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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开水白玫瑰 ...

  •   SUMMARY:水冷玫瑰红。
      李承泽病了,倒不是大事,偶感风寒,不影响他见笔友。
      他与范闲是在文学报刊的边角处认识的,李承泽在本地读大学,范闲在他隔壁学校,蒙着面相互吹捧往来通信已经三年,如今范闲提出来我们见见。李承泽是本地人,年纪要大一些,到今年要毕业了,他是贵公子,有个相处不太愉快的军阀爹爹,还有异母兄弟姊妹几个,毕了业即可由家里安排工作,不必受自由择业压力。范闲则是一人到这里来求学,但他在他们学校里是很出名的,向来有才子诸如此类的声名。但李承泽知道,范闲这个人的优点,绝不仅仅只在做新诗这样的事上,他还是意见领袖,将来出了学校,到底能有多么惊人的作为,这谁也说不好。
      这一次他们约在茶馆里,范闲说他要拿张旧报纸,登着《蜀山剑侠传》那一版朝外,李承泽说这可认不出来,可最后还是同意了。下午五点钟他到茶馆,范闲已经在等他了,报纸摊在桌子上,“蜀山”这两个字非常显眼,于是他走到正打着瞌睡的范闲对面去,慢吞吞地说:“范闲。”
      范闲看起来实在是个英俊少年,是传统文人画里那种神丰意气满的形象,看见他来,向他一笑,清清利利,好似永远都十八岁的样子。他穿淡蓝色一件长衫,手边还有公文包一个,打开了,献宝似的捧出一支白玫瑰来。
      “这是我要送你的,承泽。”范闲说。
      他们通信三年,况且总听人说起这个奇人范闲,纵然没有见过面,李承泽也已经知道他行事出格,对于这一支白玫瑰,他没有觉得太奇怪。于是他收了,折进自己公文包里,笑起来,说,Thank you。
      他们都是新学堂里的新学生,往大里说也代表着新未来,是新青年,所以会时髦的洋文总不稀奇。范闲见他收了玫瑰,于是也敛了眉眼笑一笑,他们相互瞧着,信纸上钢笔印子带着的心绪度进现实里,一种无端的相惜产生得突然。李承泽微微笑着,范闲,我也有礼物给你。
      其实李承泽没有准备什么礼物,待范闲有心赠了玫瑰这才临时起意,他包内有本英文书籍,是柏拉图《理想国》的英文译本,他还没怎么看过,此时刚好充当礼物,也算那一支白玫瑰的回礼。
      他把书拿给范闲,范闲也说谢谢。他说,我最近又在写诗了。
      写什么诗?
      眼睛、黎明、弹孔、星星。白开水,白玫瑰。范闲吐了一口气,说了六个词,他说话的样子和李承泽读他的信时所想象的一模一样,见字如面,见面也如同面对面在读信,多少有些奇妙感觉。李承泽为这六个词了然地点头,范闲还不曾建立起诗歌的宫阙,他就已经想到诗歌的建筑美,然后他说,那很好,就是你要小心些,用笔名,也写得委婉些。
      为什么要委婉?范闲摇摇头,自己拿起茶壶斟一盅白水,中国人总是要委婉再委婉,这不好。世上没那么多能看懂委婉留白的知己。
      李承泽也要一杯茶水,世道不好,你也知道,总得留意些。
      也是。
      范闲叹一口气,继续喝他的白开水,不过我留白了、委婉了,你也看得懂对吧?还不等李承泽答话,范闲就自顾自地说,你一个看懂了,其实也就够了,他说着这样的话,突然流露出一种坦荡的悲观来,他说,我们这些新学生,喊破了嗓子也惊不醒别人的。
      说来很神奇,他们由文学报刊的边角相识,李承泽用惊鹊这样的一次性笔名发一段随笔,那时范闲躺在床上随便翻书,眼神突然就钉在这个角落里不动了,他吞咽了一下,接着一骨碌爬起来,问他舍友,快点,借我纸笔。范闲舍友那支笔不好使,信纸上甩了漏墨,范闲手就更脏,脸上也蹭了蓝墨水,他舍友惊讶地瞪着他,心想或许骚客都有些精神病。
      本来只是无心派遣各自心头一种寂寞闲愁,谁知道愈聊愈热烈,三年来连笔迹都有些形似,简直像是神女和一团泥捏的两个赤诚小泥人,相遇了,打碎了,再重塑起来,于是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李承泽回他,未必,范闲,你这样才华,总是要文章惊海内的。
      纸上苍生而已。范闲说,谈起这些事,他便总有与他气质不相符合的悲观情绪。他也总是说得很对,文人写文章不过是自我表达,呼喊于荒原,难得一个李承泽恰巧路过,别处也再无人了。他继续说,你看看这些人吧,死了都叫不醒的。我们学生给人家当了枪使,流出来热血都是黑狗血,驱邪讨彩头专用。
      范闲说这些话时候有一种天真的神采,混合在他的沮丧与低落之中,于李承泽而言显得非常迷人,但他也绝不是新学生里头脑一热的那一类愣头青,他说这话时已然压低了声音,眼睛朝四周瞥过去,木头柱子上贴着好大的字。
      莫谈国事。
      李承泽看着范闲,心想这是一个天生的理想主义者。他教范闲煽动起来,有些微一点跃跃欲试的飞驰意愿,但他没有接话,只是说,聊聊别的吧,最近怎么样?
      最近?最近老做梦。范闲说,他看李承泽,李承泽和他不一样,李承泽高一些,也更瘦,也许是因为清瘦,他看着总是笼罩在忧愁里,是一个字在写出格的边缘,忽然又折回去的那一笔,四方的困顿总归是无形地存着。
      你做什么梦?
      Future.
      李承泽笑出声来,饮一口茶:“范闲,你这样的人,不想这个才奇怪呢。”
      我这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范闲看着李承泽的眼睛问他,他的目光与他的悲观一样坦荡而且无畏,像西方故事里的屠龙者,站在巴士底狱的尸骸上。李承泽错开他的目光,你,范闲,一个理想主义者。
      范闲就温和地笑,多谢夸奖。
      你是不知道,我呀,最近还被查了一回。不过诗社里也就放了点酸贫爱情诗,风月人间啊什么的,范闲笑眯眯地,说起自己的近况来。李承泽听这话猛地抬头,背上都冒冷汗,你小心些,他说。
      没事没事,他们不知道澹泊公是我。范闲说,他看起来并不为这件事忧心,只有你知道,承泽,这事儿只有你知道。
      澹泊公是范闲笔名,是报刊上一个时事评论家,范闲顶着这个名字,就总说有些大人不爱听的胡话,文人们爱看他骂天地不仁,爱看他各种嬉笑怒骂,他在哪处发表,当期哪家报纸卖得最好,俨然一方文人龙头,可没人知道,这人还是个学生,平日里给别人看得最多的,只是人间情痴与风月。
      我也不知道。李承泽饮茶,放下茶杯,沉默了很久才这样说。没人知道。
      承泽,你知道我梦见未来是什么样的吗?范闲听了李承泽的话,只是笑一笑,接着就说回他的未来梦。
      什么样的?
      我可以用范闲这个名字说那些话了。范闲抬起头来,仿佛透过木头房梁看见穹顶无尽,没人会因为自我表达死。
      可是承泽,我知道的。
      人间百代,都是轮回,不会有那么一天的。你说我是理想主义者,我也许是,但我知道世界什么样。
      李承泽旋转着手里的茶杯,不说话。范闲接着说,我也知道你今天为什么见我,承泽。
      李承泽旋转茶杯的手顿住了。
      那你为什么来?
      我想见你,就来了。范闲说,就看在玫瑰花的面子上,你会放我走的对吧?他的笑容志得意满,看起来他是真的笃定,李承泽会放走他。
      茶馆里的一些短衣客人在他们四周围成隐秘的高墙,冷眼瞧着他们互相赠送礼物,坐着喝茶闲谈,却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范闲抓起桌上的《理想国》,塞进空空的公文包里。范闲是李承泽几方排查后认定一个任务对象,不过是为了找到在纸上呼风唤雨的那个文人澹泊公。
      可是他先找到了范闲。
      李承泽做思想警察有五六年,一直都知道自己并非一个合格的思想警察。他有时候也写东西发表在报刊上,却没想到过叫人焦头烂额的任务对象就这样送上门来。他们通信的第二年范闲告诉他,承泽,我就是澹泊公。
      李承泽掀开打火机盖子,同往常一样烧掉信纸。看着火焰,他面色平静,谁也不能发现他的异常,他的手有些颤抖,却想,不奇怪,那是范闲。
      他在抓范闲与不抓范闲之间反复横跳,一直就这样到第三年,到今天的昨天,范闲在信里说,承泽,我们见见。李承泽回信说好,用钢笔写,用力使钢笔漏墨,致使信纸背后别有洞天。
      他想范闲不会发现的,可是他低估了他与范闲的默契。他们是同时筑成的两座城池,遥遥相望,相互比对,永远有异曲同工的相似妙处不能说尽写尽。于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乱世之中裹挟着人间无数。
      李承泽听着范闲这样说,于是他知道范闲发现了信的秘密。他心内松快起来,回答范闲说,好啊,放你走。你现在直接站起来,不要回头,走出去,这几个月别写诗,别用澹泊公这个名字。
      范闲站起来,西洋式地朝李承泽鞠个躬,他说:“承泽,回见。”
      李承泽说,回见。他看着范闲转身,走出去,走远了,然后他说,收队吧,他不是澹泊公。那几个短衣的人跟在李承泽身后,依旧像一堵隐秘的高墙,方方正正的,把李承泽框起来,却仍旧不能阻碍相遇的发生。
      范闲的白开水完全冷了,李承泽打开公文包拿出那一支白玫瑰,发现白色玫瑰已经变作红色。他低下头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将红玫瑰摆在冷水旁边,起身离开这里。
      李承泽病了,这是大事,因为他知道,以后他也见不着他了。
      可水永远冷,玫瑰永远红。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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