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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狼死首丘(一) ...

  •   月亮被钟楼的尖顶刺穿,淌下粘稠的白色的血。
      德克萨斯将要与月亮分享相似的死状,她有这样宿命般的预感;在她慌不择路一头撞进了一片墓园后,这种感觉更为强烈。她的血流进脚下稀松的土壤,顺着带刺的根茎往上攀援,将将染红白玫瑰的花瓣。德克萨斯踉跄了几步,踩到一个坟包上,扶着一架拉丁十字勉强撑住没有倒下去,喘着气低头看了一眼,对埋在下面死于肺结核的那个陌生人心无愧意。
      她的剑上也全都是血,吸收了尸体僵冷下去时散发的热气,承受了死者被活人的世界抛弃时绝望的心情;它冷酷,它也滚烫,那是德克萨斯早就不能感同身受的矛盾之处,她倾向于辩解自己生来如此。
      德克萨斯再次勒紧身上的战术绑带,压迫流血不止的伤口,红色的衬衫上凝结着一块块深色的斑驳。她在冷风里轻轻招了招耳朵,追杀她的人已经距离不远。她抬起头四下张望,果不其然在不远处,林木掩映之间显现出一座小座堂灰白色的轮廓——她想起来了,这里是一座修道院的属地。
      德克萨斯刚回到山丘不久,还没有和教区的神父打过照面——当然,她哪怕在空闲的星期日也从不去做弥撒。
      德克萨斯做了一个本不会做的决定。她拎着剑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穿过阒寂的墓园,时不时由于步伐踉跄踩坏精心打理的花木。
      她满身杀孽,此刻却堂而皇之地向神的座下走去。

      德克萨斯的家族早在她出生之前数个世代就从叙拉古出走。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这一支勇敢地选择流浪,他们在哥伦比亚扎根改换了名姓;到德克萨斯这一代,那族人引以为傲的、古老而神秘的血脉早就相当稀薄。因此当她回到故国的山丘时,与一个异乡人无异,她也做好了遭到排挤的心理准备。
      在叙拉古,血脉正统的家族,绝不会接受一个非西西里人做家族的门外顾问。德克萨斯接到这份邀请的时候却没有太多转圜的余地,她是作为一个已然覆灭的家族的末裔接受庇护,仰人鼻息,她孤身一人,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被安上门外顾问的头衔时,德克萨斯就心存疑虑,但事实上除了硬着头皮接受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
      门外顾问在叙拉古的家族里意味着一人之下的地位和话语权,而德克萨斯深知自己只是一枚棋子,不惜用门外顾问的头衔镀金,只不过是为了让她谈判桌上变得更有分量。
      用一个纽扣人的性命平息不了的纷争、安抚不了的怒气,用一个门外顾问的就能让事情好办很多。当一个家族交出自己的门外顾问听任处置,就代表家族拿出了十足的诚意来解决争端,那么谁都不可以再要求更多了,得寸进尺会遭到联合制裁。
      德克萨斯作为家族的顾问短暂而虚伪地风光了一阵子,接着很快成了弃子。她并未疏于防备,也没被那些一时一地假装出来的善意泡软了戒心,落得如今这种境地姑且都还在意料之内;只是她确实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叙拉古人的血液里流淌着故土难离的天性,而她两次遭到放逐,甚至没有任何一种号称普爱世人的信仰能够收留她。
      在哥伦比亚生活的早年间,德克萨斯刚满十五岁就要为家族跑橄榄油走私生意,她居无定所,几乎一年到头开着车跑在尘土飞扬的洲际公路上,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广袤辽阔的哥伦比亚平原让流浪的生活与城镇居民过的那种日子不会拉开价值差距,而叙拉古山丘的潮热和逼仄用令人窒息的方式提醒德克萨斯,卷着铺盖随意找个桥洞度过一夜对她这样的人来说是极度危险的。
      二十三岁,德克萨斯的家族卷入了祸及三个州的势力清洗,父亲、叔叔和最重要的亲眷死在暗杀当场,剩余的获罪,进监狱后也死得悄无声息。家产被尽数瓜分,德克萨斯连最低的救济金也领不到——他们这种人是不会买保险的。她不得不重回故乡,就当是为了映照狼死首丘的宿命;而古老的西西里流传着对逃离故土的人的诅咒,自此以后,她再无宁日,也失去了自由。

      德克萨斯爬上了小座堂前高得过分的十九级台阶,分立于大门两侧的天使像居高临下地睨着她,面带微笑祝福她的死。德克萨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弄脏了整洁的地面——地砖毫无光泽,看上去非常老旧,像上个世纪的遗物,但似乎有人日日打扫,不染尘埃。
      德克萨斯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她的半张脸淹没在自己的血泊里。她伸长胳膊,在天使像青灰色的底座上抹出一个不甚清晰的血手印,作为她一生中唯一一行信仰履历,多少有点儿死皮赖脸的意味。
      如果神真的愿意宽恕所有人,就让祂凭这个手印宽恕自己吧。德克萨斯无所谓地想,她年纪轻轻,就感受到不合时宜的疲劳。

      咔——
      过了一会儿,小座堂的门从里面打开了。能天使从门缝里探出头,四处望了望,才低下来,看见趴伏在地上的德克萨斯。她惊讶地瞪了瞪眼,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尔后才背着手,从门背后挪出来,绕着德克萨斯转了两圈,垂到脚面的衣袍很快被血脏污了边角。能天使抬脚抵在德克萨斯的肩膀上,用力一顶,把她掀翻了个身。好容易才止住血的伤口又撕裂开来,德克萨斯终于在一片昏昏沉沉中被疼醒,发出一声痛苦的□□。
      能天使弯下腰,胸前的十字架垂落下来,在德克萨斯的眼前来回晃荡。
      德克萨斯神思恍惚,只隐约觉得脑海里浮现岩间圣母背后的光轮,那种明亮的辉光持续至永恒的尽头,将使她不必再困在这七座悲伤的山丘。
      “你让我的墓园变得吵闹……可颂说你还踩坏了我的玫瑰花!”
      能天使根本不关心德克萨斯此时是什么状态又是何种心情。她也没什么坏心,只是愉快地对着门前将死未死的陌生人指指点点嘻嘻哈哈。
      “别否认——你杀了太多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骄傲地清了清嗓子,拖着一个故弄玄虚的停顿,尽管压根就没人搭理她,“但偏不巧,我是个喜欢热闹的主教,所以……”
      能天使蹲下来,伸出手指在德克萨斯的嘴角沾了她快要干涸的血,移到她的额头画了个十字:
      “我会庇佑你。”

      ……
      “啊?不是我说的!”
      “……那就是空说的嘛!”
      “我没有!我只是告诉你她从墓园那边过来,别的我没说呀……”
      “啊,能天使姐,玫瑰花是你自己前几天捣颜料折了太多才……”
      “嘘,嘘——!可颂小点声!被她听到了我还怎么把她扣下来干活啊!”
      “她还没醒吧——不过这样真的好吗?这是欺诈……”
      “别乱讲!堂堂主教,才不会做欺诈这么没品的事!”
      “呃这……”
      “马上要到剪羊毛的季节了,我们三个肯定忙不过来的。送上门的劳力不要白不要嘛,你们是不是傻!”
      “我们还是问问她愿不愿意吧,她不愿意的话就别……”
      ——“我愿意。”
      “‘嚯’……!”三个围在一边嘀嘀咕咕的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呼,都被吓了一跳,扭过头来看死尸般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的预备劳动力,脸上堆起尴尬而又谄媚的笑容。
      “你,你醒了啊?”
      德克萨斯漠然地眨了眨眼睛,说出了一句让可颂和空面面相觑、让能天使露出近乎狞笑的得意表情的话:

      “给我口水喝——再来点吃的;叫我干什么都行。”

      德克萨斯在修道院住了下来——表面上说是主教收留了她,实际上,是等她养好了伤,就把她扣下来当劳力使唤。
      春夏之交,是剪羊毛的时候。剪羊毛是件苦差事,空细胳膊细腿,本来就不太做粗活,连最温驯的绵羊都敢尥蹶子欺负她;可颂很能干,但是对羊身上的粪味儿有点过敏,干半个小时就得和能天使换班休息——能天使,头脑灵活、四体俱勤,但时常找借口躲懒。
      “丝绸商的老婆要生了,他们喊我过去——”
      “你又不是产婆。”
      “北郊农民要我去祝福他们的田地和收成……”
      “现在不是播种的季节。”
      “我要去布道!”
      “上哪儿?我在七丘这么久从没见你布过道——抓好羊角摁住了,我要剪了。”
      能天使快气死了,不多久就和可颂、空吵吵嚷嚷要把德克萨斯赶出去,喊她来是干活的,不是让她干活的时候还监督自己也一起干活的!
      可颂和空坚决不同意,在这座修道院里,终于有个人能治住能天使了。她们对德克萨斯殷切友好得过分,总是以她干活最多为由,从定额的食物里分给她最好的肉和牛奶;时常关切她生活上有没有哪里不便、旧伤发作需不需要膏药、夜里木床睡不睡得惯、需不需要陪聊解闷——生怕她一个不顺心就要离开修道院;对于这点,能天使认为可颂和空委实太不给她这个好心收留德克萨斯还反而要被说教偷懒不干活的恩主面子,试探性地撒泼打滚抗议了两次之后发现毫无效用,干脆作罢了。
      德克萨斯其实没有想过要离开,毕竟她已然无处可去;况且,修道院的属地上不能见血,只要她人在修道院,就受到教宗的保护,西西里人的家族是不可以对她下手的;或许对德克萨斯来说,纵观整个叙拉古,都找不出比能天使这座冷清的、飘着淡淡羊粪味儿的修道院更安全的地方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能天使确实是她的恩主,她没有反对过这个吊儿郎当不正经的主教以自己的恩主自居,偶尔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
      ——但这和德克萨斯修理偷懒不干活的能天使又有什么关系呢。
      德克萨斯问过可颂和空,她们都说她昏死在小座堂的门前,是能天使一时兴起跑去开了门——那时候可颂和空都睡了,而能天使还在熬夜看一卷中世纪的骑士罗曼司——然后把她捡回来用自己之前随便乱磨的草药治好了她——德克萨斯听到这话面无表情地倒抽一口冷气。这个说辞的绝大部分和德克萨斯模糊的记忆对得上,但她时常怀疑,她在小座堂门口昏死过去时、出现在脑海里的圣母辉光还有一阵轻盈而空无的絮语,那种仿佛来自万物源头的声音,真的与能天使有关吗?
      德克萨斯抬头吃过早饭,走进小座堂,乍一眼没有看见人,仔细一看,祭台一侧的圣母天使像下——能天使正和姿态各异的小天使一起,蜷缩双腿侧躺在石柱台上,左手搂着一个小天使,右手以一个琢磨了好多遍的,曼妙的姿势抬起,搭住圣母垂下的指尖,就这样保持静止不动。
      德克萨斯走过去。
      “你在干什么?”
      “别吵我,我在思考永恒的命题。”
      德克萨斯懒得看她演,伸手就抓着能天使的粗布长袍领子,把她从柱台上拽了下来。
      “哎哎哎德克萨斯你怎么这么粗暴!我不想去剪羊毛啦——你让我偷一天懒嘛——让我装一回小天使不行吗——”
      德克萨斯迈向羊圈的步伐如此决绝,丝毫不为能天使的哀求所动:“别装了,你已经是个天使了。”
      “教典里的天使才不剪羊毛!”“教典里的天使也不躺在圣母脚下装雕像。”
      能天使还在哇哇乱叫,空就从后厨房转了出来,挎着一个篮子追上来:“德克萨斯,德克萨斯!”
      德克萨斯总算停了下来,回过头,空把装了两人份水、夹肉面包还有干酪的篮子递给她:“给,你和能天使的午饭。”
      “空,我不想在羊圈里吃午饭。”能天使撇嘴,空甜甜一笑,并不搭腔。
      “嗯。谢谢你,空。”德克萨斯接过来。“不客气,德克萨斯能吃饱就好了。”空再次甜甜一笑,“我回去洗衣服啦。”——四个人的衣服都是归空洗的,这是她负责的主要工作。德克萨斯转身把午餐篮子往能天使脖子上一挂,拽着她继续走。
      能天使眼珠子转了几圈,终于转回来看她:“空也太偏心眼了——你们以前好过?”
      德克萨斯茫然:“啊?”

      修道院里好像过着落后于外面世界几个世纪的奇妙生活。要自己种地喂鸡、放羊牧牛,墓园后边还有一座小小的种植园,种葡萄和橄榄;每逢集市就要全体出动,把贮藏起来富余的农副产品扛去卖掉;可颂说其实再往北还有一座采石场也是能天使的财产,不过那边历来承包给镇上的商人,在七丘的老城区里也有几幢房子拜托别人定期收租,她们三个实在没有精力再去亲自照管。
      这种日子过起来很劳累,但德克萨斯别无选择,她适应得很快。比起身体的劳动,德克萨斯更多的精力都花在抓包躲懒的能天使上。她觉得她能毫无隔阂地融入进修道院封闭自足的生活,完全是因为能天使这个主教太不靠谱了。
      根据德克萨斯有意无意的观察,修道院的财产少得可怜,虽不至于入不敷出,但也无法做更多的事了,物质水平和她从前在家族过的日子相去甚远——不过德克萨斯在哥伦比亚时也是在洲际公路上风餐露宿地过过来的,她并不会不习惯这种简朴的生活方式。
      只是……为什么呢?
      德克萨斯没有刻意去想,但是她的直觉却不肯忽略这些不协调的地方。
      可颂很会说话,性格也很适合做生意,能天使说可颂去集市卖东西从来不滞销;空长得很漂亮,她会在干活的间隙唱歌给她们听,她非常有天赋,比外面那些剧院里卖唱的女演员唱得还要好,她也心灵手巧,会做各种精细的活计——
      为什么?可颂和空明明都能过上更优渥——起码物质条件远比现在好的生活,为什么她们要跟在能天使这个没个正型的主教身边,活得好像落后外面几个世纪一样?
      空说能天使一直在攒钱,并且已经积累了不少财富——德克萨斯觉得这不可信。
      从哥伦比亚到叙拉古,不管是正经生意还是一本万利的黑市交易,德克萨斯经手过的买卖不计其数,她如何看不出来:修道院就凭这点营生,能攒下什么钱来?
      除非,能天使还有别的渠道弄到钱,而且是很多的钱。
      再说,这么原始朴素的生活方式,哪里有要花钱的地方?她们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奢侈的花销。另外,别的辖区的教堂或者修道院德克萨斯不清楚——这座修道院地处荒僻,附近本就人烟稀少,再加上能天使这个所谓的主教——说起来她居然是个红衣主教;既不在小座堂布道,也不出门传教讲经,修道院就没有任何信众的捐赠收入。
      这里仿佛与世隔绝,是一块被废弃的信仰高地。
      德克萨斯的心里冒出一些疑惑,但这些疑惑还没积攒到有必要寻求一个答案的程度。归根结底,她不关心这些事。
      修道院的时间仿佛是停滞的,在这里生活的人,似乎也有一部分停止了生长,不管是可颂还是空,德克萨斯都感觉,她们抛弃了某一部分的理性和渴望,不再追问为什么不去外面生活,不再思考如何与各种各样的人建立联系,换取能够一直停留在修道院里的心安理得,享受这种平和与安宁。
      德克萨斯甚至觉得,她们不在乎时间过去了多久,甚至不在乎明天什么时候到来。一切在此,均是安然无恙。
      而能天使,德克萨斯说不上来,这又是鲁珀的直觉作祟——能天使是可颂和空的庇护者。虽然她很多时候顽劣不堪、无拘无束,一点也没有神职人员应有的端庄和整肃,但德克萨斯确实觉得她就是教典里庇护羔羊的牧者。
      能天使守护着可颂和空的心安理得。
      德克萨斯在午后阔叶树木的遮蔽下,就着凉水吞咽干酪和夹肉面包,她的余光有时会自然地落到能天使鼓鼓囊囊的腮帮子上——
      那么能天使是出于什么心态,选择庇护她的呢?

      她流了那么多血,穿过那座寂静的墓园,来到神的座下,来到能天使的门前。
      这一切就真的那么刚刚好吗?能天使如何觉得,她也会像可颂和空那样,拥有那种足以令她停驻于此的心安理得呢?
      这就是唯一令德克萨斯不得不好奇的地方了:能天使,为什么要留下她呢?
      她庇护她的肉身,还是她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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