯常。安慰人不符合他的人设,再说他也不会,只好随手抹一抹嘴边上黑血,拿起另一个话题。
      “我看你也不睡了,不如给你说说我是怎么死的吧。”李承泽说。
      二
      郭小洋坐门槛儿上刚听李承泽长话短说轻描淡写讲完他服毒自尽的情状,就被他爸爸一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哪”给赶回屋里了。
      李承泽跟着他进屋,看他拧了毛巾擦把脸,展了铺盖躺下了,也就不再说话,背着手从窗户里看那四四方方一块儿天去了。
      反正他一个鬼,也不觉得困。
      他怎么死的?
      简单,服毒自杀。要不他嘴边儿上着一道擦也擦不尽的黑血是哪来的。成王败寇没什么可怨,怨的是一辈子都给人家算计进去,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他想起最后见着范闲,当初混乱的遗言他是一句也记不清了,可仍有不甘心绪隔着光阴迢迢在心头翻江倒海,让他一个魂儿好像活着一样,烫得难受。
      这么想着就到了半夜两三点钟上,郭小洋猛地睁了眼。说实话,他给噩梦吓醒了。
      屋里头熄了灯,黑糊糊一片,郭小洋揉着眼坐起来,只能看见李承泽站在窗户旁边儿不知道干嘛,碍着他另俩兄弟都在睡觉,也不好出声叫他。郭小洋醒了醒神儿,悄悄穿了鞋下地——得亏他睡边儿上,站到李承泽身边去。
      “今天那血溅我脸上了你知道吗。”郭小洋小声说,他知道无论多小声,李承泽也能听清楚,“我梦见我脸上,就这儿。”他指了指白天溅上血那块儿,“开花了。
      眼见着那花越开越大,色儿还挺鲜艳。然后我就动不了了,接着我就死了。”
      “死不难,大多数人不会死于你梦中离奇情状。”李承泽说,“你们这时代太平,我看你离死还有许久。”
      “也是,我又不是你,年纪轻轻天天就只能斗来斗去。人家斗蛐蛐儿你们斗人,没意思。”郭小洋说到这儿,倒有点儿同情李承泽了。他想这封建思想就是害死人,还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自在,可是他转念一想想起他大哥,又觉得这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是没意思。”李承泽说,“我也觉得没意思。”
      郭小洋太年轻了,“没意思你还斗”差点儿脱口而出。有没有意思的,不是那时候生人,他也不能够理解知道,更别说李承泽扯了多少谎糊弄小孩儿,说什么和李白喝过酒还算轻的,毕竟在李承泽的想象里,这李白与范闲划等号,毕竟都是诗仙。
      他和范闲喝过酒,所以,不算扯谎。
      “那你觉得做鬼有意思吗?”郭小洋接着问他,一张小孩儿脸,神情像李承泽特别小的时候。
      “还行吧。”李承泽认真地想了想,没有太子、没有范闲也没有姑姑父亲,于是得出结论,“在这儿不用斗。”
      “但是我看着你也挺无聊的吧?”郭小洋看着窗外,四点多了,天有点儿快要亮了的意思,“我在哪你就只能在哪,我干什么你也只能看着,吃也不行喝也不行的,也不算有意思。”
      “倒也不,”李承泽摇摇头,“看你读书还算有趣。”
      “说了半天你爱读书啊原来,”郭小洋打了个哈欠,他只睡了个把钟头,现在天亮了,他开始困了,“今儿周一,我收拾收拾,也该上课去了。
      今儿好像学李白的什么诗来着,估计你爱听。”
      李承泽想起范闲祈年殿上来回疾走,仿佛下一秒就飞回他那个仙境去的样子,说:“是,我爱听这个。”
      三
      语文,小学的人教版课本,有一首《赠汪伦》。
      不及汪伦赠我情。
      李承泽站在郭小洋旁边,看他的课本,插图是绿绿一幅水墨画,汪伦送李白,李白人如其名,一身白衣,站在船上,白昼画得分明,却也一副仰天问明月的架势。
      李承泽少年时养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也好读书。于是他想,这个人是心里有月亮。
      巧也不巧,范闲也多白衣。李承泽记得出使北齐前他们见那一面,他有一些话想说,然后没说,拖到现在,可说忘得一清二楚。他看看周围那些小孩儿,又看郭小洋,看他们一股呆气一齐念诗。念李白乘舟,他突然想起范闲乘舟,念将欲行,他想起范闲临行。这诗不是范闲写过,可字字句句,他看出一点“同销万古愁”的风流意味来。
      课间他问了郭小洋,这位李白可还写过别的什么诗。
      郭小洋乐一乐说嘿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可他年纪小,也不是多爱看书,只说放了学去给他问问二小姐,她念诗也唱戏,也许知道得多。
      李承泽也就心事重重地点头。
      下了学郭小洋果然去找二小姐,从门缝里一猫,这二小姐正唱戏呢,郭小洋小声和李承泽讲咱们等等再进去,李承泽又回他一个点头动作。
      二小姐和郭小洋差不多大,声音还稚嫩,然而她底子好,也胜在清越,一句“花飞花谢花满天”是西皮慢板,从墙上跳出来,砸给李承泽,让他皱着眉。
      “她唱的是什么?”他问郭小洋。
      “《红楼梦》吧我猜,你瞧瞧,那是林黛玉吧?我又不爱听戏,不清楚这个。”郭小洋就顾着看二小姐,漫不经心答他,只说,她唱得可真好听,你说是吧。他不知道李承泽在心里想,不愧千古奇书。
      读范闲的红楼,与初见范闲,中间隔了数年。他一开始以为,写这书的是个潦倒落魄的中年人,满纸写得都是悲金悼玉,怕是见过极盛之后已经开败了。可是见了范闲,却发现他是个意气正盛的少年,他哀哭,他欢笑,都是奔着那一句“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活着的。李承泽耳里听着院内唱到“为何心事终虚化”,一场白茫茫大雪便如范闲白衣,轻飘飘落在心底了。
      “我羡慕你。”李承泽说。这不是说给郭小洋的,虽然他也有些羡慕郭小洋。
      郭小洋没听清,正要回过头来“啊”一声,二小姐她妈过来开了门说:“早看见你小子了,鬼头鬼脑的。”
      郭小洋朝她笑一笑说:“来朝二小姐问两句诗,打扰你们了。”
      二小姐早不耐烦不想练了,看见有人来找她真是求之不得,也跑到门边上,连声说,问吧问吧。郭小洋于是就问,先问李白,二小姐脆生生给他背《将进酒》,背一句李承泽心沉一分,待她背完了,他向郭小洋说,可否再一问这红楼。
      郭小洋当然乐意和二小姐再呆一会儿,于是就问这《红楼梦》。结果二小姐她妈来了精神,给他说这一折黛玉葬花是梅兰芳先生编的,实在把曹先生书里精髓都写出来了。她絮絮叨叨带着狂热劲儿,郭小洋晕晕乎乎一个字没听懂,偷眼看看李承泽,就看见他一个鬼魂儿魔怔了一样竟然落下几滴眼泪来。于是郭小洋心里想,这位王爷还是个戏痴呢,也是,他们那会儿也没电视,只能看书看戏。
      二小姐和郭小洋一个反应,没听懂,不耐烦地拍她妈一下,眉眼弯弯朝郭小洋道声儿“回见”,关了门又回去练她的《黛玉葬花》去了。
      “我说,咱……回吧。”郭小洋转过身去,看见李承泽还愣着,一出声好像把他从梦里惊出来了。《黛玉葬花》从头再来,李承泽也转了身,神态自若,在归程上向郭小洋问询“范闲”这一号人了。
      “没听说过。你朋友啊?”
      李承泽摇摇头:“不算朋友。”
      范闲在祈年殿上曾说这诗都是从仙境里背的,又说红楼乃是一位曹先生所写,现在看来,他倒是磊落,未曾骗人。
      我竟也死后有幸,来你这仙境一探。
      四
      郭小洋年年升学,每年都要学点古代诗歌和文学常识,他们那位语文老师要求连什么语文园地也都背了,天天早上考默写。李承泽的活动范围没变,是郭小洋周围,郭小洋也还看得见他,于是有时候求他几句,明儿个默写您老人家就帮帮我吧,这么多我实在是背不会。
      李承泽做鬼与做人一般好记性,心情好了,也就答应他,帮过他这么一二三四五六回。遇见的熟悉诗句,对他而言,都是出自范闲。李承泽在范闲说的仙境里探看,转头春去春又来,郭小洋就念高中了,他爸爸给他买辆新自行车,他把车停学校门口,抬起头朝着李承泽那么一笑,婉转又明亮。
      李承泽心头那些未敢言说的祈愿飘出来,他觉着身体轻了几分。他算是不由自主和郭小洋进了他学校,那学校大喇叭放什么“太阳太阳是一把金梭”迎接新生,郭小洋绷着脸,但是任谁一眼都能看出来,他对未来那种向往劲儿,他期待没人知道他大哥是杀人犯,即使他和范大伟的妹妹范荣又是同班。
      郭小洋低着头,坐在靠窗亮堂地儿,随便翻书,是本儿杜子美,李承泽撺掇他买的,那一块多钱是挺久没买吃的攒出来的。然而实话讲出来,这什么“万里悲秋”郭小洋不懂,“百年多病”更是,他年轻力壮,青春少艾总是欢笑多过别的,也没离开过家,要说吃苦是吃过点儿点儿,但也没到万里百年的程度,只是李承泽总让他念这诗,他也就读一读,给这位老友一个面子。
      这一本儿里还收了《春日忆李白》、《冬日有怀李白》、《天末怀李白》、《梦李白二首》、《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郭小洋没事儿干数数,足足有十五首。他和李承泽说,这杜甫给李白写这么多诗呢,李白倒好,《赠汪伦》。
      郭小洋说着觉得好笑。哪知道李承泽对号入座,先是想这倒像我与范闲,转念又一想,我仰慕此人的由头都是假的,什么登高什么将进酒,什么人间自是有情痴,我仰慕的都不是他的,又哪能比得上李杜。
      另一个他又说可是范闲这个人是真的,他活得比你久,是人中龙凤,当世传奇,你羡慕他情理之中,亦不是虚假。你和他,算是一半李杜也可。李承泽脑子里正这么着左右互搏着,就听见教室大门一声响,进来个混混样的年轻人,冲着郭小洋过去,一张嘴尽是火药味儿。
      郭小洋看看他,咽口唾沫,拿起包退开了。他在过道里看看,只有范荣身边有个空位。
      李承泽抱臂看着,就好像看郭小洋少年时候被范大伟打一样,他还是笑得出来,但是他从来不是在笑郭小洋。这一次他还是和郭小洋说:“去,弄死他。”
      郭小洋看了他一眼,收回去目光,没有说话,只是坐在了范荣身边。李承泽站在他背后,看向窗户边上那个蹋着肩膀坐的孩子,那孩子似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向郭小洋比一个口型儿。
      怂。
      那孩子人高马大,往窗户上一倚,能挡半面光,李承泽看着他,突然预感到,郭小洋所期待的光明的生活,他所向往的逍遥世界,都是美化后的伪命题。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一声压抑的轻笑从他喉头迸出,在郭小洋听去,是石破天惊的意味。
      可郭小洋还是说,算了算了,开学第一天,我就惹事儿,这不好。
      “你可真像我。”李承泽的笑声收不住了,郭小洋倒是习惯他一阵儿一阵儿地发疯,只是不知道他又想起来哪一段他的旧事,“你今天要是不教训他,你这以后的日子,没有一天会好过。别怪我没提醒你。”
      “谢了。”郭小洋低着头,不看范荣,也不看李承泽,闷闷地,没有下文。班主任老师就在这时候进来,接着就问谁要当班长。郭小洋举了手。
      李承泽看见那孩子又回头看了郭小洋一眼,那一眼黑压压的,在他的幻觉里吞没了郭小洋的影子。幸福的、明亮的、其实也在挣扎着从童年的遭遇中振作起来的郭小洋将要被摧毁了。这让李承泽知道,郭小洋内心被压抑的那一点黑暗,将在他完全被毁灭的那一瞬,掀起巨大的风暴。
      五
      第一个坎儿马上就撒着欢儿跑到郭小洋面前了,就在那个课间。
      那孩子——李承泽和郭小洋现在知道他姓马了,他同伙儿叫他小马,随着郭小洋去了厕所。小马站在郭小洋旁边儿的小便池前,用湿滑如厕所刚拖过的水泥地一样的眼神打量他。
      郭小洋沉默地提上裤子,没说话,也没看他。外头天色正亮,厕所窗户却又高又小,光几番折射,进来一束,更显得暗。他正去洗手,小马一伸胳膊给他拦了,他再一侧,小马跟着他移,郭小洋不抬头,眼睛看见小马没拉的裤链儿,小块儿沙砾一样沉默在原地。
      小马笑了一声,把裤链儿拉上,用手——那手不定还沾着尿呢,拍了拍郭小洋的脸,然后他又笑了一声,说:“这么怂啊,继续保持吧。”
      郭小洋还是不说话,他感觉天色变暗了,有点儿晕,快上课了,他得回去了。对了,先洗手。李承泽同他讲“你不能这么一直任他欺负”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他先洗了两遍手,又洗了一遍脸,坐在座位上刚好响了上课铃,郭小洋除了有些不想说话,一切都正常。
      李承泽看到靠窗的小马一直在看郭小洋。那种眼神非常好懂,李承泽想起宫中那些真正捕鼠的猫儿,总是叼着活着的,放了几步再抓回来,饶有兴味。
      “他盯上你了。”李承泽和郭小洋说,他看见郭小洋发梢那一滴落不下去的水,“你总躲着没用。”
      “我能怎么办?杀了他啊?”郭小洋朝他虚弱地笑一笑。
      “杀了他也不错。”李承泽说,“不然他会杀了你的。” 李承泽嘶哑声音,是因幼年无意饮毒,伤及喉咙,哪宫所为,他却至今不知。诸如此类险恶,平常如饮茶食饭。假如一味隐忍,怕是要及早见阎王。李承泽不愿与郭小洋说这些,只给他一个拿命总结的结论,听是不听,本质与他一个鬼无关。只是他突然发现,这仙境也非仙境,人间那些腌臜事总归改头换面还是要出来作恶,范闲所说人人如龙,他总不信会有这么一天。
      何来人人如龙?何来众生平等?
      若他再见了范闲,他总要问一问他。
      接下来一整天,郭小洋没再出教室,也没和李承泽说话,放学铃儿一打,他就赶紧出教室,然而车骑得飞快也没用,小马逃了最后两节儿课,纠了一帮人单搁路上堵他呢。郭小洋把心一横,完全没减速,结果一堵人墙生生给他逼停了,小马笑嘻嘻从人墙后头绕过来,哥俩好一样搂住郭小洋肩膀,看看他那自行车,惊道:“哟,这车好,借哥们儿骑几天呗。”
      郭小洋沉默着握紧了车把,好像他不讲话就可以隐形了一样。他想起小人儿书里有土行孙,恨不得马上连人带车(他爸给他买的新车,骑了没几天,他到底舍不得)钻进地里去。
      “你不会说话呐?”小马说,“得了,我今儿教教你这小哑巴说话。”他手向上按住郭小洋后脑勺,两根手指伸进郭小洋嘴里搅和几下,郭小洋惊得松了手,自行车挎啦一声倒在他脚面上,小马离他太近了,近得他犯恶心,他伸出手来推小马,小马顺势退开,脸上还带笑。
      小马问他:“会说话了吗,小哑巴?啊?”
      郭小洋沉默着,弯腰扶起自行车,李承泽看见他竭力抑制着肩膀的颤动。他站在郭小洋身边,问他:“不是要杀人么?为何还不动手?”
      他的语气像极了他活着的时候同谢必安说话,他说,必安,杀。
      郭小洋抬起头来,小马于是瞪他,他便极快地又低下头去,翕动嘴唇,吐出一句清晰响亮的“对不起”。小马笑得开心,一挥手,人墙散开了,他拍拍郭小洋,说,回见。郭小洋看他一眼,两步跨上自行车,骑得和出学校时一样快。风在他耳朵边儿呼呼叫,他眼泪就在眼眶里,风给他揩到他骑过的路上去。
      他说我做不到,我不能杀人,我大哥已经是杀人犯了。我杀了人我妈怎么办我爸怎么办。李承泽看着他,温和地笑了笑:“你做得到。
      你想想你大哥为什么杀了人?”
      “为了……我。”郭小洋刹住车,真正抬起头来,“我行。”
      六
      这天晚上郭小洋睡了个好觉。他在睡梦中回味起少年时做的那个梦,他迷迷糊糊地想也许那就是预兆,那一滴血确实要在他脸上开出花来,他也将迎接宿命的终局,为此偿命。于是他不需要计划,也不需要脱罪。
      在第二天早上,郭小洋怀着满腹心事,没有吃早饭,兜里是母亲给他叫他买早点吃的五毛钱和偷来的水果刀。在路上他遇见小马,小马带着弟兄向他讨钱,他沉默着掏兜,手指绕过那把水果刀触碰到那五毛钱,然后抽出那五毛钱递给小马。他的眼神非常平和乖顺,神情带着畏惧,但是在思想里,他幻想着小马的尸体朝他微笑的样子。
      杀人太简单了,只是一瞬间的事。况且他也没想着全身而退,小马完全没有想到他的反抗会以如此暴烈的方式呈现,在死亡的前一刻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郭小洋是照着心脏的位置捅过去的,他大哥失手杀死范大伟的情景过去常常出现在他的梦里,这让他对这个位置无比熟悉,也让他的动作无比熟练,就好像曾经杀死另一个欺负他的坏小子的不是他本该无辜的大哥,而是他。
      小马的血溅在他的脸上,余下旁人惊呆在原地,他快速抽出水果刀扔进兜里,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向学校的反方向走去了。直到进了一片树林,他才终于停下来。
      李承泽就在他身边,看着这一切发生。如果郭小洋听从他的建议,他会有更好的方式杀死小马并保全自己,从各个方面。但是郭小洋太愤怒了,他是带着压抑了十几年的自毁式的热情完成这一切的,他好像偏执地认为,他就必须结束在这个地方。
      郭小洋靠在一棵树旁,从裤兜里掏出那把黏乎乎的水果刀,对着自己的手腕比划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得到勇气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他喘息着,那一刀也完全捅穿了他的认知,他温和善良的伪装。但他想了一想,他不能让他们抓住他,于是最终还是狠狠地朝自己的动脉切去。
      “你说我死了还能不能看见你啊?”他努力平复着奇异而激动的心请,问李承泽这样一个问题,“这么多年了,别说,临了有点儿舍不得你。”
      “我不知道。”李承泽说。
      “反正我也快死了,聊聊吧。”郭小洋笑了笑,他感觉到血液自由地奔腾而出,身体渐渐变得轻飘飘的,随着视线模糊,思维渐渐迟缓,他的激动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我这辈子你差不多都见了,就是怂呗,也没什么能说的,你要是想说,就说说你。”
      “我曾喜爱一位故人,至今难忘。”李承泽看看郭小洋,濒死的惨烈样子逼着他回忆起自己的死亡,“昔时相交,皆为真心,最终为敌,是我此生憾事。若有来生,可别再总见这人中龙凤了。”
      我知人间有龙凤。
      我不是。
      这一句话不知郭小洋听到哪里,李承泽说完就看到他已经没了意识,血还在往外冒,他的灵魂从躯壳里走了出来,羞涩地朝他笑一笑,好像他的另一面镜子。
      “走吧。”李承泽被一种奇异的感觉驱使着朝郭小洋伸出手来,他知道是这个时候了。他终于可以脱离这漫长的一生,重新踏入轮回。虽然谁也不明白为什么是这个时候,然而结束终究是一件好事。
      当郭小洋与李承泽一前一后走在一条雾气弥漫的公路上时,一袭白衣与李承泽擦肩而过,他们回头互相看了一眼,就好像曾经那一场送别的发生。
      “范闲。”李承泽很慢很慢地说。
      突然出现的范闲向他行个礼:“二殿下。”
      “去过我墓前了吗?”
      “去过了。”
      他们带着非常相似的笑意,没再说话,各自走各自的路去了。郭小洋走在前面,并不知道这一切的发生,但是他心头轻盈的解脱感让他想起这样一句其实并不属于他那个时代的话。
      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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